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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拜

2019-06-10曾楚桥

西部 2019年3期
关键词:杜康秃鹰风流

曾楚桥

这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有点晚。立秋早就过去了,风流底的天气还是那么热,白天气温仍然能达三十度以上。杜康穿一件短袖T恤骑着电动车从风流底屠场出来时,已经快十一点了。电动车三日没充电,走得有气无力,看样子得找地方充电了。杜康拐个弯直接到了郑大雄所在的修理店。

郑大雄是杜康的发小,他俩都是一九九○年生的。高中毕业后又一起去读职业技术学校,专业是汽车修理。那时候,国家相当重视技术人才,行业形势一片大好。可惜在校期间,两个家伙一心只想着泡妞,连技术的皮毛也没摸到,还好如愿抱得美人归,技校一毕业双双便奉子成婚了。对汽车的认识,杜康至今还不清楚什么叫“汽车正时系统”,无所事事了两年,终于子承父业成为风流底的一个屠夫。每日凌晨三点杜康就得赶去屠场,他负责给一百二十五头猪放血。猪是已经电死了的,极个别没死透的猪,在杜康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中偶尔会低吟两声,在杜康听来,和他老婆晚上叫床如出一辙。

郑大雄稍好些,理论知识还是有一点,简单的汽车修理,比如换个轮胎或者灯泡什么的,还是做得到。读完技校,郑大雄被他爹硬逼着去了一家叫“竞速”的汽修店当了学徒。

竞速汽车修理店的老板是个酒鬼,年纪轻轻就秃了顶,郑大雄私底下叫他“秃鹰”。郑大雄跟着他学汽车修理,技术没学到两成,喝酒的本事倒不相上下了。

杜康来到修理店时,秃鹰正半躺在一张摇椅上眯着眼啜啤酒。杜康给电动车插好充电插头,转过头来看到郑大雄撅着屁股蹲在车底忙活,便朝郑大雄肥硕的大屁股拍了一巴掌,算是跟他打招呼,然后问:“大雄,几耐没见(多久不见)钟哥咯?”郑大雄从车底下探头出来,想了想才回答:“差不多两个月了。”对他们来说,两个月不见钟哥,实在有点不正常。

钟哥就是钟运春,杜康和郑大雄共同的朋友。不过钟运春并不是风流底人,他来风流底已经十年了,至今还不会说风流底话。钟运春年纪稍大,是一九八五年出生的。十年前,钟运春弄了辆中华骏捷来到风流底跑黑的,现在还是开着这部旧中华跑黑的。车子太旧,毛病不断,去修理店的时间长了,一来二往的,郑大雄和钟运春就熟了。郑大雄技术不怎么样,脾气倒是有点大,修了两年车还是个学徒,老板一直不给他涨工资,他心里不舒服,只好拿钟运春出气。每次给钟运春修车,郑大雄就学他老板的口吻骂一句:“一部‘烂柴(烂车),一条屌样!”

钟运春脾气好,一笑了之。钟运春好酒,也能喝,每次想喝酒了,就到修理店拉上郑大雄,到城西一间名叫“蠄蚷王”的大排档,就着美味的蠄蚷下酒。风流底人喜欢吃野味,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四条腿的除了板凳,没有风流底人不敢吃的动物。讲白了,蠄蚷就是蛤蟆。

风流底人做蛤蟆还是有两手,既要保持蛤蟆的鲜美,又无毒无害,真的要点本事。众所周知,蛤蟆是有毒的,所以剥皮之后第二道工序就是除毒,也是最为复杂最重要的一道工序,一般大厨是不外传的。至于是炖汤还是蒸炆炒焗,按客人的喜好来定。

钟运春原来是不敢吃蠄蚷的,架不住郑大雄多次诱惑,尝过一次后就好上了这一口。每次和郑大雄去买醉,蠄蚷是钟运春必点的一道菜。经由郑大雄介绍,钟运春和杜康也成了朋友。钟运春带郑大雄去蠄蚷王喝酒,也不忘叫上杜康。

