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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影子

2019-06-10程静

西部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童妈妈

程静

打开门,阳光冲破即将成为废墟的楼房窗户,照亮了平时暗沉的过道。在一片耀眼的光线里,我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晃动着同样光洁的脑门,绽开同样大弧度咧开的嘴。是小童和她的女儿。小童是我童年时代的伙伴,我们曾一起度过很多漫长的时光,葡萄树下的游戏,屋顶上晾晒苹果干,绘画,土葬小鸡,甚至一起等待亲人死亡。时光流逝,许多往事都已模糊,但只要相见,就能从对方身上闻到往昔的气味。在遥远的气味中,一些细节再现,记忆的屏幕上浮现出或模糊或清晰的幻影。

正如“年龄已使她恰如其分地看待事物”(布莱希特),很多事情,只有到了一定年龄才能给予相应的理解。那时候,我很难理解小童的天真幼稚。尽管本身就处于幼稚的年龄,可我还是觉得她过于幼稚,而且那种因幼稚而显示出来的没心没肺,达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没心没肺,这个词有时候并非是大人们微笑着说出来时所表达的那种爱的情感。十岁那年,从自己母亲的葬礼上回来,我看见她脸上泪痕未干(她总是头发打结,脸上灰土斑斑),听见院子里有人说了句笑话,她站在那里居然笑出声来。我对她产生了一些恼怒和轻视,脑海里闪过一个疑问:这么快就忘记了自己母亲的死?或者在她心里母亲仍然活着,并没有离去?不过这种想法过于美化,对她而言,对死亡的认识只可能有一种,那就是死亡陌生而遥远。她对亲人的离去,对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显然没有概念。

死亡的主题过于宏大,不要说一个孩子,即使是成年人,也不能准确地表达这徘徊于世间的沉重之物。没有概念,主要是因为时间短暂,还没有感觉到情感上的缺失,生活的落差也还没有显示出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天空仿佛湖水的倒影,宁静、湛蓝,丝丝缕缕的白云飘荡出空旷和虚无,看惯了围绕城市的雪山,以及雪山顶上永远笼罩着的苍灰色,我几乎忘记那才是一种真正的存在——或许并非忘记,而是一种潜意识逃避,逃避广袤的地域带给人的心灵长久的寒冷和孤寂——出于某种恐惧和不安,我认为存在应该属于新的建立,比如人类的房屋、街道以及节日的盛宴与喧嚣。掌握了一些地理知识后,我知道身边的这条河流不是向东而是向西流去。不知为何如此,更不知流向境外之后的情况,只是在一切都还没有答案的时候,我却被它蛛网一样四处飘荡的支流以及寒彻入骨的温度吓坏——一切庞大到无从掌握,而且冰冷得难以承受。最浓烈和温情的事物当属沙枣花。伊犁河每一条汊道都长满了密集的沙枣树,树木干枯、皴裂,其貌不扬。春天结束的时候,它的春天来临,米粒般的黄色花朵一串串簇拥,散发出灾难般的香甜气味,气息一阵阵涌动,船只在水面缓缓打转,捕鱼的人不知不觉四肢沉重,拉不动空空的网。

城市与荒原紧密相连。荒原没有未来,一切都是亘古模样,城市没有过去,民居聚集绿洲,白雪映照戈壁。此地民族众多,在白杨树的掩映中,不同风格的民俗庭院相邻而居,一条条街道、小巷分布随意而有序,像树叶的经脉一样铺展在西域的大地。此时已近黄昏,住在同一条小巷的几个女孩鸟雀般地从这家院子飞落到那家,嬉笑、打闹,所有的笑声都没有因为其中某个人亲人的去世而受到干扰。在雨霞家的葡萄架下,小童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红。一小截鲜艳的红,激发了一群幼小雌性动物的本能,女孩子们决定集体尝试一下。

