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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白

2019-06-10羌人六

西部 2019年3期
关键词:王老五断裂带夜来香

羌人六

雷雨瓜分着大地,白云瓜分着苍茫和鸟的梦想

树的一生就是瓜分四季

时间瓜分着你们的身体和恐惧

往开阔处去,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和死亡分离……

——题记

二○○八年,阳历五月十二,距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无疑是断裂带历史上最悲惨最刻骨铭心的日子。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摇碎了断裂带恬淡如水的生活,使这座在逼仄偏远的河谷地带存在了二三百年的川西北小镇,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沦为一片废墟,白色的土烟肆意弥漫,将断裂带整个儿淹没在它的肺中,远远望去,就像一朵不幸死去的云的尸体匍匐在地上。用断裂带父老乡亲的语言来形容这场无情的灾难,他们都会一声长叹,然后眼泪汪汪地说:

“妈呀,我们镇上的房子都洗白了!”

镇上的房子都洗白了。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洗白”,不是说把脏了的衣服裤子洗干净,而是断裂带人对失去或损失的一种委婉说法。

“洗白”,就是说:完蛋了,毁灭殆尽,一无所有。

损失最惨重的是林家坝对岸山脚的一个村庄,因塌方瞬间全部淹没在地下,整个儿地洗白了。如今,那儿已变成荒山野岭,断裂带的人路过那里,还会想起深埋在地下三五成群的屋舍和风吹動的茂密竹林。

死亡像秋天林间飘落的枯叶,堆积在岁月的额头下面。地震时断裂带死了多少人,现在谁也说不清。熟人们聚在一起偶尔聊起某某人家里死了多少人,也不会有太多感叹;要是聊起那个家庭有谁还活着,反而会有点惊讶。

断裂带的人走到哪儿也不说自己是断裂带的,而是说自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此回答有些突兀,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也是事实,每个幸存者都有两条命,一条来自父母,一条则是从地震和死亡的眼皮子底下捡回来的。

幸存者们碎片般杂乱的回忆之中,忽然痉挛颤抖的大地宛如一截截整齐律动的波浪,断裂带转眼便淹没在一片腾腾的土烟之中;短短一两分钟时间,似乎比饱经忧患的一个世纪更加恐怖漫长。苦难与末日,隐藏在生命的枝叶之中,又像一块坠入湖心的陨石,放射出绵延不绝的伤痛的涟漪。

许多家庭的命运由此面目全非,曾经以温情、汗水和勤劳的双手不懈努力创造出来的美好生活和幸福家庭,犹如小碎孩儿嘟着嘴轻松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转眼便随风而逝。

很多东西都洗白了。

过去,成了幸存者们心中永远的痛。

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

地震中,青梅街水果店老板贾世儒美满幸福的家庭没能逃过一劫,如同一串插进玻璃瓶的栀子花枯萎在摇晃的五月之中。贾世儒读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阳阳、过完三十岁生日不久的老婆蒋巧珍,都在地震中不幸罹难,一家三口从此阴阳两隔。贾世儒成了鳏夫,然而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妻儿的音容笑貌仍在他的生命周围徘徊,仿佛从未离开。贾世儒一直都不敢相信妻儿已经不在人世,就像他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白驹过隙,七年过去了。群山环绕、伤痕累累的大地渐渐愈合,茂密的草木使其恢复生机。废墟上的断裂带业已完成重建,焕然一新,漂亮的街道和屋舍,宽阔的柏油路,一切欣欣向荣。

断裂带的茶楼、麻将馆、餐馆、KTV也迎来了自己的春天,遍地开花。无情的地震,无常的人生,使断裂带的父老乡亲厌倦了从前那种风平浪静的生活。人生苦短,人们需要找点乐子弥补内心的空虚,以及胸腔里挥之不去的苦闷与压抑。

贾世儒的麻将瘾就是这几年养的。除了打理生意,埋藏在日子里的那些空闲,对他来说不是一种放松,而是一种灾难。他的痛苦和孤独被他游刃有余地收藏在内心深处,所以一切都如平常,但它们就像疯狂的癌细胞一样,在身体隐蔽处吞噬着他脆弱而又敏感的神经。

中秋节头天晚上,贾世儒和牌友们打完最后一圈麻将,已是深更半夜。不过,他似乎并不急着回家,他的房子和门面在青梅街中街邮局旁边,马牙科的口腔诊所对面,顶多半分钟就到。一个生活优渥又精力充沛的单身男人,有时觉得自己跟居无定所背着避风港四处晃荡的蜗牛无异,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俗话说得好,有房子的人不一定有家,有家的人不一定有自己的房子。

推倒最后一片“长城”,几个满脸倦容的人纷纷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赢了钱的人利落地哗啦啦地数着手头的“毛爷爷”,梳理战况。只有贾世儒无动于衷,因为带来的钱都输掉了,看别人数着自己输出去的“毛爷爷”是一种伤害,但贾世儒并不介意让自己的目光去抚探、感受这种刺激。

“钱,纸嘛!人民币又不是我造的!”