三个人中,经济情况最不稳定的其实是钟运春,他的黑的生意时好时坏,有时被运政部门抓到,光罚款就够他们一年的喝酒钱了。但每次三人聚会喝酒,钟运春都抢着埋单。他的理由也很充分:我还没有老婆,你们都有老婆,负担比我重。时间一长,杜康和郑大雄就习以为常了,喝完酒,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三年来钟运春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地请他们喝酒,吃风流底风味最独特的蠄蚷。私底下,杜康就跟郑大雄说:“老钟条友(这人)讲义气,揾日(找个时间)一起结拜成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郑大雄本身就不是特别有主见的人,经杜康一提议,顿觉结拜真好,以后喝酒就更名正言顺了。他拍了拍杜康的肩頭加了一句:“家下(现在)寡情薄义人多,能和钟哥结拜亦系福气。”

在这个功利的年代,能结成拜成兄弟,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杜康不由得叹了口气,见郑大雄又钻到车底下了,拿出烟来递给秃鹰一支,秃鹰眯着眼看了看,见是便宜货,便挟到耳朵上,继续啜他的啤酒。杜康正准备给钟运春打个电话,突然听到秃鹰暴喝一声:“装反了,一条屌样!”秃鹰一闪身,便到了汽车升降架前,踢脚喝道:“死出来。”郑大雄便蟹仔一样从车底下爬出来,拍拍屁股,一声不响地退到杜康身旁。

“你老板似只蠄蚷。”杜康低声说。

“蠄蚷头没咁(那么)光亮。”郑大雄说。

“剥了皮的蠄蚷么。”杜康补了一句。

“是清蒸还是炖汤?”杜康说。

“烤,一定要烤来食!”郑大雄牙咬得吱吱作响。

“一条屌样。”杜康活学活用,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郑大雄也笑起来。风流底人从来就没试过烤蠄蚷呢。两人笑了一阵,忽然发现秃鹰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秃鹰阴沉着脸跟郑大雄说:“一条屌样,食野没做野,做野打烂野。(光吃东西不做事,一做事就打烂东西)湿柴烧坏灶。你弄坏人家的东西,这零件钱从你工资里扣!”

郑大雄已经习惯了秃鹰这种作风,这个月他已经被扣了两次工资了。他没辩解,只跟秃鹰提了个要求,他今天要提前下班,理由很简单,朋友来了,他得请朋友喝酒,来一场结结实实的大醉才能赶走这些晦气。秃鹰眯着眼冷笑两声说:“大醉?你那屌样能吃几杯酒?”说罢朝他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示意郑大雄快点滚蛋。就这样,日头还没过午,郑大雄就坐上杜康的电动车下班了。

杜康载着郑大雄直接去了蠄蚷王。一落座,郑大雄就掏出手机给钟运春打电话。没想到对方的电话竟没人接。郑大雄接着打了几次,钟运春仍然没有接电话。杜康便打开微信留言:钟哥,速来蠄蚷王喝酒。过了十几分钟才收到钟运春的回复:哥有点事要处理,晚上哥请你们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杜康和郑大雄吃得没滋没味,只喝了两瓶啤酒,就分手了。

杜康騎着电动车往回走,心里老想着钟运春,总感觉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知不觉间就到家门口了,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才想起没去接老婆下班。叫一声,于是急忙下楼准备去水厂接老婆。刚到楼下,杜康就见老婆罗晓晓气咻咻地回来了。老婆黑着脸擦身而过,哼也不哼一声,杜康只好默声不响地跟着她上楼。进门后,罗晓晓伸长了鼻子在杜康胸前猎狗一般嗅了嗅,然后倒了一杯开水来到杜康身边,暴喝一声:“企好(站好)!”杜康条件反射般双腿立刻并拢,腰身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军人一般。罗晓晓叫了一声“好”,就把手上的水杯稳稳地放到杜康的头顶,然后又找来一根绳子,绑牢了杜康的双手,才回房午睡去了。