我和小童彼此交换过发卡、图书、酸奶疙瘩和秘密,但从未见过这支口红,它应该是家庭其他女性的赠予。除了亲爱的外婆,小童有四个姑姑,其中两个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当她们穿着同样的裙子来看小童的时候,周围邻居根本区分不了谁是谁。小童还有三个姨妈,两个远嫁内地,最小的姨妈是伊宁市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这些美好的亲人们经常会送小童一些礼物。这支口红应该是来自内地的姨妈,想起她们头上花菜般的卷发,我敢肯定,前后五条巷子小伙伴的妈妈的梳妆台上,都不可能出现如此精美、时尚的化妆用品。接下来的事情更加骇人听闻。看着一个个鲜红如血的小嘴,小童宣布,这支口红是她妈妈用过的……我们终于知道,这不是她妈妈生前使用,而是死后妆奁师给她化妆用的,也就是说,在今天上午的葬礼以前,人们曾用它涂抹死者的嘴唇,以使一个被病魔折磨得变形的女人能够神态安详地呈现在亲友面前……女孩们被真实的想象吓坏,扔下口红和白眼一哄而散。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作为邻居,小童妈妈的温和面孔远远清晰于隔着窗玻璃看到的死亡带来的冷酷容颜,但我还是感觉到内心的战栗,好像碰触到了死神冰冷的唇。小童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吃晚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她的脑子就像一只浅浅的盘子,装不了太多东西。

聽到开门的声音,我妈妈从屋里走出来。小童亲热地抱住她,叫了一声干娘。其实我家对小童并不存在那种长久养育性质的情结,对小童来说,表达的只是对我妈妈的一份感激。从她母亲患病到父亲再婚的数年中,小童在我家消磨了不少时日。那时她母亲卧病在床,因为爱和恐惧,亲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病人身上,病人紧闭的卧室,人们每天神情肃穆地出来进去,一场漫长的告别,因为不知归期而只好每天进行。很少有人想到小童,她在一种疏于管束的状态里自由自在、欢畅任性地生活。小巷里尘土飞扬,一群孩子野马般的身影飞驰而过,我一眼就发现了她,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那身亮丽的粉红连衣裙轻易将她与其他暗淡的衣裳分开,只是系在身后的蝴蝶结早已散开,如同两页纸片在身后翻飞。

她的父亲已经相当疲惫,知道女儿有地方吃饭就心安了,与女儿几乎没有交流。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精神需求是不存在的。小童几乎每天都在我家。除了两家是邻居关系非常和睦外,更重要的是,小童和我妹妹同龄,我比她们大两岁,对孩子来说,更大的吸引力在于我和妹妹都是她最好的伙伴。她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

晚饭过后,小童与我和妹妹一起将餐桌收拾干净,然后打开书包围坐在一起写作业。说到学校的文艺演出,小童和妹妹都带着被选上的得意,开心之际,将那首小合唱演绎了一遍。意犹未尽,小童卷起作业本当麦克风,模仿当时港台歌星演唱,唱到最后,将麦克风抛起来换到另一只手上以示激情。我们哈哈大笑,我爸妈也在一旁笑出了声。十五瓦的灯泡在头顶晃动,光芒源源不断扩散,如果此时有人推门进来,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家人,一对父母,带着他们的三个女儿。

我从来不认为小童有什么缺失。虽然失去母亲本身即是一种缺失,可是她的那些亲人们为她构筑了一个足够温暖的巢穴。在来来往往的关爱中,小童拥有不少漂亮衣服、零花钱。每个寒暑假,她都会被某个亲戚接走,尼勒克、特克斯、霍尔果斯,这些地名发音一个比一个动听,都是古代蒙古人遗留下来的名称。她去过之后,回来告诉我们一些见闻。比特克斯县城更为隐秘的,是它本身即是一幅隐秘的八卦图,从高处看,八条街道像放射的箭矢一样向八个方向辐射;牧羊人一年四季都穿着羊皮大衣;古道深渊下的白骨旁边,野花丛丛;油菜花金光四射,在无边无际的田野上,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劳作……所有这些听起来都很熟悉,但也相当陌生,熟悉的是西域的山川草木,陌生的是西域深处的草木山川,一切纵深得不可思议,不可能被真正了解,只能说,即使自己的故乡,也无法获得全面的认识和了解。小童的父亲是小学老师,言辞苛刻,冷嘲热讽,说到精妙之处,嘴角就会先于他人露出对这个世界嘲讽的微笑。巷子里的孩子都怕他,我也一样,远远看见他就绕开。不过世界上的事情就像天平的两端,这边父亲严厉苛刻,那边,外婆又会给予更多的抚慰和关爱,就是这样,我的童年伙伴小童因为缺失而获得。

