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器及其他

唐棣

口器

当它们一旦将口器刺入皮肤，汗毛的摆动已经无法影响两人的注意力了。它们的两颌疯狂交替运动，这时我们还感觉不到疼，“打孔”的过程就是一次麻醉的过程，吻管插入真皮下面，我们多少会有点儿感觉。

不过，我们可能此刻正忙着拥抱亲吻异性，我们沉醉于另一件事。

它们放慢了速度，显得轻松而休闲，一点儿一点儿在真皮下注入唾液。唾液就是从口器滋生的。一种具有舒张血管和抗凝血作用的物质使血液更容易汇流到伤口。当吻管儿在皮下来回搅动，碰到一条毛细血管时，它们就成功了。接下去，我们这些人类将不可避免地损失约 1/5000毫升血液。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事。

我指的是蚊子出生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异性个体交配。人类可能也差不多，但没这么直露。对有些男人来说，不做别的，哪怕只是和女孩在一起坐会儿聊会天都是有意思的。

那是一个夏天，我和一个女孩在一个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了。大家聊得很好，互留微信，第二天我约她在外面撸串，把聚会上未尽的话题继续。

这个女孩很开朗，她可能觉得我也不令人反感，就说行。

女孩下班已经很晚了。我也在外面谈事，我是吃了晚饭的，所以特意在时间快到时微信问她，去哪里吃？

她回得很快，说不是说去撸串吗？

我回：好。我记得通惠河边上就有一家不错的。

女孩说，还要处理点事情，让我先去。我在网上搜到一家，打车过去之后，却没有找到。河边有点荒凉，原来可不是这样子。我在河边转悠一下，原来真不知道城市里还有这么一条不小的河呢。

我慢慢地走下了河堤的三十九级台阶。河边有对年轻的男女看我从河堤上走下来，就特别警觉。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就不再看我了，而是匆匆朝河堤的台阶走去。我往前继续走是在河岸上时看见有人在钓鱼，就想过去看看。河边草多，有的藤蔓搭在路上，实在难以通行，蚊子在耳边嗡嗡叫，感觉它们在晚风中太热情了。没走多久，浑身就爆炸式的开始疼了。谁都体验过血液在血管里往外爆得那种肿胀感，有时会伴随着某种奇妙的快感，我抓了几下，赶紧返回台阶。

“钓鱼的人不怕蚊子？”我一路跑上河堤的三十九级台阶，心想哪有这么巧？正还是三十九级台阶。

当我站到岸上回头，却没有看到钓鱼的人。在高处，这个角度看去上，天空反而要明亮了一点儿。

微信响了，是女孩在问，我去哪了？

我抬头向前，一个刚才没注意的店在不远处，灯光很亮，照出了很多顾客的人影。其实，我们没约定具体的店，只说河边有一家不错的。

我们在这家店见面了。

进门时，女孩已经坐在了靠里的一个桌前，她化着妆，特别香，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有些不一样，那毕竟是一个半工作性质的聚会。

女孩说，这边的大排档都持续到很晚，常和朋友来撸串，被蚊子叮得浑身是包。

我们单独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讨论起了蚊子。

“蚊子怎么老爱咬我啊你说？”女孩说道。

“它们也没放过我。”我给她倒上一杯黑啤。

“它是双？”女孩玩笑。

“我觉得，单肯定讨厌双。”我只能这么尬聊下去。我补充道：“我刚才下了河边，都是蚊子。”

“对了，我们老家有个人还被蚊子喝光了血，就死在河边。”

“那得多少只蚊子啊？”

我没有关心那人为什么在河边等着被蚊子叮。

“反正挺多的吧。整个人身上都是黑点儿，人就像披着一身黑色蚊子做的衣服。然后，人们就把他松绑了。”

被绑在河边的人就这么死去了，他软趴趴地铺在地上，身体上泛着油亮亮的红色的光，包括他的眼珠也被厚厚的像嘴唇一样的眼皮包裹住了。他也不想看什么，晚上的河边有什么好看的？水皮儿上、草窠里那么多蚊子。

我听她说蚊子的故事觉得开始痒，放下杯子，随意伸手在空中一捞，恼人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了。我有點奇怪，因为按常理说，我出手可没有那么快。打开手掌，蚊子逃了出来。嗡嗡声又开始了，我还是不相信可以抓到它，于是又在空中捞了一次。就这样连续几次，我都成功地把攥在手心的蚊子又给放跑了。

