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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犯罪

2019-06-10流瓶儿

西部 2019年3期
关键词:警官母亲

流瓶儿

雾很大。楼前的路灯模糊成一只只萤火虫,冰凉地凝固在半空中。

庄世明塌着肩站在单元门前。他的手被宽大的棉衣袖子罩着,在颤抖。单元门“嘭”地开了,一束橙黄色的光弹射出来,他吓得一怔,慌忙迎着光走上台阶。一个背着书包的中学生跨着大步与他擦肩而过,在门即将关闭的一瞬,他拉住了门,缓缓走了进去。电梯的门上新贴了一个通知,不锈钢门上映出一个三十岁男人的身影。那通知写的什么,他望着却不知道。

家里他母亲抱着他两岁的儿子在笑,儿子手里拿着管牙膏,正往他母亲的脸上擦。他勉强挤出一点儿笑容,说肚子不舒服,闪身进了卫生间。之前他已经笑过了,手握着方向盘,脖子夹着手机笑的。他母亲问,知道咱家小胖蛋今天都干了什么吗?他说不知道。车要过红绿灯了,有摄像头,不能被拍到他开车打电话,他把手机夹在脖子下。他的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有趣了。他母亲说,小胖蛋今天第一次给自己穿上了袜子,还把地上的鞋全都收到了鞋架上……他欣喜地想象着那些可爱的画面。他听到“嘭”的一声,然后柔软地颠簸了一下。手机顺着他的身前掉到脚下的时候,听筒里传出他母亲的笑声。他开始刹车减速,可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路边一张熟悉的脸,在望着他。那一瞬间,他的脚下意识地换了地方。车没有停,加速而去。

发生了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大脑一片空白,不一会儿有几辆鸣叫着的警车急急地与他擦肩而过。

他的心含在了嘴里,随时要脱口而出。脑细胞变成了一层头皮,薄薄地顶在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马桶上坐了片刻后,心慢慢地回到了肚子里,却又无限膨大到让他没法呼吸。他说自己可能感冒了,借口怕传染儿子,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他母亲隔着门问他吃晚饭没有,他撒谎说吃过了。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说不喝。没一会儿又问他要不要吃药。他是个孝顺的儿子,强忍着烦躁回说不用。他母亲又隔着门讲起他的儿子,是电话里讲过的。电话,要不是接电话注意力不集中怎么会出事?他忍不住大叫一声,别说了。他母亲被吓没了声音。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忽然坐起来。也许只是错觉,纯属巧合吧。他说有东西落在车上了,匆忙回到车上打开车上的广播,交通台会最先有消息。广播里传出嘈杂的沙沙声,地下车库里没有信号,他又将车开出车库。电台里主持人正在跟一个热心听众闲聊,算算时间已过去半个多小时,或许已……又一个热心听众打电话进去问主持人:刚才发生在XX路口的交通事故,找到肇事车辆了吗?有目击者吗?XX路口,他眼前一黑。主持人说,还没有任何消息,同时也呼吁各位司机朋友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清醒过来已在床上。他想起来忘了查看车。如果车上没有任何痕迹,可能真的只是个错觉。他又找到一丝希望,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到卫生间拿了块抹布提了半桶水。车库里很静,只听到自己呼呼的喘息声。数十个灯管整齐地排列在他的头顶,他的白色小车是这个大班级里最普通的一员。走到车前不到三米处,已能清晰地看到前叶子板下方有块褐色印迹,水桶“嘭”地掉落在地上。他猛地捞起水桶里的抹布,冲到车前大力擦拭那块血渍,那血渍里还粘着黑色毛发。

次日早间新闻里报:昨晚XX路口发生一起肇事逃逸案,一位老人受重伤。由于大雾天气,监控未能拍到有效画面。现在一方面要寻找老人的家人,另一方面尋找目击者。老人年纪约六七十岁,身着红棉衣……后面的话他听不见了,脑子里只剩下“目击者”三个字。他儿子手里拿着半根油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趴在他的腿上,仰着笑脸望着他。