我从不羡慕小童的裙子,对我妈妈的抱怨却越来越多:“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地穿一双鞋?”我所说的鞋,是除了布鞋之外的鞋。我穿过各种各样的布鞋,棉布的、条绒的、印花的或者不印花的。那时已经改革开放,物质生活不像从前那样匮乏,虽然春风到达边疆的脚步有些迟缓,但仍然可以感觉到风尚的暗流涌动。学校组织观看电影《红衣少女》(后来在一本被人丢弃的杂志上看到《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才知道是由铁凝小说改编),我不仅爱上了安然,而且看出影片中所表达的某种寓意。事实上我早就发现班里不少同学穿上了像空气一样清新的蓝色牛仔裤。风尚早就发生了变化,少女们都穿上了红衬衫或者其他颜色的衬衫,可我脚上却穿着一双土里土气、滑稽可笑的布鞋,使我看上去显得那样愚蠢。每当我怀着恨意穿破一双的时候,我妈妈就会变戏法一样拿出另一双。整个少女时代,我穿着一双又一双布鞋,而裙子则是永远的深蓝棉布。我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全仰仗我妈妈的美好品德。

我妈妈很节俭。在她的观念里,讲究的外表除了增加一个人的虚荣外,别无其他,但嘴是不能亏欠的。她常说:“馋死一口血呐。”意思是说亏了嘴就等于亏气损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她每天尽可能将一日三餐弄得油水充足,在我和妹妹终日饱食的记忆里,没有“馋”的感觉,更不知饥饿为何物。长大后读到一些同龄人写小时候如何挨饿就会有“隔”的感觉,恍然以为与他们不是同一时代。不仅如此,我妈妈卧室橱柜上的饼干盒子里,还不时会出现给我们作为奖励的零食:云片糕、巧克力、上海冠生园的大白兔奶糖。

我父母都是单位职工,收入不多,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并不难。当时还有一个相当便利的条件,就是我妈妈在商店做售货员,经常可以买到内部处理商品,那些稍有瑕疵或者根本看不出瑕疵的商品总是以很低的价格来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床单、搪瓷盆、青花碗、雪花膏、作业本……可是她不会花一分钱在我们的衣着上。星期天,她坐在窗台底下的缝纫机前,“嗒嗒嗒……嗒嗒嗒……”阳光通透,树叶青翠,她像任何一位贤惠的母亲那样给我们做衣服。衣服扣眼上的针脚细密、整洁,许多人都称赞她手巧,可是我觉得她的手工越精湛,贴在我身上的黯淡就越长久。

我觉得我妈妈不喜欢孩子,因为有,才不得不履行责任。她性格执拗、强势,在外面看起来很随和,到了家里就是另外一副面孔,严厉地呵斥每一個人,家里任何事情都是她说了算。我爸几乎没有发言权,甚至在很多时候,他和我们一样是一个被管理者。这是一种奇怪而普遍的中国式家庭形致,家长式的夫妻关系。整个家庭都在女性的控制和影响中。我为我爸感到不平,但这种状况不能被破坏,一旦破坏,将会出现更为严重的家庭危机。我既不忍看到一个男人讪讪的表情,也对女性管理的世界充满怀疑。一切只能如此,我发现自己丝毫不具备面对冲突的能力,内心惶惑不安。成年后,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自己的小家,我都主动放弃一切事情的主动权。我随波逐流,是因为格格不入,自我与现实的紧张关系,一生都将无法解决。

虽然也有微小反抗,但少年时期的反抗不仅无效,而且会遭受惩罚。站在墙角,我因无法忍受黑暗而妥协。我从此看清了自己,骨头不硬,缺乏意志。我抑制住内心的起伏,穿上她塞给我的布鞋和棉布裙,脊背僵硬地从家里走出去。遇到在巷口聊天的阿姨,她们冲着我的背影说的话有时候会追上来跑到耳朵里:“还是老程家的丫头文静、朴素!”我不自信,又过于敏感,从此对“朴素”二字深怀敌意,觉得它另有所指。我开始对繁华的事物产生兴趣,从花园里一团团的玫瑰、维吾尔人家缠绕在铁艺栅栏上的葡萄藤、铺陈在地面或墙壁上图案纷繁的地毯,到阅读修辞上的华丽辞藻,以及成年后服饰上的流苏与挂坠,没有一样不蔓藤缠绕,如迷宫般曲折、幽深,我陷入了一种具有强烈情绪的审美。这些其实还只是表面,它对我最大的影响在于培养了浮华的兴趣倾向,再加上自身幻想,恋爱时期一些考察男人品质的细节被忽略,相信一个人的激情和誓言。这些注定要遭遇一段狭隘的爱。现在回想起来,我和那个人在一起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对时间与精力的损耗。所有事情到了他那里,都不可能是平静的,断章取义、节外生枝,无论什么都会像树枝一样意外分叉……直到终于摆脱,一切归于平静,感受时光的安宁,重新认识朴素,并且将它作为余生的美德。

