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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坍塌的桥

2019-06-10陈霞

西部 2019年3期

陈霞

大师的眼泪

梦见库兹韦尔的那个晚上,他在表演艺术。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满头卷发蓬松而优雅,梦中他悬于高天表情凝重而俯视大地——“尘世繁杂,劳众苦悲……”他低沉悲哀的声音在为人类祈福。一会儿,随着画面的前移,巨人突然开始流泪,起初,眼泪如雨丝,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瞬间,便合了眼,那泪水竟成了天河,四十五丈水瀑哗啦啦倒下来,直垂大地,猛似豪雨,惊得台下观众大呼。

我没有见过库兹韦尔。梦见他,是因为阿摩司·奥兹的半张脸。

白天读了阿摩司·奥兹的书,夜里就梦见一个叫库兹韦尔的人。前者是以色列的作家,后者是谷歌首席计算机科学家,跟我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两个外国男人,相距十万八千里,荒唐之梦来得突然。那天,我读阿摩司·奥兹十年前出版的作品《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是作家完成的一部民族苦难史,他以深邃的思想和沉重的笔调,讲述了以色列人单恋欧洲的不幸……并且断言:犹太人不属于过去,而属于未来。可以说这部五百多页的恢宏巨作内容曲折繁复,事无巨细,随时可以感觉到作者的邀请,仿佛已去到他的家,听他唱着“我有一座花园,我有一口水井”,似乎也闻到了夏日小院里飘来的清茶味和面包味。但这本书没有自序,没有后记,因而作家的实况很是模糊,书的扉页上,也只是露出了作者的半张脸。只见他双唇紧闭,目光中有愤怒和不屈。盯着那只眼看了半宿,除去悲哀没有搜寻到任何信息。不料,他却跟着我的忧思上了夜的银幕,还换了名字叫库兹韦尔。

我从来没有见过库兹韦尔,也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谁。某天我听某平台介绍《未来简史》这本书,说是此书预示了未来社会“从智人到神人”的前景,就托女儿通过中信集团书店购买了一本……没想到,半小时内,我就在这本书第二十一页看见了“库兹韦尔”四个字,不,准确地说是雷·库兹韦爾。

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一个叫库兹韦尔的人。书中写道:“二○一二年,雷·库兹韦尔被谷歌任命为工程总监……专门研究人是否有可能活到五百岁……”而且书中反复强调:“二○五○年智人征服世界以后,只要身体健康,人类就可能长生不死。”说实在的,当初看到这些惊人之语,我对永生倒是兴趣不大,瞩目的是发明家挑战死亡的勇气,竟能欢乐地弹奏出“生命不朽”之交响乐。令我费解的是,“库兹韦尔”如此乐观的一个人为何在我的梦中长着阿摩司·奥兹悲哀的脸呢?难道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拥有着同一个灵魂?你说,他们两个人替换就替换吧,作为研究永生的计算机专家,干吗要在暗夜里喷涌出水瀑式的眼泪。试问谁见过带着夜光变成天桥的泪水。

最疼的一根神经

人类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潜意识的深究。在梦的荒唐中,我隐约觉到某种不祥潜入了我的四周。如果人体最痛的那根神经被什么东西拨动,就会在灵魂的密闭处打铁;似有一只铁鹰般的飞禽降落于肩头不时地啄你一下……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睡梦中:“陈老师,你做个准备,我妹妹不行了,就在这两天,想请您为她写个悼词……”我愕然,挺身坐起,睡意全无。穿黑袍子的骷髅终于又来了,一场新的恶战炮声轰鸣,怪不得有人在吟诵“我的世界下雪了……”茫然四望,白雪一片苍茫。哦哦,真的是到处都在下雪呀!