杜康在家里头顶水杯受罚时,钟运春也在交警大队接受处罚。不同的是,钟运春是非法营运被罚款,不用体罚。他交了一万块的罚款领回他的旧中华时,发现车右边的后视镜碎了。他本想找运政的人理论一番,想想还是算了。他出了交警大队门口,正准备去找郑大雄换个后视镜,不料碰到个熟客,要去罗岗小镇。这小镇离城里一百多公里,路不太好走,加上车子右后视镜又坏了,钟运春本不想接这单生意,碍于是熟客,只好勉强上路。走到一半时,这熟客又让他掉头到风流底码头去接另一个人。就这么磨磨蹭蹭的,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快黑了。刚放下客人往回走,钟运春就接到杜康的电话。杜康说,晚上到他家喝酒,还特别强调他老婆回娘家了,晚上三个人可以过把酒瘾。钟运春连连叫好。好久没痛痛快快大醉过了,这日子过得太没劲了。正想着晚上这场大醉,不料车子右转弯时,突然“嘭”的一声响,钟运春紧急刹车,下车一看,一个老汉倒在路边呻吟。钟运春往四周看了看,此时天色已晚,远近没人,车子也没损坏,于是迅速上车,猛踩油门,车子飞一般疾驰而去。

没有人知道杜康是怎么说服老婆让她回娘家的。在郑大雄的印象中,杜康是个十足的老婆龟。郑大雄和杜康坐在饭桌前等他们的钟哥,摆在饭桌上的菜式不多,一碟蚝汁炆蠄蚷是从蠄蚷王叫的外卖,一碟白斩鸡是杜康的拿手好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盐水青菜。都是家常小菜,也是他们去大排档常点的菜。三瓶“杜康”白酒成品字形摆在三个座位之间,显得格外特别。郑大雄自然明白,今晚每个人都得干掉一瓶。

两人坐在饭桌前漫无边际地说着话,郑大雄几次想问问杜康是怎么说服他老婆回娘家的。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在秃鹰面前,自己何尝不是和杜康一个屌样?郑大雄不由得叹了口气。杜康也跟着叹了口气。两人竟不约而同地说:“钟哥快到了吧?”

过了一会儿,杜康说:“秃鹰这个月扣了你几次工资?”郑大雄回答说:“三次。”杜康说:“十个光头九个衰。”郑大雄的恨意又来了:“我迟早烤左佢(烤了他)。”

杜康笑了笑,没说话。郑大雄急了说:“你不信?”

杜康点点头说:“信。光头一定要烤。不过你想过改行没?”

“改行亦难。”郑大雄叹了一口气。

两人一起沉默。良久。

“噢,我忘记买香了!”杜康突然站起来,出其不意地吓了郑大雄一跳。

“买香?”郑大雄表示不解。

“结拜啊?你忘记咗(了)?”杜康边说边往门边走。

“对,结拜一定要有个仪式!就像三国刘关张桃园结义一样。”郑大雄说。

“我比你大三个月,你得叫我哥哦。”杜康说完这句话就出去买香了。

“有哥真好。”郑大雄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心里便想钟运春什么时候能到。

杜康在楼下小店里买香时碰到了急匆匆赶来的钟运春。于是两人高高兴兴地上楼来。郑大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终于人齐了。三人坐定,钟运春见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瓶“杜康”白酒。

“今晚喝‘杜康酒,有特别的意思吗?”钟运春瞥了杜康一眼,笑了笑问。

“老杜,这酒好像有点贵吧?”郑大雄问了一句。平时三人聚会,喝的几乎都是便宜的劲洒。

“我岳父今日六十大寿,这酒本来准备送给岳父,我老婆说是假酒,没要。我杜康有假吗?简直是开玩笑,没要我‘杜康,好啊,刚好够兄弟一人一瓶。来吧,都开了,今晚不醉不归。”杜康还没开始喝酒,似乎就有了醉意。