上高中那年小童与我和妹妹分别,这似乎不仅意味着离别,也意味着所有有关童年的一切都彻底结束。小童被转到另一所学校,因为她父亲要结婚了,她将与外婆一起生活。小童的继母我见过几次,奇怪的是,每次都认不出这个女人是谁,完全陌生,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面目模糊不清。记得分别那天,小童来我家说要走,三个人还一起玩了一会儿“拆毛线”游戏。没有说什么,没有仪式,平淡得不像是即刻就要分别。直到有一年在牧区采访,正逢牧民转场,我看见努尔别克家的牧羊犬正与山坡上另一户人家的牧羊犬追逐玩耍,听到主人的呵斥,牧羊犬匆匆赶上来,欢乐被打断。它夹着尾巴跟在车轮后面的情景,让我突然想到了那天的分别,生活处处充满强悍、暴力,孩子内心无法言表的沮丧,与不会说话的牧羊犬的心情,其实没什么区别。

不过别离并不是永久的别离,也并非真正的别离。小童的外婆家离我家不太远。小童只要来看她父亲,就会到我家来。

暑假的一天,院子里就我和小童在葡萄架下写作业。四周寂静,早来的蜜蜂在闻不到香味的果实下飞舞,鲁莽不安,就像失去目标一样不知所措。写了一会儿,小童抬头说:“姐,我怀孕了。”“怀孕”,这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我那时已经有了一些阅读经验,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秘密,其中最大的秘密来自男人和女人,这个秘密也是成年人与未成年人之间的河流。我妈妈常年订阅文学杂志《花城》《收获》,但她警惕着我,不让我看,她大概不知道应该让早熟的女儿阅读些什么,所以禁止了大多数。她将杂志藏在枕头底下,每天放学我就趴在她的大床上,一直看到估计她快进家门的那一刻,将杂志重新塞回枕头底下,抹平床单,然后轻松地跑出去迎接她。“怀孕”是一个不需要特别理解的词,我觉得我早就知道,可是在那一刻大脑空白,我发现自己并不知道。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知不知道这个词,而是应该尽快解决这个词背后的事故。说到这里,回忆起小童当时的懵懂表情,我发现,这个在肉体上已进行了实践的人好像并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意味着什么。趴在桌子上,克服突如其来的耳鸣,我开始进行紧张而痛苦的思考。我比她大两岁,知道的比她多,这点优势居然体现在这个事情上了。后来经过仔细计划以及两次实地考察,我和小童约好,等星期一父母离家上班后,我和她一起去位于车站后面的那家偏僻诊所。一切无法向人求助,只能自己解决,还要瞒着我那可怜的妹妹。我妹妹发育迟缓,个小人机灵,大人们都说她只顾长心眼了。她与小童同龄,可是小童发生事情的时候,她还纯洁得没来月经。妹妹十八岁迎来初潮,之后个子像春笋一样猛长,这才掀开了人生新篇章。而在这之前,我妈妈已经积攒了一笔钱,准备带妹妹去内地大城市看病。

我在报社做副刊编辑那些年,有一次文化版设置了一个校园栏目,请本地一位作家谈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我因为与作家联系多,就让我先与作家沟通。事情很顺利,他草拟了好几个题目,从不同角度谈青少年成长中的心理健康,每一篇都以点到面谈得入情入理。在写到关于早恋的话题时,他打电话给我谈他的观点。他的观点无疑都是正确的,早恋影响学习。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发泄般地说出来:“算了吧,早恋不一定影响学习(小童的成绩一直不错),就算早恋导致了什么事故,可对一些人来说,青春就是残酷的,每个人命运不同,该承受什么就承受什么……”

我的说法令他不安,他仍然在专栏上语重心长地谈如何防止早恋,并且不再就这个栏目与我做任何形式的交流。而我经历了这些,觉得早恋没有过错,就像早春的花朵开放是必然的,只是不够适时。问题是什么导致了事故?是谁在冲动的背后又推了一把?西蒙娜·薇依说:“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那么仅仅强调后果也是没有意义的,而那些伤害心灵的原因才值得追问。我觉得一些所谓的正确理论其实都是空谈。