贾老板不缺钱花,更不怕花钱。青梅街上的人谁都知道,贾老板是真的老板,有钱。

隔壁激战正酣,麻将桌上哗哗啦啦的声音仍在继续,仍在朝着黎明的方向延伸。这些哗哗啦啦的声音宛如天籁,断裂带的夜晚因此生机盎然,漫漫长夜不再寂寥、不再难挨。每个夜晚,在青梅街滋滋生长的寂静和睡意中间,这些哗哗啦啦的声音总是乐此不疲,在空气的皮肤上快活流淌。习惯成自然,慢慢地,这些哗哗啦啦的声音就像盐巴一样,没有营养,却给生活增加了味道,青梅街上的耳朵逐渐依赖上了这种“味道”,安静让他们难以入睡,唯有回到这些哗哗啦啦的声音中,疲惫的躯壳才能安然进入睡梦。

雅间背后紧邻一条死水沟,窗外,漆黑的夜色宛如一道封条,封住了大地和群山的轮廓。蛰伏在附近草叶里的虫声此起彼伏。声音远远的,透着几许苍凉。

沉浸或专注于某种事务的时候,人们通常会产生时光飞逝的感觉。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手持针线,将山重水复的过程悄然缝合在一起,蓦然回首时,燃烧过的光阴短得像根火柴。每次打麻将,时间都是这样匆匆忙忙,一晃而过,像一根点燃了的导火线。

在断裂带,一切休闲娱乐方式有个共同的名字:混时间。钓鱼是混时间,喝茶是混时间,打牌也是混时间,好像活着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因为有那么多时间需要去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断裂带的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说法,恰恰是基于一种积极乐观的心态,作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总是竭尽所能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儿,潇洒一点儿,滋润一点儿。

今天的麻将,贾世儒觉得没打过瘾,倒不是因为输了钱,而是输得不痛快,从上桌子就一直滑铁卢,走下坡路,一直在输。虽说输家不开口,赢家不准走,但想想今天糟糕的手气,贾世儒又觉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没有必要恋战。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散的牌局,麻将已经结束,有句话便会成为这帮赌徒的行动纲领,那就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三个赢了钱的牌友,卖电器的张三,开饭馆的李四,修车兼营汽车配件的王老五,以及两个坐一边抱膀子的面熟家伙,三步并作两步走出春风麻将馆,闪电一样消失在黑漆漆、空荡荡的青梅街上。

人群是一种幻觉。

春风麻将馆烟雾缭绕的雅间终于清静下来,熏得晕头转向的桌椅也在空气的皮肤上慢慢显出原形。脏兮兮的地板上尽是烟蒂,横七竖八,满目狼藉。抽烟和打牌一样,都是混时间,燃烧生命。

贾世儒进到洗手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那尿真是长到了家,足有一分钟长,他凉冰冰的右手小心翼翼握着那柔软之物,仿佛握着一条冬眠已久的蛇。

赢家都闪人了,贾世儒倒是不急,其实,他比其他人都先到家,断裂带的人最爱数落他:“贾老板儿,你拖皮到家了!”

释放完毕,贾世儒这才吹着口哨、步履轻松地离开。贾世儒从来没输过这么多钱,手气从来没有这么差过,身上带的两千块钱全洗白了,一分不剩。

贾世儒在洗手间撒尿的时候确认过,荷包空空荡荡,确实没有一分钱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不是没输过。对于输钱这件事,贾世儒并不放在心上。输了钱不奇怪,他奇怪的是自己对于钱的麻木不仁,输了两千块钱竟然没有丝毫心痛,就好像输钱后的失落和懊恼被自己尿出体外,冲进下水道了。

断裂带古老的夜空繁星满天。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然而天上并没有月亮的影子。

出了春风麻将馆,走在黑咕隆咚的青梅街上,賈世儒感到一股冷风拍在自己的后脑勺,丝丝冷意就像屋檐水一般顺着脖子灌入五脏六腑。天气转冷了,他却穿得十分单薄,一件白T恤,外面一件黑外套,下面一条松垮垮的浅灰色休闲裤。

“超风度,不要温度!”冷风让贾世儒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晾在外边一样,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

“贾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惊了贾世儒一跳,幽灵般的声音犹如顺着冷风吹来的一块板砖,再次拍得他脊背发凉。贾世儒本能地偏了下头,但没有应声。

“深更半夜的,谁在喊我?”

