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展览馆·剑·演习
2019-06-10黄水成
黄水成
兵器展览馆
教学展览馆里陈列着炸弹、火箭、导弹和航炮。我们是来看航炮,了解航炮家族的历史。这些退役的30和37口径航炮,如今看来,它们性能落后,属于过时淘汰品,展出等同发挥余热。但可别小看它们,它们可是朝鲜战场的功臣。那场远去的硝烟,让展馆里的每门航炮都战功赫赫。
如今,我们只能从影视剧中见到它们英武的表现,看见老式米格战机喷出串串火舌,一直咬着敌机追着打,机头的火舌喷个不停,把前方敌机打得落花流水,看得热血沸腾,过瘾。航炮是我的专业课,我熟悉它们的性能。一门23-2航炮允许一次连续射击二十发炮弹,超过则有可能炸膛。每射击一发炮弹,火药燃烧的高温都作用在炮膛内,连续射击二十发炮弹,炮膛温度已达到安全界点,超过界点,炮膛温度过高容易使炮弹自动击发,进而加速炮膛升温、变形,最终炸膛。炸膛,等同把炮弹打在自己战机上。23-2航炮的射速每分钟超过一千多发,如今还有高超射速、每分钟超七千发的航炮,二十发只是一秒之内的事,飞行员扣下按钮瞬间就得放开,绝不敢一直扣住不放,直至炮弹打光。即便是当时射速最慢的37口徑航炮,每分钟也近四百发炮弹。
导弹的诞生,让航炮逐渐成为航空武器中的配角,但还是不可或缺的重要武器。越南战场,美国鬼怪四战机过度依赖导弹,没装配航炮,在近距空战中吃了大亏,后来重新配备了航炮。空中格斗,导弹相当于长枪和弓箭,航炮相当于防身的短刀匕首,贴身肉搏时大有用处。在近距空战,战机瞬息万变,导弹未必跟得上飞机的姿态变化。更为致命的是,无论火箭和导弹,都需要一定距离才会解除引信上的保险,这个设计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对于高射速航炮,刀刀致命,每发炮弹都像利刃,出鞘伤人。一张网,蜘蛛要绕上大半天。高射速航炮,瞬间能在空中拉开一张巨大的火力网,射程内无一逃生,威力惊人。
展馆里的航炮,它们叱咤战场时,导弹还是个新生事物,空空导弹更是在设计蓝图上,那场战争没有导弹的身影。那时还是个枪炮主宰的世界。那时的天空是30炮和37炮主宰的天空。那些刚脱下陆军军服的年轻战士,经过短时间培训,成为共和国的战机飞行员,以大无畏的精神,驾战机在朝鲜开辟出著名的米格走廊,创空战史上的神话。
我见过那场空战的老兵王海。当时我是新兵,他是空军司令。来部队视察,司令已近古稀,满头银丝,精神矍铄。他站在队伍前,敬了一个标准军礼,上前和大家一一握手,眉宇间一脸慈祥。如果他穿便服走在人海中,谁能认出他是一个身经百战,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共和国战斗英雄。我查阅资料得悉,1984年7月,时任空军副司令的王海随中国军事代表团访问美国,中途,美国空军参谋长查尔斯·加布里埃尔突然要求见一下这位中国客人。会谈中得知,这位参谋长是当年朝鲜战场上美国空军五十一大队的中队长,昔日的冤家对手竟在大洋彼岸的宴会厅里握手、叙旧。为了各自的国家,他们都曾因战机负伤成功跳伞,都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
无从得知,他俩当时谈了什么,但肯定绕不开那场战争。作为战场幸存下来的两位老人,心灵深处一定都烙有战争的伤疤。硝烟弥漫的岁月,他们想到什么?是那些死去的战友,那些被自己击落的战机,是永远留在异国他乡的遗骸,是漫山遍野盛开在朝鲜五月的金达莱,还是祖国翘首以盼的亲人?一声又一声急促的战斗警报,或许他们都没留意过身外的一切,飞步跑向自己的战鹰,起动,推油门,拉杆,冲向苍穹。每一次出勤,连自己能否平安回来都是未知数,谁会留意刀枪之下的苍生。只有一个目标,击落对方,保存自己。战场上,人拿起武器,一切都变得简单,只有输赢,只有生死。
这些展馆里的枪炮,很幸运没毁在对方的枪炮之下,也没回到炼钢炉里,它们也是那场战争的幸存者。膛线已经磨损,即使没被淘汰,它们也是老胳膊老腿的老人,再也回不到自己的战场。我用手摸一下炮管,有些凉,像那场远去的硝烟,你在历史书上测不到它的温度。兵器总是冷冰冰的,当它喷出熔浆的火焰时,那是末日的情怀。它能告诉我什么?每一发炮弹燃烧的温度,那场战争的胜负,还是它自身优越性能?这些都已无足轻重。我更愿意在清明节时,对着电视画面,朝那永远留在异国他乡的墓碑凝思,那是我们所知道的死亡者,还有更多不被记录和来不及记录的遇难者,他们和炮灰一起冷却在烟尘中。如今烟消云散,所有的生命汇聚在历史书上,就仅剩下模糊的数字。
展览馆里的枪炮,多像博物馆里的木乃伊,它们被精心保存下来,躺在角落里无声地呻吟。它们的存在,除了告诉我这是一件杀人利器外,它还能告诉我什么?如果它们能说话,它们一定会说,我们已经完成使命,剩下就看你们的啦!枪炮清凉,它们不会说话。即使会说话,它们定会说,我们无罪!