我最终放弃了与小童的友谊。我发现小童仍在与那个男生交往,我认为她简直是在犯贱,忘记了自己从医院出来头抵着树干时的疼痛,也忘记了我们解决这件事的艰难。不过,令我自己不解的是,我虽然嘴上骂了她,内心却并没有真正地责备她。我在操场上见过那个男生,瘦长,衣服里鼓荡着风,一脸青春痘,说起话来声音里还夹杂着变声不彻底的尖细童音,他只是一个被旺盛的荷尔蒙折磨得不知所措的男生。他们彼此探索,在外婆没有看住的少女床边,他们躲开监护人的目光慌慌张张地约会。或许也有过情欲,但未必真切。

就在这一年,小童的父亲突然去世。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在热浪难耐的中午,他接过同事递来的一根冰棒,大口吞咽。他一向有这样的习惯,大口吃冰。但这一次出现了事故,半小时后他腹痛难忍,当人们将他抬到救护车上,发现他身下的坐垫已被一摊恐怖之血浸透,送到醫院,出血仍无法遏止。

我无法知道更多的细节,这一年,我在乌鲁木齐上大学,而小童刚考入内地一所大学。随后几年,是我们失去联系最长的一次。在学校宿舍里,我读到波德里亚的一句话:“天真单纯,这种精神缺陷的轻度形式……”突感震惊,随后愧疚涌上心头,不符合年龄的天真单纯显示出某种精神缺陷,可我只看到她的物质表层,一直觉得她从不缺少什么。

一切就像她藏起来的那支口红,自身不知晓,别人未察觉。

无论相隔多么远,我和我妈妈的战争都不会结束。她给我写信,口气不容置疑,只有管教,充满了“责任自负”的威吓口气。我根本不听她的,虽然违背起来难免惴惴不安,但总体上,还是为自己获得的自由和产生的独立意识感到骄傲。我朝着一条与她相反的道路飞奔,希望以此远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正是这条相反的路使我与她逐渐靠近。

我和小童重拾友谊,是在她大学毕业结婚的时候。她的丈夫是一个老实人,有些懒散,不大会做家务。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我在医院里看到这个脑门突出、闭紧的嘴巴像一条缝似的婴儿,感到生命基因如此神奇,在神秘的复制中,一些面貌或身体上的特征如同独特的徽记在家族血缘里一代代传承。婴儿和小童是多么像啊。从病房出来,我长长吐出一口气。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口气在胸中沉积了许多年。当年为避免一些盘查环节,我们去的是一家私人诊所,我早已忘记那个眼神鄙夷的中年女医生,也忘记内心的紧张和羞耻,唯一不能忘记的是,半截门帘阻挡的手术室门口,我看见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手术托盘,在手术钳和针管中,其中一把狭长的剪刀锈迹斑斑,前端尖锐处因残缺而变得浅钝……我感觉到了可怕的险情,如同感觉到蛇潜伏在枯叶中。怎么办?谁来救我们?坐在过道的长椅上,窗外的天穹淡泊高远,空气稀薄,悬挂的云彩如丝绸般飘逸。我想,即使天空有神栖息,也不会看见我们。

事情还没有结束,就像生活还将继续。一天,小童跑到我家,说要与丈夫离婚,因为她爱上了另一个人,一个有妇之夫。接下来如同情节狗血的电视连续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喧哗与骚动,可信又不可信,半年之后,她最终还是离了婚。之后,小童并没有和那个有妇之夫在一起,那个人其实根本没有离婚的意思。一段时间后,小童又开始了一段恋情,她将自由发挥到极致,生活就像河里被搅动的水,沉渣泛起,汹涌混浊。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一段绯闻接着一段绯闻。奇怪的是,我虽然觉得她放纵,内心仍然没有真正的责备。“世上没有道德现象这个东西,只有对现象的道德解释(尼采)。”我终于看出来了,小童不是在寻找爱情,而是在寻找其他的什么,就像一个半夜起身寻找一张毯子的人,双目蒙眬,半梦半醒,很难判断其行为是出于自身需求,还是困于某种梦境。我想了很久,觉得像小童那样没心没肺的人,肯定也不知道自己缺失什么,寻找什么,但她却以为自己缺失的东西在爱情那里,事实上,一切跟爱情跟男人没什么关系。