贾世儒暗自嘀咕,脑海中浮现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看过的鬼片,他深深吸了口气,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先生,你是人还是鬼啊?莫吓我!”

“贾哥,我是王老五。” 一只虚若无骨的手搭在了贾世儒的肩膀上面,拍了拍,又蛇一样缩了回去。贾世儒轻松地吐了口气,说:“原来是你。”

“嗯。”王老五悻悻地回答。

“赢了那么多钱,不回家睡觉,三更半夜孤魂野鬼似的在街上转悠啥?”贾世儒大着嗓门说。

王老五本来是打算回家睡觉的,走着走着,他就听见了肚子响起一声蛙鸣,声音很小,但小得很合适,他正好听见了。继续走了几步,肚子里的蛙鸣已经连成片,完全收拾不住了。已经饿到如此地步,王老五就不打算回家了,先找地方吃点东西再说。半夜三更,断裂带的餐馆早关门了,但上街的夜来香肯定还在营业,因为前几天路过时,他看见夜来香的门边摆着一张废纸板做的廉价广告牌:本店通宵营业。夜来香在上街,于是王老五原路折返。说来也巧,刚走到春风麻将馆门前,就遇见了刚在一起打牌的贾世儒。

巴掌大的青梅街上的生意人大多数不是熟人就是朋友。贾世儒和王老五关系不错,两人是小学同窗,平日里经常一起打麻将。更重要的是,他和王老五的命运极其相似,都在地震中失去了亲人,变成了孤家寡人。

“肚子饿了,走,我们去夜来香喝点小酒!”王老五一边说一边拽起贾世儒的胳膊朝上街走去。

“不要拉我,又不是耍朋友,我自己走。”贾世儒将自己的肩膀从王老五的手中挣脱开来,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夜来香烧烤店是青梅街著名二杆子李莫言的遗孀赵莎莎开的。“二杆子”就是地痞流氓。李莫言在断裂带干了多少倚强凌弱、仗势欺人的坏事,许多当事人忘记了,旁观者忘记了,仿佛地震中罹难的李莫言把一切都带走了。断裂带的人不是缺心眼,只是觉得李莫言已经死了,留下风韵犹存的赵莎莎和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再挖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有点说不过去。地震后这几年,断裂带的大多数烧烤店开着开着就关门大吉了,唯有赵莎莎的夜来香生意还算凑合,青梅街上的生意人经常去照顾生意,同时也照顾了一份美丽。赵莎莎不年轻了,但也不算老,白皙的瓜子脸,弯弯的柳叶眉,樱桃似的红嘴唇,三十七八的样子,会保养会穿衣打扮,身材就像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山东高密人莫言先生写过的那部长篇小说的名字:丰乳肥臀。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断裂带的人心中,赵莎莎依然是断裂带的一号美人。

两人在空荡荡的青梅街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远远望见夜来香烧烤店前醒目的橘色灯光,在黑夜中睁着疲惫的眼睛。

“晚上战况如何?”王老五明知故问,水果店老板输钱的事铁板钉钉,但他不知输了多少。王老五似乎有点口不择言,因为输钱本身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手气不好,洗白了,两千。”贾世儒无所谓地回答。

“厉害了,我的哥,背了好大一个书包!”

“说铲铲,输了就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夜来香门口。老板娘赵莎莎正背靠着贴了半人高瓷砖的墙壁玩手机。

“老板娘,给我们弄点烧烤,拿两个小郎酒!”王老五粗俗地吆喝道。

瞌睡兮兮的赵莎莎见来了生意,精神也就来了,一下子起了身,眉开眼笑、风情万种地招呼着二位:“王老板儿,贾老板儿,请坐请坐!”