昨天他看到的那张熟悉的脸就住在他家楼下,是个女人,新搬来三个月。说熟悉,不是因为是邻居而熟悉,是她太特殊。

这座城市不大,新闻的传播速度不会超过一天。果然晨会开完没一会儿,就有人提到了这件事,说是朋友圈里有人发了照片。他几乎要从椅子里瘫软到地上来,好在同事继续说是受伤的老太太的照片,正在转发寻找家人。他马上越过几张桌子向那同事说,把照片转发给我,我发朋友圈。周围的几个同事都吃惊地转头望向他,他忙伏下身假装继续忙工作。他露馅儿了吗?他的声音显得太亢奋,尖细得像个女人。他的同事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刚才的表现太异常了。他的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照片是在医院的急救室拍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太闭着眼,半边脸瘀青,穿着破旧的红花棉衣,里面乱七八糟翻出各色衣领,看起来又脏又破。同事都猜测她可能是外地来讨饭的,不像是本地人。他对着照片端详了半天,意识里无法接受这个老太太与自己有关。他又想起目击者,想到那个女人。

去求她吧,让她看在自己丧妻的份上。

庄世明的妻子是在生孩子的时候死的,这年月几乎很少有人死于生孩子,他妻子就是这么不幸。现在又出了这种事,老天对他太不公平了。

下班看到楼下那女人家的窗子亮着灯,他也顾不得想太多就去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若不是发生了这种事,他这一辈子都没有勇气主动去找她。她太像一个人了,只是似乎更漂亮些。女人穿着件蓝色高领毛衣,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问,有事吗?他点头说,有件很重要的事。这房子是庄世明一个同事买来结婚用的,后因为婚事告吹暂时租了出去。没有装修。屋里布局很简单,白墙下是一圈黑色的旧皮沙发,一个长条茶几,上面乱七八糟放满了东西。屋里有烟味,不是新鲜的,是被家具吸收后散发出来的,混杂着女人的香水味。

你家里人不在?他绕开门前一双男式拖鞋,走了进去。他不在。她指了指沙发请他坐,自己仍在门旁站着。

我老婆在生孩子的时候死了,孩子现在刚两岁,是我妈在带……他顾不上太多开始讲了起来,自觉语无伦次脸发起烧来。看到她完全听不懂的样子,索性直入主题说,当时我在跟我妈通电话,你知道,她在家带孩子,也没个人说话着急,所以,唉,我真的没看到车前有人,我没有超速,没有走不该走的道,我真想不通哪来了一个人……我当时也想停车看看,可是当时脑子不管用了,就没有停,你都看到了,你不会……

那女人僵在那里仿佛他说的是外语,但他确信没认错人,当时她穿着件白色毛皮大衣,此时就在门旁的衣架上挂着。女人停了数秒忽然一扬眉表示懂了,然后垂下眼,犹豫着点了点头,哦,哦,是这样啊,你放心吧……话未说完,一个男人拉开门走进来。庄世明正高度紧张,被忽然出现的人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那男人被他的反应也吓得向后一闪身。

女人一只手掩住嘴,没让自己笑出来,指了指庄世明,向那个男人介绍说,这是楼上的邻居。

这个男人与庄世明是完全不同的一类人,留着时尚的发型,两鬓头发剔光,中间整齐油亮地梳到后面,棱角分明的脸因为受了无端的惊吓,不大高兴地皱起眉。庄世明慌乱地问了声好,预备伸手去握,却见那男人有鄙夷的神色。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说,不打扰了。他向两个人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在回身关门的瞬间,看到那男人瞪着眼,嘴角歪向一边。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向女人投去乞求的一望,女人向他点了下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换着两条腿上的楼。问题解决了?这么顺利?是的。他在大脑里自问自答着,又重重地向自己点了点头确认。

他敢确定这个女人他认识,她应该就是姜惠。她大概不认得他了。

姜惠给过庄世明人生路上的第一个重大挫折。

那时他在县中学上初三,是公认的必将成大器的尖子生。他从小就是个懂事又勤奋努力的孩子,学习成绩在年级排在前列,除了个头偏矮。十六岁之前,他的人生是充满自信和阳光的。直到班里来了个插班生。姜惠来自大城市,即便穿上同样的校服,周身也散发着碾压一切乡土气的高级感。庄世明只看了她一眼,就醍醐灌顶般沦陷了,她齐耳短发的后脑勺代替了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