三十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日子,也是在这样一个梦境里,突然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唤醒……女学生因为失恋而割腕自杀,她父亲情急之下想起了我——她是我的得意门生,长得像日本演员山口百惠,性情温婉,沉稳好学。临死前,她送我一条米黄色的绸裙,我挂在家里几十年,虽没有穿过一次,却像长在身上一样不能脱掉,使我痛觉做老师的力量有限,面对死亡也束手无策。记得她第一次割腕获救后,我们促膝长谈了一夜,她答应我要活下来的,可是,三天后,她再次割腕,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去为她送行的时候,从几十米的悬崖上飞车跌落下去……我大难不死,却留下濒临死亡之感念:生死只在一瞬间。

三年前,我最好的一位同学,由于家庭不和导致精神崩溃,后来得了尿毒症不治而亡。临终前几天,我俩坐在一起吃饭,她的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在嫣然一笑中格外显眼。临别时,她留下电话号码举杯说再见。再见时,她死了。

三个月前,我完成了一个夙愿,把最后一本悼念“小野马”的书交给了她的家人。“小野马”是我的好友,一位获过地球奖的边城记者,新疆最优秀的人文地理书写者。出事前,她带了一个文化团队去帕米尔高原考察,路上出了车祸,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走了。我亲历了她下葬的全部过程。她的坑穴不深,她如一棵树的种子,埋于大地生出无形的树,她的坟场荒凉得没有一片草叶。作家张炜赠语“水波扑扑,都是诉说”。许多文友为她写悼念文章,生死间的沟通,只有绵长的文字,才能完成。

苦难中的光芒

学生得了白血病,给我打电话的是他的弟弟,一位宣传部门的国家干部。他在电话中告诉我,化疗以后的姐姐非常坚强,喉咙肿烂、咽喉发炎,每吞咽一口饭都是满口流血大汗淋漓……年前送饭时,他听姐姐一个人跪在病床上大哭,双手合十,对着神灵诉说“苍天啊,你就放过我吧……容我完成最后的事情……”,他听了那凄凉无助的哀求,躲在门后,哭了好久才把饭送进去。

学生名叫马凤霞,一生爱好文学,五十岁之后开始发表作品。这几年,每过十天半月,我们总会见个面。通常是她周六来,她不来时我去。她来时,轻轻推开门,嘿嘿一笑,说:“陈老师想你了……我又构思了一篇文章,你听听看行不行……”说上一个多小时,然后急匆匆带几本书离去。我去她那里的时候,几乎每一次都弯着腰,低着脖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因为她是按摩师,可以缓解我肉体上的痛苦。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她没来推我的门。

十多年前,我在农村教书时,一个皮肤白净、浓眉大眼、不爱说笑、喜欢写诗的女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得第一次上观摩课,我讲毛泽东的《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为了分辨格律诗与自由诗的区别,我就让学生模拟课文写诗。没曾想马凤霞第一个写出来了。我那时刚开始教学,观摩课实际上是检验课,虽然马凤霞当时具体写了些啥内容我记不起来了,可当时惊煞了那些听课老师,在全班此起彼伏的朗诵声中,她被教务主任视为天才。三十年后,我的农民学生在绿树山庄举行大聚会,庆典那天唯一没来参加的人就是马凤霞。当听到有人在电话里叫我时,我没想到的是,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为我献一首诗。三十年没有见过面的学生啊!她用颤抖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吟诵着,我以感慨万千的心情在电话这头倾听着……泪眼婆娑中,感念她多少年过去,生活过得那样艰辛,还依然热烈地爱着诗!

初中毕业后的马凤霞迫于生计,放弃了求学,回乡务农嫁给了当地农民。然而她毕竟是心怀梦想、不屈命运的人,四年后,面对无论出多大的力气都不能改变现状的农村生活,她开始了抗争。起先,她跟着有按摩技术的小叔子打短工,偷偷看中医方面的书籍。后来,通过农村劳动力转移,她自费去中医院学习。由于她聪明好学,潜心研究,很快便掌握了推拿按摩技术。通过几年的打拼在一座城市里创办了“凤霞推拿按摩室”,并安置盲人和残疾人在店里工作,解决他们的就业问题。难能可贵的是,多年来,生活再困苦,日子再艰难,她都没有放下手中的笔。每当顾客散去夜深人静时,就是她倾心创作奋笔疾书时。她的所有作品,包括随时而来的感悟,都是她趴在按摩床上完成的。