王老五和贾世儒随便找了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了下来。

“烤点啥?荤菜有排骨、五花肉、鱼、猪皮,素菜有土豆、魔芋、藕片。”赵莎莎殷勤地介绍。

断裂带的秋天冷,秋天的夜更冷。贾世儒注意到,赵莎莎跟自己一样,身上并没有秋天的迹象,仍是夏天的打扮,一袭黑色长裙,将婀娜的身材展现得淋漓尽致,肤若凝脂,楚楚动人。他的眼睛不由得在一号美人的脸上多瞟了几眼。赵莎莎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已是满脸红霞飞。

“荤素搭配,都来点儿,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王老五交代完,又继续补充道:“把酒给我们拿来噻,再来一碟花生米。”

“要得要得,马上就来!”

赵莎莎声音清脆,像刚刚油炸过的花生米。

冷冷清清的夜来香烧烤店内,贾世儒和王老五一边喝酒,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断裂带的一号美人,好像美人也是一道下酒菜。两人一直喝到了深夜两点,又从深夜两点喝到了鸡叫头遍。顾客就是上帝,赵莎莎见两人已经分别喝了五六个小郎酒,却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也越发地殷勤起来,只要不耍酒疯,她巴不得他们喝到天亮,烧烤店本来就是通宵营业,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破过纪录——从晚上喝到天亮。

“你们喝好,但是千万别喝醉哟!”赵莎莎不时奉劝喝得面红耳赤的两位老板。

王老五明显喝大了,嘴里好像塞了一团毛线,口齿不清地说:“赵婆娘,如果我喝醉……你陪不陪哥睡?”

赵莎莎不客气地回敬道:“王老板儿,酒可以胡喝,话不能乱说,你莫在老娘这店上耍酒疯!”

“你莫闹,他喝多了。”贾世儒醉眼醺醺,望着烧烤店的老板娘,觉得她越来越像自己的老婆巧珍了,脸蛋、个子、身材,还有泼辣。这么一想,眼睛便有些湿润。

“赵婆娘,老子不差你钱,我和我哥,也,也算是这镇上的王健林了。”王老五结结巴巴地说,两只手撑在桌子上,好像在撑起一个醉鬼的最后一丝尊严。

“人家说四川的酒疯子,喝酒前都说我是四川的,喝醉了四川是我的。东说西说,产生幻觉,我看你跟酒疯子没脱二壳!”赵莎莎似乎有点气愤,噼里啪啦说了一通,眼睛却自始至终盯着贾世儒,仿佛想把内心全部的脆弱输入进这个看上去结结实实的阳刚男人体内。

谁的嘴都堵不上,贾世儒只好端起刚刚倒满的酒杯,说:“兄弟,不说了,来,咱们兄弟好,干了!”

“咱们干了!”

王老五也耿直地端起酒杯。

在断裂带,白酒又叫“辣辣水”。满杯透明的辣辣水被两人一饮而尽。贾世儒感到肚里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嗓子呛得都快冒出一截炊烟。王老五似乎恢复了状态,毫无反应,昂首挺胸,坐得笔挺。不过,这种急功近利的畅饮方式很快见效,眨眼间,贾世儒便看见王老五趴在桌子上,醉成一摊泥,乌黑的头发浸在桌上倒了许多保宁醋的油碟里。

“老五,老五。”贾世儒吆喝着,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手死死摁着已经鼾声如雷的王老五的肩膀,生怕他鲶鱼似地滑到桌子下面去。

“动作要快,姿势要帅!”

贾世儒将晕乎乎的王老五从座位上扶了起来,走向门口。喝酒喝酒,细水长流,在断裂带只有疯子才会像喝啤酒那样喝辣辣水——感情深,一口闷。喝急酒容易醉,喝醉了倒是无所谓,喝出问题来就麻烦了,去年断裂带几个年轻人喝酒就喝出了大问题,死了个人,死者家属一怒之下将一起喝酒的人告上法庭,赔了不少钱。这么想着,懊恼就像气球一样从贾世儒的心头升了起来。这一懊恼,就忘了埋单。

“贾哥,你们还没埋单,莫非想吃霸王餐?”

刚走出几步,贾世儒就听见赵莎莎在背后吆喝。喊的不是老板,而是“哥”。他心头不由得一热,感觉这一声哥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了一百公里。赵莎莎这么一吆喝,贾世儒才想起自己真把别人家当自己家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贾世儒不好意思地回过头说:“瞧我这记性,你算下好多钱?”