不过让杜康想不到的是,他买来的“杜康”酒真的是假酒。当时他老婆说是假酒,他还不在意,以为是老婆故意找茬儿,不想这番认真核实之后,才知道上了当。三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这酒还喝吗?”郑大雄问。

“听说假酒很容易醉人。”钟运春说。

“仲使讲咯(还用说吗)?我去换吧?”杜康说。

“我们不就是为了大醉一场吗?何必在乎真假呢?”钟运春补了一句。

“管佢(它)真假,照吃不误。”郑大雄第一个满了一杯。杜康和钟运春也满上。三个人碰碰杯,推杯论盏地喝起酒来。

席间,郑大雄问钟运春怎么这么迟才到。钟运春支吾了半天说:“今天不走运,被运政抓到了,罚了一万块才拿回车来。”郑大雄一听,立马破口大骂起来。杜康叹了口气说:“赶尽杀绝啊!”钟运春说:“狗日的才不管我们的生死。”

三人边喝酒边大骂了一通,均觉英雄气短。郑大雄问:“何解今晚月亮咁(那么)圆?”此时,杜康和钟运春才惊觉月光竟透过阳台铺到屋里来了。钟运春说:“今天是农历十五啊。”

杜康见酒菜吃得差不多了,红着一张关公脸叫了一声:“真系(是)好日子!”于是不紧不慢地提出结拜的事。郑大雄自然是第一个叫好。

“结拜啊?”钟运春忽然站了起来。他望了望杜康和郑大雄,缓步走到阳台。明月当空,天际繁星点点,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大街,显示着这凡尘是多么的热闹而值得留恋。

到底是秋天了,夜风吹到脸上有些许凉意。钟运春站在阳台久久凝望。杜康站起来走到阳台,郑大雄见状也跟着走过去。三人站在阳台上,望着天空上的明月,良久,钟运春转过身来,看着两人说:“结拜好,从今以后,兄弟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三人回到饭桌前,举起酒杯相碰,不约而同地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既然要結拜,就得有个仪式。没有香炉插香,杜康便到厨房弄来一截红萝卜权当插香用。没有关二哥,他找了张门神像代替。一切准备停当,三个人点燃檀香,正准备对着门神跪下去时,出了点意外。

谁也没想到,杜康的老婆罗晓晓会突然回来。罗晓晓看到客厅里这阵势,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居然,居然!”罗晓晓咬牙切齿地说,“狐朋狗友都来了,好啊。”

罗晓晓径直走到杜康面前,伸手就是两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沉默的大厅里回荡。罗晓晓看也不看另外两人一眼,转身回房去了。这两巴掌像是给钟运春和郑大雄敲了一闷棍,两人一下子蒙了,相互对看一眼,像两只蠄蚷一样慢慢地往门边退。杜康急了,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回到饭桌前。

“兄弟,比(给)我五分钟,我能搞定佢(她)。”杜康说话沉着冷静,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他拍了拍两人的肩头,也进房去了。房里传出一阵乱响。果然不到五分钟,杜康就出来了。郑大雄以为杜康脸上又会多几道巴掌痕,结果没有,见他神色自如,看样子确实是把老婆搞定了。钟运春没说什么,默然举起手里的檀香,结拜仪式终于开始。

拜了关二哥,便排辈分,钟运春年纪最大,自然是大哥。杜康和郑大雄虽然同年生,但杜康比郑大雄大两个月,自然就是二哥。两人借着三分酒意,给钟运春正儿八经地下跪叩起头来。杜康刚叫了一声“大哥”,眼泪便汩汩直流。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边流泪边说:“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结拜仪式后,杜康擦了擦眼泪,又拉着两人坐到饭桌前喝酒。不过气氛已没有先前热烈。三人默然地喝着闷酒,每喝一口碰一下杯,大厅里不时响起叮叮当当的碰杯声。期间,杜康去热了一次菜,但热好的菜端上桌来基本上没人吃。郑大雄一直担心罗晓晓会再次出来给杜康难堪,结果直到十二点,三人顺利地喝光三瓶酒,罗晓晓也没有出来。更令人不解的是,原以为假酒容易醉人,没想到干掉了三瓶假酒,三人还有几分清醒。酒量最大的钟运春甚至还能开车送郑大雄回家。