除了成绩好,庄世明自觉在她面前一无是处。心底里,他愿意像诗句所写的,匍匐在她的脚下,去亲吻她的脚趾。他的成绩一路下滑,自制力完全失控。某天夜里,宿舍同学硬拉着他玩真心话大冒险,谁知是中了他们的计,他没有生气,还听从了他们的撺掇,去向她表白。放学后,在教室忽明忽暗的日光灯下,他一鼓作气对她说,我喜欢你。说完,他转身就跑了。他没想过要什么结果,只要能把那句话说出来就好。谁知道,两天后整个校园都知道了他的表白,说姜惠说“庄世明长得跟倭瓜似的又丑又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庄世明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学校的一大笑话,同学明着笑,老师暗着笑。他生在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家里,床头贴满了卡耐基的人生格言,遇到事总能对症下药,找到指路明灯。 “我们若已接受最坏的,就再也没有什么损失”,他找到了这句,默念着支撑着,也只是撑了个行尸走肉。中考落败,没能按预想进入重点高中,早先的一系列规划由于这个意外全线崩塌。这一跤摔下去,再也没有出色过。唯一幸运的是,在一所普通的高中,不再努力的他个头两年间从一米五长到了一米七五。

短短几分钟对话,他确定她就是姜惠,那张脸他曾痴痴望了大半年。她一只手掩嘴的习惯没变。他回家拿出当年的毕业合影,那时的他一张脸干干净净,顶着一头乱蓬蓬的浓发,瘦瘦小小。现在的他,头发不再浓密,半张脸被两天未刮的胡茬占据。她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了吧,他长高了,而她的变化仅限于妆容和发型。男人真没法跟女人比。

几天后传来消息:老太太死了。从穿着和随身的破塑料袋里的食物判断,至少近期她是靠乞讨度日的,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有人说,她可能是不想活了,大冬天的,太受罪了。他听到一怔。

这一天天過来,他先是后悔自己在开车时打电话,恨他母亲唠唠叨叨话太多。之后后悔不该逃逸,现在得知老太太是这种情况,他是更加后悔。原本只需承担一笔丧葬费,况且他的车是买了保险的。现在晚了,肇事逃逸的性质不一样,由事故变成了犯罪。

他想起那天从姜惠那里出来,莫名有种熟悉的似曾经历过的感觉。现在想,那是因为他第二次把命运交到了姜惠手里。

这天晚上,他站在消防通道的一扇窗旁边吸烟。本来为了孩子已戒烟,出了这事又吸了起来,每天晚饭后来一根。楼对面是一家宾馆,彩色的灯透进光亮来。他抱着胳膊对着开了一条缝的窗慢慢吐出烟。身后的通道门忽然“嘭”的一声被推开了,感应灯亮了起来。他没防备吓得一抬手把烟甩落在地上,看到是见过一面的姜惠的老公。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男人笑着伸出手来说,我叫吴运,你叫我小吴就好。庄世明也慌忙伸出手去握了握。吴运看到他掉落在地上的烟,从口袋里拿出烟重新给他递上了一支。

你的事,我家小美跟我讲了。吴运给庄世明点完烟之后,直入主题。庄世明刚吸了口烟,被呛得连连咳嗽。小美?不是姜惠吗?他莫名地有些醋意,他这些天胡思乱想,竟没想到这个,他以为这事会成为自己和姜惠间的秘密。

他横下心仰起脸对着吴运,说,怎么了?他发现吴运算得上英俊的脸不大对称,一边大一边小,显得小家子气,甚至有几分阴暗。也没什么了,你当时不该跑。吴运不看他,对着窗户缝向外吐烟。庄世明垂下头把烟灰弹到窗台上的一只盒子里。想过去自首吗?吴运一边问,一边拿起手机翻看。这时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两个人置身在一片粉紫色的光影里。

我家孩子已经没有妈了,不能让他再没有爸。

不至于死罪。吴运说。

我知道,但是现在这个家,我妈也离不开我。他说着,却想起当时站在路边的姜惠的脸。若不是她,他又怎么会跑?!