“二百五十五,给个二百五就行了。”赵莎莎笑意盈盈。

賈世儒其实也喝得差不多了,就连自己晚上打麻将输空了荷包的事情也记不起来了,听赵莎莎说“二百五”,他还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我不当二百五,是好多就好多,要不,你收二百六也行,算哥给你小费。我手不方便,你在我裤包头摸一下!”

贾世儒一只手环抱着王老五的腰,另一只手抓着王老五的胳膊,要掏钱埋单,确实不方便。

赵莎莎笑盈盈地说:“钱在哪个包包?”

贾世儒心急如焚地说:“左边还是右边我不清楚,你帮我摸一下!”

摸就摸!赵莎莎本着助人为乐的心情,探戈似地向前走了几步,染了红指甲的纤纤右手便灵活地伸进了贾世儒的荷包。她蜗牛触角一样的手指分头行动,在荷包里反复摸了又摸,终于确定了一个不幸的事实:这只荷包空荡荡的,啥也没有。既然啥都没有,她也就放心了,毕竟钱又不会长腿,自己跑路,肯定在另外一只荷包里!

“啥都没得。”赵莎莎大大咧咧地说。

“你摸另一边。”贾世儒头昏脑涨地指挥。

赵莎莎的手再次潜水员一般灵活地潜入贾世儒的另一只荷包,她信心十足,又十分为难,毕竟钱又不会长腿,肯定在这只荷包里,为难的是,自己该按自己刚才的意思收钱呢,还是按照贾世儒说的收二百六,毕竟五块钱能买三袋盐。不是二百五就是二百六,反正不能如数照收,其实,多五块钱少五块钱都无所谓,关键要有人情味。

贾世儒这只荷包有问题,赵莎莎的手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好像无底洞似的,比刚才的那只荷包深邃多了。不可能没有。赵莎莎的手果然没有失望,很快就摸到了一片体温,紧接着摸到了不该摸到的东西,不过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以为自己终于摸到钱了。贾世儒的这只荷包不中用,刚买不久就破了个窟窿,很多次他都忘记这个,还多次把手机啊钱啊什么的放进去。还好,那些东西很快就会顺着大腿内侧的肉壁骨碌碌坠下,从裤脚爬出来。

突然,赵莎莎的手闪电般从荷包里缩了回来。她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拿菜刀剁下来,恨不得钻到地缝中去。

“妹子,我都忘了,今天打麻将钱被他们洗白了。你在店里等等我,我把他送回去,再把钱给你送过来!”贾世儒猛地清醒过来。

贾世儒说完,便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王老五匆匆消失在黑漆漆的青梅街上。

毕竟都是过来人,毕竟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夜来香烧烤店的老板娘,青梅街著名二杆子李莫言的遗孀赵莎莎,因为刚才的无意触摸,头一次感到心头有些不是滋味,有些怅然若失。

她想起了很多很久没有想过的事情。她曾埋怨过命运,埋怨过老天爷,也埋怨过自己,但日子不会止步,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毕竟还有两个女儿要吃要喝要用钱。赵莎莎不是没想过再找个人过日子,可她有太多顾虑,那些顾虑就像渔网,把她困在了中央。她不敢也不愿挣脱这些渔网。渔网的外面有什么?谁也说不清。她相信的是,自己刚刚触摸过的那个男人,就像另外一个自己。偶然的时间,偶然的地点,却不是偶然的想法。赵莎莎奇怪的是自己一直等到现在才等来了这种想法,等来了这个人。

不知何时,一轮银灰色的月亮爬上了断裂带的天空。

醉醺醺的贾世儒再次回到烧烤店时,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小时。去了这么久,主要是因为在信用社取款机上取钱耽搁了不少时间,燃烧的酒精使他在回忆密码这件事上绞尽脑汁。事情本来没有这么麻烦的,但王老五喝醉了,总不能随随便便去掏别人的荷包吧!好在密码终于被他想起来了,是亡妻巧珍的生日。机器吐出一大沓钞票的时候,贾世儒的心猛然颤了一下,他感觉是巧珍亲手把这些钱递到自己手中,就连那简短的提示语也仿佛是巧珍的声音!良久,贾世儒才意识到是酒精让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匆匆离去。

“我等了你好久哦!”赵莎莎故作幽怨地望着面前这个健硕稳重的男人。

“抱歉。”贾世儒明显感到一束火辣辣的目光朝向自己,他将手上的钱数了三张,递到赵莎莎面前,说:“拿着。”

“哥。”

“有事?”