我去看她的时候,病痛中的她危在旦夕,戴着口罩,贴着退烧贴,挂着输液瓶,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她患的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血癌,化疗闯关造成的重度感染使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学生病成这样,当老师的爱莫能助,只能祈祷苍天保佑好人平安,希望奇迹出现。也是心存不甘,我走过去,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你不能放弃,《秀秀》还没有写完呢。”命悬一线的马凤霞默默摘掉了口罩,轻轻坐起来,对我笑了一下。

《秀秀》是她计划在有生之年完成的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也是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寄托。自从我们师生同台领奖之后,她就开始了这个长篇的构思。她是在生活的熬煎中挣扎了一辈子的底层劳动者,她有太多苦难太多体悟需要向世人诉说;她知道盲人世界的秘密,懂得残疾人和瘫痪者的心语,了解中国农村妇女身上稀有的品质;她喜欢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她抢着时间要快快地写……现在,只有《秀秀》才能挽救她的生命。

果不其然,我走了以后,她拿起了笔,忍住疼痛,咬紧牙关,在不能吃饭不能入睡不能行走的状态下,一口气写了六页纸……写得把病痛忘记把恐惧忘记把死亡都给甩到一边去了。她多像一只荆棘鸟啊,虽然声音已沙哑,胸腔被刺穿,血流不止,她紧握的笔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她的举动让护士吃惊,让病友钦佩,感动了院长,社会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人们被她的精神感动后纷纷慷慨解囊。面对生命的奇迹,被医生判了死刑的马凤霞没有倒下去。出院的那一天,她屈膝跪在病榻上,苦楚而真诚地向神灵拜谢——她用最凄凉、最无助、最绝望的红唇深吻着春天。她不是为了祈求活命。她哭诉着:“苍天啊!我一定要好好吃饭……為了那些爱我的人,帮助过我的人,给我一个感恩图报的机会。”

雪地上的灰烬

从医院回来,已是大年三十,陪八十岁的老母吃过年夜饭,一个人默默回家。往年这时辰,正是我和大妹祭祖的时候。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大妹却远在他乡不能回来。爱孙住院,家人四散,学生病危……心头阴云密布,这年过得不是滋味。

楼道里的醉人扯扯拉拉地走远了,酒气却弥漫在空间久久不散。外面华灯闪亮,屋里却静得让人害怕。我听见自己说别急,我要为父亲烧一壶烫茶,再敬上一瓶白酒,装上他喜欢吃的手抓肉和一些零碎小吃……我一边做一边想,一定要精心地、庄重地、一丝不苟地做好这件事情。我是家中长女,父亲走了四十年了,我已活过了父亲去世的年龄,虽不知父亲到底在不在那边,但每年都要给父亲写一封信,人心里有话总要有个地方去讲一讲……我准备齐全后,出了门。

我一个人提着一包送给亡人的年夜饭,拖着长长的影子向马路的尽头走去。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我四周炸响,凄寂的天空在热烈的炮声中高悬着,我看到白森森的雪地上,一堆一堆的冥火正在燃烧……街灯下,黑暗处,三三两两的人并不作声,十字路口今夜变成了纪念亡灵的汇聚地。远远近近的冥火,有的熄灭了,有的刚刚点燃,坠落的烟花肆意喧嚣着,升腾起来的火焰疯狂对抗着,天上地下两相呼应联手的宇宙世界,今夜仿佛一定要闹出点动静。绕过一堆一堆的灰烬,走到岔路口,我蹲下来,在一处空地,学着前人的样子画了几个圈,再将手中的黄纸分摊几处,开始奠祭。

火苗升起来了,我有点慌乱,急不可待地先倒一杯酒:“爸爸,过了这一夜就是明年了……”再上一根烟:“假如你……保佑平安,只要亲人活着……”那时,我把装好的信封放在姜黄的纸上,呼呼燃起来了,火光把我的脸照亮,几张黄纸被夜风吹散了去……我找来一根木棍把冥火拨旺,刺啦啦再浇一杯清酒,泪光闪闪中,感觉父亲就在我对面,听他叹了口气,像是沟通了。待我念念有词,说完最后的话,把火烧光燃尽正准备起身呢,忽觉有颗亮星“砰”的一声落在身旁。转头看,尘世已在响天炸地的万炮轰鸣中,进入了年夜的欢腾,而此刻我的内心一片宁静。