一路上,钟运春打开车载音乐,已故香港歌星黄家驹嘶哑着嗓门唱《海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啊……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车窗一直开着,风灌进车厢里,刮着两人木然的脸。两人都没说话。郑大雄坐在副驾座上,脸一直朝着车窗外,到了他家楼下,车子停了下来,郑大雄还坐在车上不动。钟运春侧过头看他。郑大雄叫了一声:“钟大哥。”他的声音突然哑了,望着钟运春,哽咽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钟运春说:“好兄弟,努力工作,别给人家看扁了。再见。”郑大雄便下车,但没有走,他站在门边,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的影子在不停地挥手。钟运春按了两声喇叭做回应,便掉头离去。

第二天,郑大雄上班时,见钟运春的旧“中华”停在修理店门口,以为钟运春过来换后视镜。于是问秃鹰:“我钟哥呢?”秃鹰说没见到。又说早上开门就见他的车在这里了,估计是昨天晚上就停好的。郑大雄二话没说,就帮钟运春的车子换了后视镜。换好后视镜,郑大雄就给钟运春打电话。钟运春关机了。郑大雄也没在意,只在微信上告诉钟运春:钟哥,后视镜换好了,随时可来取车。

到了晚上,郑大雄快下班了,钟运春还是没来取车。秃鹰对此颇为不满,郑大雄只好帮钟运春付了修车款。秃鹰还是不满意,又指挥两个工仔,把钟运春的旧“中华”推到路边才摆休。郑大雄本想阻止,想想还是放弃了,但心里对秃鹰的恨又加了一重,于是给钟运春打了几次电话,还是关机。郑大雄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此后一个星期,郑大雄都没见到钟运春来取车,打他电话总是关机。不只是钟运春,就连杜康也没来过修理店。郑大雄的酒瘾又犯了。这晚下班,他打杜康的电话,响了半天居然也没人接。郑大雄骂了句:“一条屌样,呢条友(这家伙),只怕又被老婆罚跪了。”干脆直接上门去找杜康。杜康家的门他敲了半天也没人来给他开门。他跑到楼下朝上望,才发现杜康家里黑沉沉的。他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感到不妙,本想在微信上问问,打开朋友圈,发现杜康原来带他老婆罗晓晓去云南旅游了,还在朋友圈晒了几张罗晓晓在云南的照片。郑大雄心里不由得犯嘀咕,这两口子去年九月就去云南转了一圈,怎么今年又去呢?

事实上,杜康确实去了云南,不过他没有和罗晓晓去,而是只身一人前往。他在大理洱海待了一个星期,住在宾馆里足不出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一天三顿酒,每顿不少于一斤,对眼前的美景熟视无睹。在洱海大醉了一个星期后,杜康坐上去往四川的火车。在汶川,他参观了地震博物馆,目睹了惨不忍睹的地震废墟,其中包括四川人的生活用品、那座永远停留在地震发生时刻的钟、被滚石砸得瘪成一堆废铁的运钞车。当然还看到范跑跑的眼镜,还有那个被称为“有情有义的男人”吴家芳背亡妻所骑的那辆摩托车。

杜康原本打算再去西藏,看看传说中的布达拉宫,看看西藏人朝圣。电视上看到的总觉得不真实。但是在汶川转悠了十天后,他放弃了西藏,急急忙忙地去了绵阳南郊机场,他要坐飞机回风流底。在飞机上睡了两个小时,在风流底机场,他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没有回家,临时买了一张到海南的机票,直飞三亚。

