归途
2019-06-11张忱涵
你终于闪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瓦莱里《水仙辞》
一
——听说你的病情更严重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吗?
——是的,我看了以前留在听诊记录上的,酷似孩童颠倒错乱的咿呀学语。现在比以前更严重了。
“在冬天光线过于充足的日子里,我透明的心甚至也有光线爬进。也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一边幻想自己身上生出无遮无拦的双翼,一边强烈预想到我这一生恐将一事无成。”
——啊,似乎显得棘手了。
——记得我曾讲过的吗?我觉得人类吵闹得过分。我觉得存在是一个漫长的康复过程,仿佛我的每一天都是从不治之症中重生过来。与钻石一样,我不断地被自己的粉尘切割。我只得在自己身上,不断克服着这个时代。
——你大概又是极度的悲观主义者吧。你并不一味觉得这世界很糟,相反,你觉得这世界挺好的,只是这漫天繁华都与自己无关,并且以后也不会有关联。
——大概如此,这感觉很像在遥远的南美丛林里有与自己精神相连的树不断被砍伐。
我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样啊……那这次,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错的建议,愿洗耳恭听。
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地球那场被降维的浩劫中唯一的幸存者时,已经是新纪元三十年了。
纪元的概念,来源于人类自己。当发现异文明后,属于地球的新纪元就此展开。人类陷入了不断的骚乱与星际战争中,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灾难,陷入泥潭。其实也不用多做解释,这实在是容易想象的时代。
在这三十年里,同他一样,被外放的星旅者——实际上是在重大事件里被流放的罪人们,大多为天才,都没有获得被召回的权利。也许是有的吧,无奈运气不好,犯下的罪责又难以赦免。况且他的归属地实在偏远,甚至偏远到无法与任何其他星球达成交流。
卡俄斯处于外环星系的边缘,属于九次可见宇宙范围。大约是29.37唐纬 ,纬度偏低,附近的区域很空旷。它半径不大,重力不强,环绕气体不少,因为距离中心星系偏远,所以一直很安全,孤立,且信息闭塞。
请想象一下他的样子,在无边的漆黑中有一颗蓝色的星球,裹在一层奶白色的云雾中。它没有任何光亮,甚至在几千万光年之外都只能看见人造的灯火。
要说唯一的归属感,只是在他的到来之前人类在瞭望台上留下的唯一痕迹,一首诗:
那么多昂贵的证据,尘土
使我们相信难免一死
……
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学
允诺或预示了备受向往的
成为死者的光荣
二
——Chaos?这真是个好名字,我曾经读过他的故事,被子Erebus杀死的混沌,纯粹的欲望和无人性的载体。真是讽刺,博尔赫斯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肯定也未曾料到会是异文明的灯塔吧。
——嗯哼,你知道吗?这很像中国古代的一对很出名的联子,上联这样讲:“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这让我想起,悲剧来自于通识与基调,是一切无法抵抗的最终命运。我们看它时只能骄傲又谦逊地想,事已至此,好自为之。
卡俄斯人的身材短小,柔软透明。很像充满水的气球,又似行走在地面上的水母。他们身体结构松散且外表鲜艳,体表是和细胞膜结构类似的流动指膜,不能随便透过,彼此相遇时却可以相互融合在一起。他们性格温和友善,可是反应极度迟钝,思想全透明。因为特殊的位置,他们与周围星球的文明有相差悬殊的时间尺度。
让他觉得有趣的是当两个卡俄斯人相遇路过时,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会短暂重叠混合,再开始重新分配。在这种奇怪的重叠中,他们对自己的肢体并不看重,因为随时变化,所以只能认知自己永远都是自己。
他至今无法判断卡俄斯人的寿命长短,因为互相物質的不断交换,使一个个崭新的生命随时诞生,又迫使一个个苍老的灵魂随时死去。似乎他们是可以永生的,生于混沌之中,永远的难舍难分。
与他们交流实在困难,尽管翻译器可以解决语言问题,但他们的思想从不在同一维度。卡俄斯人的物质文明对比人类还停留在史前期。而精神上更不乐观,他们并没有对事物清晰的认知和对伦理的划分。如此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没有高等文明愿意把战火冲向卡俄斯,对于这种毫无抵抗能力的低等星球,即便坐标暴露,也是浪费罢了。
他想起选择这里的初衷,大抵是因为,那层奶白色云雾里大片暗淡的蓝色吧。
三
——他一定很孤独,被迫流放的天才,一定曾为梦想奋不顾身过吧。