有微信吗?来加一下。吴运忽然说。

庄世明有点意外,但还是拿出手机,两个人加了好友。正预备把手机放进口袋,就听到了“叮咚”一声。迟疑的一瞬间看到吴运拿着手机,向上翻着眼在看他,微微地点了下头。他明白意思,拿起手机看。是吴运发来的消息,一条朋友圈消息的截屏,配图正是那个已死去的老太太在医院的照片。那是一条悬赏启示。文字中说,老太太患有老年痴呆,从家走丢多日,其儿女刚从警察处得知噩耗,现悬赏十万元寻找目击证人。庄世明腿脚发软,一只手忙抓住楼梯扶手。

十万?不合理啊,老太太都死了,这个钱有必要花吗?庄世明艰难地发出声问。

老太太的儿子前几天才从国外回来,据说有千万资产。

你想,不,是你们想去领赏?庄世明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会,小美不都答应你了吗?我们都是说话算话的人。

那你给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是碰巧看到了,想告诉你一声。吴运说完将烟头在窗玻璃上捻灭,玻璃上留下一团灰,然后他将烟头从窗缝丢了出去。庄世明本能地抬起一只手指着窗台上的盒子,又默然放下。一万块钱怎么样?说出这话,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吴运嘴角歪向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突然抬手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把。庄世明一怔,这莫名的亲昵让他很别扭。我不要你的钱,你想哪儿去了,只是一直没再见你的车了。把车处理掉了?

没有。他明白吴运的意思了。车就在地下车库里,我现在就去给你拿钥匙?

吴运微微一笑说,好吧,正好有事要用车。

庄世明转身的瞬间又停了下来,说,明天吧,明天这个时候,到这里来拿车钥匙。

吴运扬起眉毛,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似的,大笑着摇了下头,说,好吧。

敲诈。勒索。庄世明心里怒骂着,脸上却一点儿没有流露出来。他回家后在电脑前坐了许久,虽然他恨不能让那辆车消失,可是这种方式让他有被羞辱的感觉。半夜他提着工具箱去了车库。

庄世明把车交给了吴运。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如他所料吴运没来还车,甚至没有出现在他窥探的视线里。车没有停在小区车库里。那辆车虽算不上是好车,却曾是他生活里的一道明月光。

他又重新回到书里,一张大床他睡一半书睡一半。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东野圭吾等人的悬疑侦探作品。曾经卡耐基在精神上支撑着他,后来是侦探与嫌疑人间的故事支撑着他。

他一天一天地挨着,直到接到公安分局一位陈姓警官的电话,说有关他的车的事,让他去一下。他回答好的,声音是颤抖的。他怕有这一天,又莫名地期待这一天。

陈警官很忙,让他在办公室的长椅上坐一会儿。他坐的位置正好看到对面办公室,一位警官在对一个立在桌前的人说话,隔了几米都看得出那个人在哆嗦。他不由得按住自己的腿,怕一会儿站起来也会哆嗦。陈警官问他车去了哪里。他回答,借出去了。什么时候借出去的?他迟疑了一下答,两个月前。其实是一个月前,在“一”字即将出口的瞬间,大脑再次让他做了另一个选择。这是一個会露馅儿的谎言。敏锐的警察凭眼神是可以判断出嫌疑人是否撒了谎的。但是陈警官太忙了,电话一个接一个,没有确认他的眼神。

现在车能随便给人借吗?真是,算你运气好。陈警官抽空瞥了他一眼,继续说,前天发生一起交通事故,车毁人亡,经查是你的车,你不知道?

啊?我不知道啊。人死了?车也报废了?

人没系安全带,从车窗甩出来死了,车基本上报废了。这要是再伤着路人,你这个车主脱不了干系。警官说着,把面前的电脑显示器转向他,让他看。

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规定。他嘟哝着,用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屏幕上他的白色小车底朝天在路基下躺着,半个车头没了。陈警官指着旁边的水泥隔离路障说,撞在这上面了。

怎么、怎么、怎……他望着那车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吴运像半截面条扭曲出奇怪的姿势,半天才艰难地问出,怎么会撞到那上面,是刹车……不,是什么原因?