“天快亮了。”

“嗯,我回去了,早点关门休息。”

“哥,”赵莎莎像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咬了咬牙,终于鼓起勇气,对贾世儒说,“我想跟你过日子……”

贾世儒一下子愣住了,他有点恍惚,有些激动,两眼闪着晶莹的光。

从夜来香烧烤店出来的时候,已近中午,灿烂的阳光使得断裂带洋溢着勃勃生机。贾世儒是吹着口哨从上街走回自己店里的,美丽的心情使得他无暇顾及青梅街上群众的那一双双雪亮的眼睛。断裂带的大事小事就是这样,一只眼睛看到的事,一只耳朵听到的事,如同瘟疫和传染病,很快就会被全镇的人看到听到。

贾世儒从夜来香出来这件事,自然也落叶般落在了街坊邻居的眼睛里。

一双双眼睛和一张张嘴悄悄粘上了贾世儒,跟着他从上街漫游到了中街。开了店门,他才感到自己的背后凉飕飕的,耳朵却有些发烫。

水果店开门不到半个小时,店里已经先后来了三个熟人,都是街坊邻居。他们并不是来买水果的,而是问他一件事:“老贾,你是不是跟李莫言的媳妇好上了?”

“关你鸟事!”

贾世儒虽是好脾气,却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他实在想不起消息是从哪儿传出去的,倒好像有人在他的后脑勺挖了个洞,被人瞧见了。

前两个人听了这话知趣地走了,第三个,下街卖豆腐的“一只手”,却不肯走的样子。“一只手”之所以叫“一只手”,是因为他的另一只手在地震中压在预制板下废了。这个颇有心计的男人拍着胸口跟贾世儒说:“老贾,我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才跟你说点知心话,算是跟你敲个警钟,赵莎莎人是不错,但她的两个女儿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最好别去趟那浑水,趁早死了心!”

“吃的盐比她们吃的饭多,过的桥比她们走的路多,我还怕她们两个学生娃娃!”

贾世儒嘴上说着,心里却不由得咯噔一跳。

“你不知道,那两个女子雖是读书人,但跟她们的老子一样,心狠手辣,脑壳根本转不过弯!”“一只手”一边唾沫横飞地说着,一边用他的那只手在面前弯弯绕绕一阵比划。

“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吃过亏似的!”

“实不相瞒,我弟弟去年也找赵莎莎谈过,想跟她过日子,当时她没答应也没拒绝,说再考虑考虑。我弟弟做事急功近利,见她无动于衷便调整思路,妄想通过跟她的两个女儿搞好关系,赢得美人芳心。没想到的是,我弟弟打错了算盘,被两姊妹骂得头破血流不说,把我也掺和进去。她们告诉他,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要是再敢打她们妈妈的主意,就让你像你哥一样变成一只手!”说到这里,“一只手”伤心又愤怒地晃了晃自己那只空荡荡的衣袖,“你说气不气人?她们凭什么恶语伤人啊!我‘一只手哪里得罪她们了?那样打比喻,伤的不只是我的心,还有我剩下这只手的心!我不是小气鬼,也不管你贾世儒和她什么关系,我还是要说,那两姊妹的妈,夜来香的老板娘赵莎莎,其实和我剩下的这只手没有区别!”

“一只手”气鼓鼓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贾世儒望着“一只手”远去的背影,心头就像“一只手”衣上那多余的衣袖,空荡荡的。

和赵莎莎亲密接触没超过半天时间,贾世儒就已经意识到,断裂带的空气中隐藏着一股魔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两颗心也没那么容易睡在一起,更不消说围城里的山山水水、坡坡坎坎、风风雨雨。

地震后这么多年,贾世儒一直保持单身,除了害怕麻烦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割舍不掉死去的老婆儿子,他的心头隐藏着一种强烈的悲愤,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们,就像偶尔他会觉得独自活着是一种自私、一种耻辱。

中秋节这天中午,夜来香的老板娘赵莎莎万万没想到,两个被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在电话里听到母亲说打算给自己物色一名男朋友后,竟然一致反对,态度还很恶劣。

两个女儿都在成都读书,哪里知道母亲在农村的苦!

大女儿没听当妈的把话说完,就凶巴巴地问她:“是不是‘一只手的弟弟又在打你的主意?”