剑
对,十年前,我在湖北省博物馆见到一柄古剑——越王勾践剑。剑首外翻卷成圆箍形,剑身修长,布满规则的黑色菱形暗格花纹,有中脊,两刃锋利,前锋曲弧内凹,剑格镶有绿松石,剑身刻有鸟虫书铭文“钺王鸠浅”和“自乍用鐱”。即: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这柄剑可谓是精美绝伦,代表着青铜剑的最高冶炼水准。当年出土时,该剑割破一名开采队员的手指,血流不止。有人再试锋芒,稍一用力,便将十六层白纸划破,两千多年前的一柄古剑依旧寒气逼人。如今它被摆在玻璃柜内,柔和光线难掩其锋芒。中华剑史数千年,剑为百兵之首,历来为王公帝侯,文士侠客所追捧。据载,越王爱剑,使能工巧匠,采金铸成八剑之精,一名掩日,二名断水,三名转魄,四名悬翦,五名惊鲵,六名灭魄,七名却邪,八名真刚。《越绝书·宝剑篇》也记载,越王勾践共拥有胜邪、纯钧、湛卢、鱼肠、巨阙五柄绝世青铜宝剑,相传均为铸剑大师欧冶子手制,皆为华夏千古名剑。有鉴赏家称赞“纯钧”剑:“手振拂,扬其华,淬如芙蓉始出。观其钣,灿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塘;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虽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此一物。”
君王的嗜好我无意夸赞,君王只对自己的雄心负责,从不对剑下的苍生负责。参照史书,我能想象复仇后的勾践那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嘴脸。这柄绝不是当年卧薪尝胆时的复仇之剑,应是一柄没上过战场的玩物,越精细越不是战场兵器,它只是符号,只是帝王手中的一件奢侈品,充其量只是一把防身利器。复仇,灭吴,一代霸主已骄横自满,雄心早已消融在声色犬马之中,不管手握何等利器,终是饰余。
王者无剑,王者之剑在心。当年困于会稽山上濒临灭国时,献美女,当马夫,卧柴薪,尝苦胆,手中何曾有剑。那柄剑藏之于心,日夜悬以苦胆砥砺之;一日获归,十年生聚,终雪前耻。这柄复仇之剑勾践心底磨了三十载,王者心中之剑,其利灭国,睥睨群雄。
从人格上说,这把剑的主人并不光彩。忍辱偷生,一旦机会来临,杀人君,灭其国,夺人妻女,他留给吴人一个结实的亡国恨,他心中那把复仇之剑成功戮在别人心上。有史以来,帝王剑锋所指,历史的车轮无不发出凄厉的惨叫,犁开一条血泊大道,留下一段安静的文字刻在竹简上。
我在许多革命博物馆都能见到日本军刀,这每一柄缴获的战刀,至今都能戮痛敏感的民族神经。尽管已是枪炮的时代,但这个不自信的大和民族还是信奉一截淬过火的冷铁,凡班长以上均配战刀,他们信奉精神战胜物质,信奉这种代表武士精神的战刀能战胜世界。这柄细刀如一个民族的精神符咒,人人心头怀揣利刃——征服东亚,征服亚洲,征服世界,战刀一指,一个连,一个营,一个联队席卷而来,滚滚浓烟,万物苍生如草芥皆成刀下冤魂。我至今在想,这每一柄战刀有罪吗?这持刀之人有罪吗?制刀之人有罪吗?真正有罪的是那些把一个民族带进狭隘胡同的统治者们。是下令持刀杀向世界的那个人。是昭和天皇裕仁和东条英机们,是他们狂妄野心日益膨胀,最后利刃出鞘,向世界捅来一把长长的战刀。野心是把刀,这些独裁者的野心之刀把一个民族赶进死胡同,与世界为敌。他们的野心多像那把剑呀,一刃砍伤了别人,一刃割破了自己。
君王之心是把剑,人人心中都有一把剑,只是有的把剑藏于无形,有的时时拂拭,曝于光日之下。常人之剑不足惧,功名利禄足以消磨其锋芒,困其一生。胆寒的是君王之剑,偏锋一指,世界为之胆寒。希特勒、东条英机、墨索里尼之流是也。