对面的女孩看到了整个过程。她才不会在意这些有的没的。我看她吃了烤尖椒、烤土豆片、又剥了几个毛豆之后，端起酒杯。

“来，我们喝一杯。”

“你挺奇怪的，刚还下河边去……”

本来，我想说下河边去的人没什么奇怪，我只是无聊，来早了点。不过，我转念一想，河边那么多蚊子会叮死人的，自己非走下去干嘛啊？

我们有多么不相信自己，就有多么不理解自己。我们的手比千思百虑的脑子在很多时候要管用，至少在对付蚊子的这件事上，实际情况摆在这里。

按我们脑子的判断，手的速度不可能赶上蚊子窄小翅膀平均 867次/秒的震动频率。事实是什么？最后，我还是把一次次逃掉的蚊子彻底一次次攥在了手心里。我相信这次，它再也逃不掉了。我把拳头伸到女孩面前，女孩放下毛豆、咬了一口烤土豆片、推了推托盘里吃了一半的尖椒后，抬起了头。

公蚊以植物汁液为食，母蚊以血液为食。也就是我把一只母蚊连同它的后代，很快就要全部杀死了。我觉得，女孩可能理解了我的意思，她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把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在没碰到我之前，这只蚊子的一生也许可以达到 100天。摊开手掌，女孩给我纸巾，我擦去了自己的血。

那天晚上，我们还聊了不少蚊子的事。有的人比较招蚊子，打多少花露水、抹多少防虫膏都不行。我记得女孩把裙子一撩，在我面前，把腿从桌子下拿出来，伸到了我脸这么高。她叫我看她白白的腿上昨晚留下的，未消肿的红肿。我看到女孩十分严肃的表情。我把手掌给她看，她觉得蚊子太讨厌了。也许，她真的以为擦这么浓烈的香水味会阻止蚊子。实际上，我出门前也撒了不少花露水，效果也微乎其微。

“还不是一样。”女孩说。

一个被蚊子叮死的人，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后更有意思的事了。它比一个满身香水味的女孩本身有意思。

回到家后，我查資料说喝光一个人的血需要 1200000只蚊子，在每只吸一次血的情况下就能完全吸干。就是说当1200000枚口器，按不同时间和错综复杂的秩序，先后刺入皮肤，上亿根汗毛的摆动形成了微观世界的大狂风，但根本无法影响它们，由两颌疯狂交替而发出的咔咔声像收割着秋日的稻草。疼痛是分散的，“打孔”的过程，看样子还是相当顺畅。吻管儿插入了真皮之下，它们悠闲地倾诉着什么，说着什么，一点儿一点儿注入 0.0003毫克 0.0004的新鲜唾液。血液在那一霎那获得召唤一般，飞奔到被叮咬处。1200000根吻管儿在一张人皮之下搅动，碰到 1200000条毛细血管，它们以每只约 1/5000 毫升的血液量，开始吮吸那个绑在河边的人。

不知不觉到了凌晨时分，整个人还特别兴奋。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段，女孩讲的那个故事里河边的绑着的人被松绑了。他孤零零地过了一夜，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红包，而蚊子们还陶醉在一次盛宴的享受中……而我和那个女孩，那个洒香水的女孩，那个引发我这些胡思乱想的女孩，还要出来见个面吗？

我想把这一切告诉她，这比这个夏天发生的很多事有意思多了。或许，因为我的奇怪，我们经常会约去河边撸串，把这个夏天度过去呢！

任何事证实任何事

导语

悖论往往要比真理有意思。这个标题

本身是一个悖论。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说是那么的荒谬。关于人生的话题，我们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这里先讲一个简单的关于爱情的故事。

你知道么？

爱让荒谬动人。

故事之一

13、14代表着人生最美好的年龄。他们就是这样的一对少年。13是美丽的文艺委员，14是个借读生。13齐耳短发，模样清秀，成绩优良。后来在一次体操汇演上，14除手拿纸环，跟众人在绿茵场上围着捆好的白色排出各种队形之外，做出了一件在他人生中意义非凡的事情。14给暗恋已久的 13写去一封信。这封恐吓信的出现原因是 13对一个戴眼镜的胖子在绿茵场上奔跑时露出微笑——这是 14所无法原谅的对爱情的极大挑衅。