赵莎莎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不是,另外一个。”

“管他哪个天王老子,我都让他变成‘一只手!”大女儿冒火连天地说完,就“啪”地挂了电话。

比起大女儿的直白,二女儿说话还算含蓄,却更伤人,她说:“妈,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老都老了,还找什么男人?你就那么想要个男人?你要是有人了,就别认我这个女儿好了!”

两个女儿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深深插进赵莎莎的心脏,痛得她半天没有缓过神,眼泪哗哗流淌着。她不明白两个女儿态度为何如此恶劣,即便没读多少书的孩子,也不会跟自己的亲生母亲说那样无情无义的话!女儿们念的什么书,简直就像白眼狼!

放下电话后,大女儿立马给在另一所大学读书的二妹打了电话。两姊妹一商量,决定立即奔赴成都火车北站汇合后一起回趟断裂带,一是奉劝母亲放弃那个“不要脸”的打算,二是狠狠教训一下破坏她们家庭安定团结的“外人”,杀鸡儆猴。

考虑到可能出现的安全隐患,老大决定带上体院武术系的男友保驾护航。老二最近与男朋友刚分手,心中的伤口尚未愈合,听大姐说要带男朋友一起回老家,既羡慕又嫉妒。

两个女儿不同意,赵莎莎也没辙。傍晚时分,她决定去找贾世儒——这个几小时前才跟自己确立关系的男朋友——见个面,说说目前的处境。人总是要负责任的,不管是她睡了他,还是他睡了她,她这么认为。

让青梅街的街坊邻居们笑话去吧!夜来香的老板娘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提着一袋月饼,来到了贾世儒的水果店里。过节的人这会儿不是在家里看电视,就是在茶馆喝茶打麻将,大街上没个人影。

“你怎么来了?”贾世儒有些意外。

“月饼,”赵莎莎说,“专门给你拿的。”

“楼上客厅去坐?”

“不用,就坐这里吧。你不做生意?”

“没什么生意,我还说出门打麻将去。王老五又在微信群里吆喝打麻将。”贾世儒拘谨地说着,眼睛却东张西望,仿佛在掩盖着什么。

“少打麻将。”

“就是,昨晚都被他们洗白了。”

贾世儒附和着,仿佛跟面前这个女人才刚刚认识。

“老贾,我相信我们是认真的。”赵莎莎决定聊些沉重的话题,“不过,下午我给两个女儿打了电话,说了说我的想法,她们……”

“她们不同意?”贾世儒似乎早有预料。

“恐怕需要点时间。”赵莎莎叹了口气。

“不存在。”贾世儒心乱如麻,却故作镇定,当然不是因为爱情出现了阻力,而是因为想到了地震中罹难的妻儿。此时此刻,他们仿佛就隐藏在墙上的某个位置,秘密监视着自己。这当然是个非常怪异的想法,但确实是他的想法。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肯定让他们很失望。

“我现在心里很难受!”赵莎莎边说边流下几滴眼泪。

她确实伤心透了。

“你哭啥?快别哭了,让别人笑话。”

女人的眼泪让贾世儒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起来,这算什么事,街坊邻居们瞧见了岂不笑话!他忍不住自责起来,后悔自己不该轻易尝试“芳草”的滋味。

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名副其实。贾世儒这么想着,又觉得太过虚伪。他心里也不好受,人整个儿地夹在某种无法言说的困境之中,就像九黄山上岩层里的化石。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凭着女人的直觉,赵莎莎忽然发现贾世儒似乎有些不对劲,至于怎么不对劲,倒是说不出来。

地震后的这些年,贾世儒逢年过节都要骑着摩托车去大毛坡给妻儿扫墓。刚才正准备出门,赵莎莎就来了。来得倒是时候。

坐在水果店里的赵莎莎没想到两个女儿会回来,就像两个女儿也没想过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一样。两个女儿心中的怒火在长途奔袭中开始熊熊燃烧,在抵达断裂带家门前望见自家紧闭的卷帘门时燃到了极点,几乎所有的理智都燃成了灰烬,化作断裂带正快速加深的暮色。

“赵莎莎!”

两姊妹站在青梅街上吆喝着母亲的名字,像两颗愤怒的小太阳,让正在过节的街坊邻居感到脸上似有一种热量扑面而来。最终,不知哪家的窗户飘出一个声音:“你们妈到水果店找贾世儒过中秋节去啦!”