世界太平了吗?世界每个角落随时可能爆发战争,阿富汗、巴勒斯坦、叙利亚、乌克兰,世界似乎一刻也没安宁过。霸权、掠夺、仇恨共同交织成一张解不开的网,越来越多的网把世界圈成一块块禁区似的。遗憾的是,隔离网能阻碍脚步,却隔绝不了战争,一颗愤怒的小石头都能把中东的战火点燃。何况那刺耳的枪声、爆炸声,那里的人神经绷得紧紧的,那里的人日夜在硝烟下危如累卵,还得活得如钢筋般坚韧,如水泥般堅硬,让人无法悲伤,无暇悲伤。但对战区之外的人,更多的是没有表情的木讷,看一条新闻和看一则广告无异,谁都不会为天边的枪声倒胃口,频繁的枪声让人变得默然,变得瓜呆。世界真的与你无关了吗?在快速打击一小时内到达全球的时代,谁家的屋顶是不穿的盾牌?当然,听到爆炸也没关系,那时世界已经与你无关了。你永远不知道白宫的主人此时在想什么,他只要轻轻一挥大手,世界就将倒下一大片,伊拉克、利比亚,无不在飞机导弹之下,瞬间变了颜色。战争看似遥远,却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剑,随时会落下来。
这样的灭国大杀器深藏戈壁荒漠、大山深洞,或游弋大洋,这些深处的幽灵时刻等待一个指令。而发出指令那个人,或许一边品咂咖啡或香槟,一边轻轻伸出指头,对着键盘输出指令。世界就进入倒计时的黑暗时刻。我多希望君王手中那把剑,发出的是和平方舟指令,在世界末日前一刻,带上希望的种子,在宇宙深处开发一个新家园,而不是核武器按钮。
看到武器,我总会想起一些人,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人,那些战争的亲历者,那些枪口下的幸存者。
演习
那天,一家人正吃晚饭。突然电视出现一位惊慌失措的巴勒斯坦母亲,飞快地冲向硝烟升起的地方,被一颗以色列炸弹炸响的废墟下埋着她的孩子,她挣脱一位壮汉的手,不顾一切地朝硝烟冲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塌了一半的危楼,尘埃未尽,她发疯似地用手扒开砖头、石块,最后扒到一块沾满血渍和尘土的白绿色布片,可能是她家的一块碎床单,也可能是她孩子身上的一片衣物,就是没见到她的孩子出现在电视画面里。尽管这样的新闻经常出现在电视中,这则新闻还是让我无比揪心,我加倍想念自己的母亲。
1996年春,我在前线参演。部队有纪律,没人把演习告诉家人。春节时,母亲却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知道我在离家不远的前线演习。我惊讶于母亲如何得知消息,尽管那场演习预先有通告,世界尽知,但母亲从不看新闻,她的世界在村庄,在田间地头,在柴米油盐,她不关心村庄外的世界。后来探亲时得知,那阵子,家乡的天空突然来了很多飞机。飞机天天在母亲的头顶上飞,飞机闯入村庄的天空,母亲根据天空的变化,知道儿子就在家门口战斗值班。那阵子,母亲极关心头顶的那片天空,她在田间地头,每天为天空的每架飞机祈祷,她祈祷天空中每架飞机平安回到大地。母亲觉得光祈祷还不够,她还备上牲礼上关帝庙,求关帝爷保佑,保佑家乡的天空只让自己人的飞机飞。
这一切我无从知晓,那阵子无比忙碌,几乎每天都上机场,这是实战背景下的演习,飞机挂满炸弹、火箭。战机喷着蓝色火焰,奔向茫茫天宇。这些我亲手挂上的炸弹和火箭,将在千里之外的靶场炸响。演习是展示国家肌肉,虽是空拳,每枚炸弹都是人类划在地球母亲肚皮上的钢刀,被圈定的靶区,茵茵绿地,碧波水面,注定是万千生灵的坟墓。炮弹永远不携带法律,也不携带伤痛,它靠速度把这一切都甩在身后。在飞机坦克面前,一切语言都那么苍白。