而我自己在经过了不幸与痛苦之后,心态渐渐平和,对外部世界越来越没有兴趣,不喜欢外出,与人交往也不像从前那样出于情面去应和,喜欢一个人待着,最好的伙伴是书籍,最值得信任的是自己内心的判断。这些看起来像是一种逃避和封闭,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不过,内心的不安似乎更加强烈。这种不安我很熟悉,它不是新产生的,而是由来已久。长久以来,我都喜欢把床拖到角落,睡觉的时候必须背靠着墙。夜里一点入睡,三点醒来,两小时后又再醒来。我曾经分析这些行为可能显示出某种精神问题,但又觉得自己性格还算开朗,不像不正常。没事的时候在杂志上做一道“没有安全感的人”的测试题:自己走路很快;习惯晚睡;喜欢有口袋的衣服,习惯抱臂;习惯冷战;喜欢窗户,喜欢角落,喜欢蜷缩;喜欢写字和阅读;不爱说话或很爱说话……打完勾后,发现自己全占。内心的不安是确定的,虽然没有找到根源,但不安应该是一个独立生活的人必须承受的内心折磨,想到这里,我对不安也感到了心安。不安的人会觉得孤独,可这也是一种必须,即使那些没有意识到自己孤独的人,也会在某个场合无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呼喊。小童是孤独之人,我也是,每个人都是。如同托马斯·沃尔夫在《天使,望故乡》里所说:“我们之中,有谁能真正了解他的兄弟?有谁探索过他父亲的内心?有谁不是永远关闭在牢狱般的境遇中?又有谁不是永远孤独,如同身处异乡的游子?”

总有一些情感不是光明正大的,奸情开始遭到报应。小童放在楼下的自行车被人砸烂;一个女人跑到她单位,骂她勾引自己的丈夫。人群聚集,嘲笑、指责、谩骂,风言风语在周围流传。我虽然是她的姐姐,也常常不能分辨其中的真假与是非。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小童又来与我和妹妹告别。这一次具有了告别的仪式,我们一起吃了一顿饭。说起发生的事情,小童神情迷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说已经辞职,将带着女儿去南方一个姨妈那里,工作已经联系好了。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阳台就像悬崖旁边伸出去的一块岩石,远处工地形成的大坑好像陨石曾在此坠落,近处楼房破败,似乎遭受灾难已一个世纪。我告诉小童,你若过段时间回来,就找不到我们了。市委附近这片区域已被规划为大型商业圈,整个居民住宅都纳入拆迁范围,经过与所有业主的数轮谈判,曾一度吵得人仰马翻,现在声音平息,尘埃落定,前面楼盘已拆完,就剩下我们这一片。我妈妈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听我们说话。她已经老了,现在和我一起生活,她不像从前那样要求我,也不像从前那么要强,有时说她几句她也不说话,流露出像孩子那样无助的目光。她变成了一个温和、宽容的妇人。她突然对小童说:“这片楼房正在兴建的时候,我们两家人还一起来看过,你爸还说市委大兴土木啊。”我也记得这句话,记得她父亲说话时嘴角习惯性的讥讽笑容,当时还在心里揣摩了一会儿,“大兴土木”这个词平时不太好用。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在厨房悄悄对我说:“你觉没觉得小童越来越像她的父亲?”我心惊了一下,事实上,在打开门的那个瞬间,我就看到她父亲站在对面,那样的笑容,那样的眨眼频率,而她的脑门和大弧度咧开的嘴,如同一幅越来越清晰的人物肖像,逐渐显示出她妈妈的模样。我觉得人世苍茫,她大概已经不记得她妈妈的样子,而与自己的父亲也并不那么亲近,可是她的基因却牢牢地帮她记住了一切。而我中年之后,发现自己比谁都更能理解我妈妈,曾经的对抗似乎是为了今天的和解。更为可笑的是,有一回她跟我聊起她年少时的事情,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叛逆得简直不像那个时代的人,反抗、争吵、出走、冷战,我发现她做过的事情我一样没落下。而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女儿重复她年轻时的道路,她怕女儿走弯路,时常为此感到焦虑和不安。没有料到的是,正是她的焦虑与不安,促成了我成为年轻时的她。

小童的女儿已经是大姑娘模样了,活泼而有礼貌,钢琴考过了八级,在学校里经常主持文艺节目。她遗传了她妈妈的文艺细胞,而在她的教养与训练中,可以看到小童对她的陪伴。我问小童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她摇头,淡淡地调侃:“内地生活节奏快,哪有时间谈恋爱啊。”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掌握人的命運,却总感觉到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无论我们成为什么,从来没有逃出过它的范围和影响,就像在草原上遇到一场阵雨,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头顶上的那一小片乌云。如果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阐述的“所有生物都是基因的交通工具”是正确的,那么,一切的摆脱与挣扎,都不过是瞎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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