——的确如此,只是后来他明白,传统意义上的成功镜像,一旦用自由衡量,就显得实在难以启齿。
提起他的放逐,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审判来源于人工智能革命,旧人类的担忧实现,尽管他作为业内首席专家负隅顽抗,也没能改变人类被迫与人工智能达成共和协定的局面。
人类的舆论导向再也无法压制,他背负了无比沉重的罪名和所有高层领导人为洗白有意无意的指向,被迫流放。那年他三十四岁,黄金的年龄,女儿刚刚二岁而已。他用尽最后一点人脉帮家人打点好了新住所,踏入了永别的远途。
你看,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需要他的时候奉若圭章,不需要的时候便看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了。
这实在很像科塔萨尔讲述的,人们发明了灭蝇器,一块糖放在里面,众多苍蝇们绝望地死去。就这样断送了与这些动物发展兄弟情谊的可能,——它们本配得上更好的命运。
嘲讽的是,高等文明对于地球的毁灭,卡俄斯交换物质的特殊性竟使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徒手建海市蜃楼之人,摆酒灼月热无客宴席。坍塌。余壳躯生还。永葬荒墟,絮果独吞。又见宴起,欢欢喜无尽。”
他年轻时曾听一位教授讲道,“人生来就只有一个想法,终其一生不过是在不断丰富它。”他当时觉得,一辈子只围着一个念头转,这未免也太反动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他是对的:人这辈子都在追随一个想法。可是在如此漫长的流放生涯中,他唯一的信念——家园与亲人尽毁,如今真正的孑然一身,落了片白茫茫大地了。
其实卡俄斯人并不知道,自我的保留,只是一种错觉。在重叠的瞬间,最初的两个人就不存在了。他们成为两个崭新的人,新的人不知道相遇之前的一切,以为自己就是自己,一直没有变过。
之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在等这一刻,不用任何人动手,死亡是最好的重生。
漫长的实验和飞行器改造,耗尽了他毕生学术和心血。失败后又成功,成功后再毁于一旦,不断反复于无常止步于起点。他想求得一条归途,一条回家的路,为此,他等了三十年,终于赶在了死亡之前。
他知道自己已濒临大限,年老的身体不再敏锐矫捷,一切的行动都十分艰难,希望似乎被关进潘多拉的盒子中,永无天日。
他只能反复回忆,离乡时母亲唱的那首家乡的歌谣,那时年幼不懂,现在恍如隔世:
“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你还那么年轻/你还那么衰飒/这天地的际遇莫过于生死浮休啊/不如永结无情游/我是人间折梅客你是关外水云侯”
四
——你知道吗?给你讲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就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了。我们在时空中一点点重叠,从此之后你我身上都会带有对方的分子,成为崭新的生命。
——你是说,卡俄斯就是我们自己的星球吗?
——我们自己的星球,你说是哪一个呢?有哪个星球曾经属于过我们,还是我们曾经属于过哪一个星球?
——那,殉道者成功了吗?
——我喜欢这个称呼,这是个好名字。其实故事应该结束了,但我相信,他应该回去了。
极度的悲伤在他身后炸出一片片火红的烟花,丝丝缠眷。往日迸溅的记忆被反复厌弃,此刻终将亘古悬挂。当文明走向终结,他选择自刎乌江。他知道神性不过是维度框架下被迫诞生的澄澈,真正的胜利,是当揭开宇宙的面纱,残存的人类选择与文明共存亡,再无力战斗的时刻。
智慧的参数再也无法运算,他选择跌落时空的缝隙,永远卡在平行宇宙的风尘口。呛着泪,终将缄默。
是否真的有神明存在。如若存在,在无辜者双手被捆綁送往刑场之时,令他牢房的窗缝间有雌菊灿烂盛放——或许这就是神能做的。真主之外再无真主,他们皆不在此列。
地球是和他离开时一样的颜色,鲜艳于二维的画面里。他尝试伸手去碰,却明白再也无法靠近。
宇宙本来就是奇迹,它承载着十一维的无数文明。除了互相厮杀,本质上任何文明都是相同的。
与狮子和羊一起共听俄尔普斯弹奏,这是人类的理想。
他活在最后的故事线里。
这是新的造物诗。
尾 声
——你还记得《三体》里智子和程心的那段对话吗?
——“那总比全军覆没强”,智子说。
“从我们的价值观来讲,未必。”程心暗想。
——我大概明白了。
——明白什么?
——我想我能走回去了,走向归途。
“赶紧起床,要迟到了啊”,咚咚的脚步声在清晨显得格外清晰,光霎时就填满了整间屋子,母亲的脸一点点在我瞳孔里放大,她走到床边,一边拽我一边问。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
张忱涵:河北省宣化一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