而我,在风和日丽的机场,闻不到一丝硝烟的气息。战场原本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戏,却可以没有人的参与,而由炮弹完成人的构想。那燃烧的火焰,那化学的火焰,完成政治与利益的切割,令屠杀与掠夺不再费劲。如今的战场,你看不到偾张的面孔。世界已变得可遥控,万里之遥都能遥控一场战争。唯独我不能遥控自己,还有什么比导弹更快的速度?我是这场演习的前方战士,当我听到一声枪炮声响,呼啸的导弹已把我送至遥远的天国,我来不及痛苦,甚至来不及酝酿要带走一个表情。我能看到的是从靶场回来的机群,队形整齐,如雁阵长空。钢铁长出比羽毛更灵活的翅膀,如海妖的歌声,吸引无数人驻足、仰望,歌声如迷雾一般,让人迷失方向,背后却藏着巨大的风暴,银光一闪,世界一剑封喉,我们像鱼群,抱成一团却无处躲藏,突然,血盆大口如巨大的黑暗,如变色龙闪电般的舌头,瞬间终结。
三月,闽南已春花遍野。机场草地有一种小黄花,只有指甲盖大小,无味,一夜间如赶一场盛会一起开放。这种小花开得特别含蓄,四瓣对开成蝶状,细细的花芯吐出蝶的触角,它遍布在草丛中,细微得让人忽略它的存在。工作之余,我常躺在草地静静欣赏它们。这细碎的小黄花,连蜂蝶都不屑光临,它缺少引人的蜜,只有更微小的蝇蚊爬上花房,即使都没有,还有风的帮助。我怀疑,这连片的草地下,它们的根系一定连在一起,它们是一个家族,靠群体的力量传递生命,遍布山野。这个星球,总是最细微的最顽强,最抢眼的最脆弱,种群接连在星球上消失。
我躺在草地上,我何尝不是一朵小黄花。我在前线,却不知何时头顶会落下来一枚导弹、炸弹,就像身旁这小黄花,不知何时头上有只蹄子或一根坚韧的舌头。战争的决定权不在一线士兵手中,我们只是兵,忠诚于自己的祖国,时刻为一场突然到来的战争,不惜牺牲自己。
2001年9月11日,那个平常的午后,新婚待业在家的我突然被插播的电视新闻震惊,一架接一架飞机向摩天大楼撞去,一个帝国的大厦瞬间化为一堆尘土。帝国的骄傲葬身于仇恨的火海。1991年1月17日深夜,是巴格达居民惊魂的一夜,呼啸而至的巡航导弹点亮古巴比伦王国的夜空,人类文明如夜空礼花般散落、破灭。四个月前,这个国家觊觎别人的石油,举兵吞并邻国科威特。这个轻率的举动,把这个国家的人民带进苦难的深渊,从此战火不断。2003年3月20日清晨,以美英为首的联合部队,再次打响伊拉克战争,彻底把这个可以躺在油桶上睡觉的国家打垮。最终一代暴君走上断头台,但战火并没有结束,派别纷争不断,一个原本富足的国家内外交困,街头每天都响起爆炸声,至今没有停歇。
武器是国家意志的拳头。不同的国家,用相同的经济技术、用同样的核武器和导弹向别国示威,像退潮后的招潮蟹,永远挥舞着它的拳头。领土、资源加上霸权,世界永无宁日,最后都靠拳头说话。
我是一名武器的操作手,又是一名前方戰士,我发动不了一场战争,更不知道下一场战争何日来临。我是只兵蚁得日夜守住我的巢,守住母亲的天空。像身旁这朵小黄花,虽细微,也得为春天添上一抹祥和的色彩。
我每天都和弹药在一起,但我庆幸,我每天都是幸存者。在战争来临之前,我们都是幸存者。每一场战争,无辜死亡的百姓总是超过交战军队的总和,枪林弹雨中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我在机场仰望星空,那蔚蓝的星空仿佛藏着我的前世今生,那是我过去的家园。蓝,是多么安静的色彩。你看,那无尽的太空,蓝得深邃、禅定,越深越蓝,一直蓝到黑为止,充满想象。我猜想,神在那个深空睡着了,它没听见人间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