两姊妹终于找到了赵莎莎。

“你们怎么回來啦?”

赵莎莎望着突然闯入水果店的两个怒气冲冲的女儿和一个足有一米八的小伙子,惊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妈,你这样对得起我爸吗?这个就是你的野男人?”

老二没带男朋友,只能耍嘴皮子,便奋勇争先兴师问罪。

“你爸都死了好几年了。”

赵莎莎语无伦次,好像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自己的亲妈。

来者不善。

话说得很难听。

贾世儒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怒吼道:“谁是野男人,有话好好说,亏你们还是大学生,有文化!”

“妈的,就你这样的二百五,想癞蛤蟆吃天鹅肉,早点死了心!”

老大的声音如同河东狮吼,震得青梅街屋檐上好些瓦片哐哐当当掉落在水泥地上。

架是怎么打起来的,贾世儒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刚开始赵莎莎还站在他们中间劝架,后来赵莎莎似乎就翻脸不认人了,对着他拳打脚踢,连哭带骂:“你不要脸!”

人情为何如此淡漠?剧情为何转换得如此之快?真相恐怕永远不得而知。

确定的事实是,贾世儒挨打了。赵莎莎大女儿男朋友的专业拳头使他很快晕厥过去,要不是青梅街上的街坊邻居们闻讯而来及时制止,贾世儒恐怕就要像中秋节头天晚上麻将桌上的手气,遭人洗白了。

中秋节这天晚上,晕厥状态的贾世儒却哭了,两行热泪不止。很多胆怯又脆弱的围观者不明所以,也跟着流下了同情的眼泪。然而,只有贾世儒的哭不一样,他不是为自己突然遭受的皮肉之苦而流泪,他流下的是喜悦的泪水。在意识蒙眬缥缈的时刻,他见到了老婆巧珍和儿子阳阳。七年了,老婆的面容跟自己类似,有些憔悴和老相,不过儿子长大了高了壮了。这种体验太过真实,被送进镇卫生所的贾世儒后来回想,还真得感谢李莫言的女儿女婿。

今天本该去给他们扫墓啊!这么一想,贾世儒就醒了。

醒来后的贾世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街坊邻居:“这事就算了,不要报警。”

然而,赵莎莎一家对贾世儒的暴力行为已激起了民愤,街坊邻居们纷纷表示,只要贾世儒一句话,就把夜来香砸了,就把那混蛋的一家人撵到山外边去,替他出气。

为难一个寡妇,何苦?

桥归桥,路归路。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贾世儒心底就像断裂带平日里的蓝天,真是没有一丝怨恨。

他一个字也没说。

断裂带的一场风波似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晶莹的露水消失在草丛里,星群消失在黎明。

中秋节后,连续几天断裂带的天空都有成群的乌鸦飞来飞去,呜哇呜哇地叫着。

断裂带的百姓们忧心忡忡,仿佛灾难的种子随时可能从天而降,砸在自己头上。尽管毫无逻辑可言,但人们还是相信,这是死亡讯号,老天爷又要收人了。也只有等到镇上真的死了人,这些乌鸦才会从空中散去。

只是这一次谁也没有料到,死去的人是青梅街水果店老板贾世儒,乃至于事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仍然议论纷纷,对贾世儒的死和命运无比心痛。

“地震都没死,就那么死了,太傻!”

“一家人都洗白了!”

在镇卫生所住院部躺了整整四天,贾世儒出院了,带着浑身瘀痕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大清早,有人看见他提着一大袋香蜡纸钱,骑着自己的嘉陵摩托一阵风似地朝大毛坡方向驶去。大毛坡在一座很高的山上,断裂带几百年来的死者都葬在那片茂密的松林中间。地震过后,贾世儒将妻儿葬在那里。只有一座墓,母子两人的骨灰盒放在一起。

人们以为贾世儒是给妻儿扫墓去了。

贾世儒确实是给妻儿扫墓去了。

中午时分,断裂带的转盘路出了一场极其惨烈的车祸。贾世儒骑着摩托车撞在了拐弯处的电线杆上,不幸身亡。正在现场附近割猪草的一个农民大叔目睹了整个过程。他远远望见一辆摩托车从远处驶来,直直地冲着立在路旁的电线杆撞了上去。

之后,派出所的民警在贾世儒妻儿的墓地前看到了两个空荡荡的玻璃酒瓶,又从灰堆里找到半截信纸,写着:“想你们,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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