诗人带我们回家

“整个自然界是漠漠茫茫,人若求其为自然之子,就得适度的悲哀。”

这句戳心的话,出自独行者木心之口。如大师之泪奔——像延续了几千年的谶语,也像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之悲愤,更像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孤寂,都是人的天性啊。没有人替你去死,无论你有多大的格局,不管你是谁,面对死亡的考题,都是单人单座。尽管有人告诉我们,要到达天堂,并不需要经过地狱,但谁也无法把死亡从他的历程中屏蔽掉。人在顶着石头上路的时候,同难的朋友会在书里相谈。有些钟情于文字的人,会相互嘱托后死者去完成自己未完成的夙愿,这样的约定我是经历过了几次。也曾相托着先走的人到了那边回个信儿……然而,这等残忍的事往往是苦了活人,死者冰冷如铁的身体一律拒绝回访,灵魂的有无更是永无对证,留下活的人,空空如也。

苦难者,文学之邻居也。这种共鸣,《诗经》里有:“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东坡先生的诗句里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曹雪芹的《红楼梦》有:“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雨果的《悲惨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也有……这是人类共同的痛感。想想吧,命运为我们准备了多少不测——战争、疾病、贫困、迫害、死亡……碎思如雪落,担忧无时不存。虽说库兹韦尔等科学家已宣布了人类将在不久的将来实现永生,但并不能有效地制止“猝死”。对于当下的人们来说,死亡有可能是漫长的过程,也许是咫尺瞬间。我送他人,他人送我……最后的真相便是每况愈下,目送亡者越来越多,恐惧越来越重。

那么,从此岸到彼岸,会不会有某种隐形的连接呢?我想到了火,想到眼泪,想到了盟约……然而,小悲则痛,大悲则静。真正的绝望宛如下雪;下雪的时候多静谧!没有风,却在飘。五个月之后,某天,有人打卧室电话叫我开机,原来静悄悄的马凤霞要找我说话。这一天,太阳特别好,春花已展开灿嫣,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明明白白告诉我要交代后事了:第一是她的书……第二是《秀秀》……她说她实在是太累了,就像身上压着一吨巨石使她不能活动,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才没有疼痛……她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我们没有哭。放下电话时我心泪如雨。我转来转去想找个东西,无意中脑子里跳出了一句话:“死亡也许不是穿黑袍的骷髅,它应该和生命诞生一样神圣。”

我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想起来了!是周涛老师三十八岁时写的那首《对衰老的回答》:“……总有一天衰老和死亡的磁场,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生命的船正渐渐下沉,但是别怕!……我安慰自己,人生就是攀登,走上去,不过是宁静的雪峰。”我读着这些句子,内心对于死亡的恐惧减轻了许多。掩卷而思,教人学习死亡的祷词是可以拿来为亡者壮胆的,诗人送我们回家——

想到这儿,我抓起电话对着病危中的学生说:“先别睡……有诗读给你听。”一会儿,音乐从天边响起,诗人来了,他抚慰着一个苦难的灵魂,庄严地为她送行:

……

让我生命的船在风暴降临的海面浮沉吧,

让我肺腑的歌在褒贬毁誉中永生;

我愿接受命运之神的一切馈赠,只拒绝

一样:平庸。

我不要世俗的幸福,却甘愿在艰难曲折中

寻觅真金,

即使我衰老了,我也是骄傲的:

瞧吧,这才是真正好汉的一生!

白发如银,那是智慧结晶;牙齿脱落,那是

尝遍艰辛。

我将依然豪迈,依然乐观,只是思想变得

大海般深沉。

命运哪!你岂能改变得了我的本性?

我会说:“我生活过了,思索过了,

用整整的一生做了小小的耕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