你的车刹车有问题?陈警官问。没有没有,他连忙否认。陈警官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初步认定是他酒驾。

他怎么能喝酒开车呢!他咬着牙说。

警官又跟他说了很多,他听着,感觉自己像是荡出去的秋千一个劲地往天上走。他们不在一个空间,没法达成理解上的共识。他用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仅仅是听。他做好了自首的准备,要说什么都在嘴边上了。可是此刻的感觉完全跟他预想的不一样,警察不像小说中的警察,他这个嫌疑人也不像小说中的嫌疑人,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氛围。直到陈警官连问两遍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他才回过神。他在几页纸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出来时只隐约记得陈警官说过,关于车的赔偿问题,让他找死者家属。

他是错过了一次很好的自首机会,还是运气好真的安全了?

办公室没有错过这个新闻,说是夫妻俩闹离婚,丈夫独自喝醉出了车祸,宝马车也跟着报废了。出租那套房子的同事也在其中,全然不知出事的是他家的房客。他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听着。数个小时过去了,他仍觉着自己没法从空中回到地上。他那车竟然变成了宝马,传言也是够离谱。一个同事拿着手机,忽然大声说,朋友圈里转发的那个悬赏十万找目击证人的事是假的,是个学生恶搞同学……啧啧,现在的学生……庄世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年三十晚上十二点,他照例拿了黄纸、香、烟、酒和一些糖果,到小区后门外的路边去烧。他从前跟着父亲给爷爷烧,后来是一个人给父亲烧。他用脚在雪地上画一个圈,把成卷的黄纸抖开刚要点燃又突然停住,起身在旁边又用脚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他把东西分成两份,两堆火一起烧。他其实也不懂这些规矩,只是觉着似乎应当这样做,一堆是给自家人的,另一堆是给……他跪在雪地里,把烟盒撕开,把烟一支支分别投进两堆火,嘴里低低地念叨着,求你们让我睡一觉吧,哪怕一天能睡着几个小时也好。

姜惠家春节期间没亮过灯,一直到十五之后。

他每晚的那根烟,改在了楼外抽。他裹着羽绒服,坐在楼对面黑暗的凉亭里。网上有个问卷,说说做过什么最后悔的事。那是个用假面说真话的地方,痛心疾首说什么的都有,他只留了四个字:初恋表白。是半年前的,昨天他又去看了,一直有人给他点赞。被害人还真不少啊,不该惩罚那些罪人吗?他低低地念着书中的台词,有很多犯罪小说写这类内容,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生去报复。他直直地望着姜惠家的灯光,那亮光跟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莫名地觉得不一样。

这晚吸完烟回家,拉开门的瞬间,他愣在了那里,门厅靠墙放着几盒礼品。他母亲抱着孩子满面春风地说,是咱家楼下的邻居来拜年了,才刚走一会儿,那小媳妇真好。啊?他忘了换鞋,直直地就走进了屋。他母亲忙提醒他。他退到门口,在换鞋凳上坐下,他母亲又向客厅努了努嘴说,她说谢谢咱家的车,车钥匙放在茶几上了。对了,你不是说车卖了吗?到底是卖了没有啊?

你说什么?他盯着他母亲的脸,全然听不懂。他母亲又重复了一遍,楼下的邻居小媳妇把借的车还回来了。他大张着嘴几乎要从凳子上跌倒,半晌喃喃地问他母亲,妈,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我觉着真的有啊,我可能要遭报应了。他脱了皮鞋,没有穿拖鞋,直直地走进他的卧室,一下扑倒在床上。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大睁着眼趴了一夜。天蒙蒙亮了,他伸手抓过枕边的一本书,书页从中间自动分开, “完美犯罪”四个字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这书他反复看了多遍,睡不着就看,也许是因为看了而睡不着吧,总之,他失眠已经七十天了。这七十天已要了他半条命,用他母亲的话说,阴气压过了阳气。其实昨晚回家,在小区里他看到姜惠了,从他的那辆白车上下来。之前他还看到过被撞死的老太太,看到过摔成一团鼻涕的吴运。他不信鬼神,他用毅力屏蔽了那些幻觉。到昨天,他已没有力气再屏蔽了。