故事之二

小镇少年的故事不会复杂。

一男一女，一个 17岁，一个 18岁。

每天中午，17从一条长长的街道上穿过去小铁厂给妈妈送饭。自行车的铃声由远及近。18照顾自家的水果摊，每天站在那里，看着街的另一头。果香融入阳光。同一条街。没人发现 17的夜晚何时有了 18的影子，以及他躲在床上干过些什么和那个旧笔记本里写过的话。18在每个午后独自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她做过 什么，想过什么，无从得知。我们可以看见她再次站到水果摊前时，两颊泛红，汗珠在微微耸起的胸脯上闪烁。车铃声从街的另一个方向传来，18看着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一闪而过的背影。17注视前方，直到把饭盒交到妈妈手里，莫名的紧张还没有退去。他感到一阵眩晕。那种感觉叫他舒服。同龄人忙着相亲。17从 18的水果摊路过都要卖几个桔子带回家。几乎天天如此。因为，家里每天都有一个姑娘低着头坐在他家大堂等他相看。夏天即将结束，17又骑车来到街上。这次是妈妈让他出来买水果。18低着头向瓜果上头掸水。午风迷蒙。17远远地停下，看了很久。后来，才推车走了过去。没人看见他们向街尽头的田野里跑去。17在树下紧紧抱住 18，也没人看见他们嘴唇的磕碰。18抵不过 17。也没人看见，她哭了。他愣住了，看着 18，说：我要结婚了……谁看见 18一头扎在他怀里，摇着头，不让 17继续说。其实，她也被许配了人家。树下的阴影不大，圆圆的，她把他按在地上热情亲吻，毛茸茸的阴影在他们白亮的肚皮上是被树枝切成一截一截。过了这个夏天，17和 18将去过另一种生活。这个故事的结尾是，17起身，理了理头发，这时，一阵风吹来。他对身后落泪的 18，淡淡地，不无假装地，问：“那——桔子——现在一斤多少钱？”

故事之三

一个朋友乘上了通往郊区的公车。老规矩，依次称其为25。

25是去拜访一个人。听说，一个当过模特的女人愿意放弃理想陪伴着这个人生活。这个人半躺在一张舒适的长椅上与不同的来客聊天。另一间房子则传出收音机里的声音。这种声音与 30的语调极为相称，有时会令人产生一种类似回声的错觉。你几乎无法猜测面前这个人的所思所想。25总在你想好问题前转向另一个话题。例如，30刚开始说到了饮食问题。而我这个朋友想到某些香甜食物时，30又说女人最真实的部位其实是她们的头发！坏的假说有混淆证据的功能。朋友的记忆之所以不能成为证据的原因正是如此。我这个朋友喝了点酒，在这处郊区小宅里整整待了一天，为赶最后一班车，25不得不提出辞呈。他们在郊区广袤的夜幕里喊：快跑，快跑，快跑。坐在末班车上回望那个朋友时，30消失了，声音在雾中回荡。是的，一九八三年秋，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城被雾气笼罩。25在一个叫“时代小区”的站下车。走了没几步，突然意识到有件事还没问清楚。25头痛欲裂，那件事的内容不翼而飞。这不重要，25跟自己说。谁能从 30嘴里得到什么？一条此刻显得幽暗的街是发生故事的好背景，25一边走，一边掏出一根烟。吸烟有助于回忆。闭眼感受烟雾的论证。夜深了。喂——25在声音之后睁开眼，发现一个闻名于朋友之中的女人站在面前。在 25还没有想到说什么时，28走过来问，你去哪儿啦？拜访一个人。25说。在一起，在这样的夜，那件没有内容的事情，以及这个穿着时髦的 28。在这个时候，这种场景，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一个单身汉身旁。他们沉默着。28告诉 25，自己要结婚了。25说，是哦？一个教师。28接着补充道，30的前妻我见过，很漂亮。可见并不是没有魅力的男人。25问，偏执么？哦，你肯定不会再选一个偏执狂。28跺了跺脚，她似乎不太喜欢我朋友这么说。你还没回答这么晚去哪儿？ 28问。25说：好像是我有一件事找个朋友问，酒喝得多，后来却没有问。28当然更加了解25。25说，我想不起来了……这个问题没准我也能回答。25没理 28，他们好像说过再见。直至，28追上来拉住我朋友的手，25意识到 28一路尾随。想出答案了？ 25感到不安，又不愿被发现。所以，说这不重要。