到达三亚的天涯海角时,他离家已经半月有余了。此时已是仲秋时节,但三亚白天的气温比风流底还要热。杜康穿一件短袖,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他几次想打开手机给钟大哥或者他的三弟郑大雄发条短信,但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

刚刚结拜完,两人就突然人间蒸发一般消失。钟运春是完全没有消息,杜康虽说是去了云南,但打电话也是关机,和失踪没有什么区别。一个月过去了,郑大雄急得快喉咙冒烟了。这段时间里,郑大雄跟秃鹰请了三次假,他去了杜康家三次,每次都无功而返。虽然和钟运春相识三年有余,但郑大雄却不知道他的大哥住在何处。秃鹰对郑大雄频频请假十分不满,工资扣了又扣早就所剩无几,这个月发到郑大雄手里的只有区区几百块。郑大雄一肚子火没处发泄,便悄悄备了两瓶汽油,准备随时给修理店来一把火。

郑大雄最后一次去杜康家时,肚子里那把火才彻底熄灭了。这已经是他们结拜后两个月的事情了。杜康的岳父找到修理店来。这个曾经的国企车床工人,十五年前下岗到现在,一直靠着家里两栋五层楼房的出租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不是女儿罗晓晓两个月没有消息,他也难得来一次修理店。在听完郑大雄的陈述后,老人果断地从修理店拿上烧焊工具,带上郑大雄直奔杜康家。

见到罗晓晓时,郑大雄还是忍不住吐了一地。罗晓晓的尸体早已高度腐烂,她的双手和双脚均被绑在一起,身子躬成煮熟的蠄蚷状卷曲在床上,嘴里还被塞了一条毛巾。看到这情景,郑大雄才慢慢回想他们三人结拜的那晚,他还记得杜康说过,给他五分钟,他能搞定她。当时杜康给他的感觉很平静,没有一丝愤怒,也没有一丝怨恨。

此后,郑大雄被派出所的警察传讯了两次,所问的内容基本相同。唯一的差异是,第二次传讯时,警察问了钟运春的情况。直到现在,郑大雄才发现他不但不清楚钟运春去了哪里,就连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警察似乎不相信,于是他帶警察去看了钟运春停在修理店外面马路边上的旧“中华”。多日没洗,车子早已布满了灰尘。警察想打开车子看看,但没有钥匙,只在车子周围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大概觉得罗晓晓一案与钟运春关系不大,就没有进一步调查。

杜康被押解回风流底派出所时,郑大雄找人疏通关系去看了一次。隔着留置室的玻璃,杜康显得越发地瘦,他一脸嘲笑的表情,甚至还冲着郑大雄打了个响指。

“玩完咯。”这是杜康留给郑大雄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出奇的平静。郑大雄离开前,强忍住眼泪,叫了一声:“二哥。”

从派出所回来,郑大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地将两瓶汽油给倒掉了。不久,他手机收到一条陌生电话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几句:三弟,我有罪,我不配和你们结拜。真想再和你们去蠄蚷王吃一次蠄蚷,再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问好二弟。保重。

看来钟运春还不知道杜康的情况。郑大雄照着电话回拨过去,关机。郑大雄便明白,他的大哥也是回不来了。虽然钟运春说把那旧“中华”送给郑大雄,但他没有碰过它,一直让它停在路边日晒雨淋,偶尔在车子周围转一圈,停在他换上的后视镜前,用手擦一擦,镜子仍然能清晰地照出他疲倦的面容来。

秋天过去了,已是初冬时节,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冬雨。修理店的生意惨淡。秃鹰不知从哪里弄来两瓶“杜康”酒,又到蠄蚷王叫了几个外卖,几个人就在店里准备大醉一场。郑大雄一见是“杜康”酒,扭头就走。他走到那辆旧“中华”前,便听到身后秃鹰叫他喝酒,郑大雄头也没回,只是摆摆手说:“我戒酒了。”

那辆旧“中华”停在路边,一停就是两年。直到郑大雄的儿子五岁那年,才被交管部门给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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