横竖都是死,早晚都是死,不如痛快点吧。

早晨出门时,他向母亲指了指床上的那一堆书说,这些书今天全部扔出去。他母亲一只手扯着孩子,一只手响亮地拍一下腿说,这就对了,你瞅瞅这都是些啥玩意,不是刀就是血,看书皮就瘆人,你跟我说什么破案子,我跟你说,人做了坏事就算警察抓不到,老天也会报应……

别说了。他打断他母亲的话。他有很多话到了嗓子眼,停了片刻,只是长长地出了口气,又重复一句,这些书全部都扔出去。

他决定再去上最后一天班,该处理干净的得处理干净。

他没有乘电梯。走楼梯到姜惠家一层,通道门开着,他停了下来。楼道里静悄悄的,他想起那晚吴运开心地从他手里接过车钥匙,连一句谢谢都没说,两人像是匆匆接头怕暴露的地下党。吴运对于他来说,属于一场完美犯罪。所谓完美犯罪,是指无动机、无证据的犯罪。他嘿嘿嘿地站在那里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停不下来。如果姜惠闭口不说,撞死的老太太也是一场完美犯罪。想到这,他才止住了笑,疲惫地一步步继续下楼梯。

他下到一楼。电梯门开了,姜惠正好从里面走出来。

你是生病了吗?气色这么差。姜惠吃惊地望着他。

他有些恍惚,低低地回了句,没有。

他们一起走出单元门,姜惠向楼侧面的露天停车场指了一下说,车停在那边了,第一辆就是。他的大脑里灰成了一片坟场,不知道怎么回应。姜惠接着说,我昨天好不容易才把车开回来,有心理障碍了。对了,购车发票在车里。

他回过头来,忍不住眯起满是血丝疲惫不堪的眼望向车。他的车在那里,只是没有了牌照,车窗上放着纸质的临时牌照。

为什么啊?他僵尸一般喃喃地问。

姜惠仿佛没听到,自顾自地说,我们在X小区装修新房子,借你的车才开了一星期就被一辆货车撞了一下,虽说修修还能恢复原样,但毕竟不是原装的了,吴运说你这车开着很顺手,就留下我们自己用,反正我们也要买车。说到这里她哽咽了,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你是真爱惜车啊,开了半年还跟新的一样,所以同款一模一样给你订了一辆,还给你。她又抬手指了指。

他半天反应不过来,说,那车……那车……吴运不是那个意思吧?

车是他订的,这才刚到货,他借车的时候跟你说过别的吗?

不,没有,这个车可以不用还。他语无伦次道。

姜惠摇头道,必须还。

他仍旧无法回过神来,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惠又低低地说,我有点信因果报应了。她转头望着他说,你那天撞到的是一条流浪狗,不是人。说完很快地向前走了幾步,发现他原地没动,又回过头来说,那个肇事车主已经投案自首了。她又走了几步,回头说,我明天就搬走了。

姜惠。他脱口而出叫了她的名字。

女人仿佛被电击了一般一抖,只是这一瞬间极其短暂。她微微地伸了伸脖子,迟疑了一下回过头没有抬眼,向着他脚下的地说,你认错人了。在她回转头时,又极短地停了停,然后急急地走了。庄世明心若明镜全看明白了。

你还在啊,我还想给你打个电话。这书扔了可惜了吧,有收旧书的吗?能卖一块算一块。庄世明的母亲提了两捆书,从楼里走了出来。

嗯?什么?庄世明一恍神,刚才他真的叫过姜惠的名字吗?

他呆了片刻,猛地瞪大眼,向他母亲大声叫道,我车上的那个黑色的毛,不是人的头发,是狗毛。他母亲吓了一跳,把书撂倒在地上,用手拍着胸口道,咦,叫啥?

他又一恍神。她说因果报应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妈,这书不能扔。他大脑里若隐若现闪出一道清晰的光。

一股倦意狠狠地扑面而来,庄世明的眼睛睁不开了。他必须立刻睡一觉。他转身走回楼里,进了电梯后不禁又笑了。那天他拎着工具箱在车库里,什么都没干,对着车坐了一个小时,他本来打算……

一切都没那么简单吧,这里面有……完美犯罪,就是没有犯罪……

庄世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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