“我周围很少有共同的人认识这个朋友。30在我心中身份特殊，虽然认识没几年，似乎存在很久。30是什么人？在這个社会处于什么位置？这也不重要。”

两人走在黯淡的街上，黄色的灯光爬上树顶。也许，25需要打一个电话，这时，25看了看树顶。很久，电话里才传出疲倦的声音。25没有说话，便放下电话，冷漠地看着 28……集中精神，28的身体包住 25。一团活火在一定程度上燃烧。你不是要结婚了么？ 25再次问。28把脸扭过去，沉默了一会儿又扭过来。

第二天早上，电话响起。25迷迷糊糊听到昨天拜访的那个人的声音说：“昨天，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一团活火在一定程度上熄灭了。

未来是一团永恒的火。

……

这位朋友是前卫小说的追随者，这样的句子多次出现在他笔下。后来，30的研究方向转向诗人，更准确地说是研究诗人的灵感来源——女人。在谪居郊区的神秘人物自杀没死之后。我朋友说，30成了一个真正的诗人。你看，30强调任何事是有证据的。可以无限制证实别的什么。证实自由。自由又证实了爱情、仇恨等。贡献假说的 28是我第一个爱过的女人。而我不得不，告诉你，那个当过模特的女人是我这个偏执朋友最后爱过的……也许，任何一次拜访总是另有目的，我对此的描述也同理。

故事之四

它自一篇未完成的小说。我不是作者。所以，引用若干片段，力争把想说的说清。注意，“我”不是甲。

“杀人是一件私事，我要替母亲保守秘密。童年的梦境与红色、剪子、木棍、以及那些秘密有关。父亲去世时，我们活在恐惧中。后来，演变成了等待一些事情的发生。某个小流氓在后半夜跳进院子，摸进东屋，向北边的大炕走来。那人近在咫尺。小时候的我眯着眼睛偷偷在枕下摸出剪刀。村里的治保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好多人透过门缝露出诧异的眼神。利刃成为公器。”

“我对血产生了好感。”

“任何事都难以避免沾染叙述者个人的影子。假如，听从母亲的教导。这个故事会以一个男人的死，或一个花季少女的入狱为结局画上句号。你遇上的情况要复杂得多。”

“乙怀了一个丙的孩子。甲拉着她去找丙。大学岁月，乙是爱情与性的始作俑者……后来是我，再后来是甲。我们不知道，丙会这么做。”

“……丙冲进房间，要我不要回宿舍。但甲不是乙，所以不能随便在某青年

的房间过夜。对于这个房子，我隔几天过来整理一下。分手意味着我们是最后一次共同出现在这里。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想找机会跟甲解释下。在我离开前，看到了一把刀，我想起了和甲、乙当初的亲密 ……”

“没有，没有。为什么？显而易见，在丙的感知里，爱只有通过身体才能证实。我阻止不了发了疯的丙。只能说：我爱你，你先把刀子放下。后来的事我在前边已隐约透露给大家。还有一点，母亲教我的杀人手法真是屡试不爽：只要有人进来了，别哭，哭也没人管，剪刀、菜刀、棒子都在这里，随意拿起它们中的一个，刺向暗中的危险。”

综述

几个故事实际上是一回事。第二个故事在平淡的朦胧之爱里发生与结束使它值得回味。和第一个故事的结构方式不谋而合。第四个故事由片段组成。没有必要将其连贯，知道它讲了一个姑娘因为童年阴影，失手杀了自己的男友的故事，实际上就足够了。我要求不高，没人知道第一个故事中的写恐吓信的 14;来到梦中 18的身边，却因为某些无知的东西压抑感情，疯狂与其亲吻的即将结婚的 17;以为世界无限清楚，却发现自己世界模糊不堪;用血证实爱情的“我”，历史源自母亲失败的爱情故事。他们是成长的恶果。我有点不相信，可在诸多事情面前，我们脆如薄纸，做倾向于悖论的大多数只是无奈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