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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尽瘁永志怀念

2019-06-08郑杰川

祖国 2019年8期
关键词:西花厅伯伯身体

郑杰川

编者按:周秉德是周恩来同志的长侄女。在4月5日清明节到来之际,为了缅怀周恩来同志的光辉业绩和他为党和人民做出的巨大贡献,特别是他晚年为党和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本刊登载了周秉德回忆伯父周恩来最后岁月中两件难忘的事——

我与伯伯最后一次通电话

1972年5月12日,医生在伯伯的尿液中发现了4个红血球。5月18日被专家确诊为“膀胱移引上皮细胞癌”。1973年1月13日,医生发现他“血尿”,经过化疗、电疗后,同年10月再次出现血尿。但因当时的政治形势不同寻常,患重病的他非但未得到进一步治疗,反而受到批判。“四人帮”抓住这一次机会开会,狠狠地整了伯伯十多天。伯伯一边受批判,一边还要为人民不停地操劳,哪里有时间治疗呢?

如果1972年5月发现了膀胱癌就立即住院治疗;如果1973年1月发现血尿就及时停止工作,认真治疗;如果1973年10月再次发现血尿后,工作虽然劳累,但心情能舒畅些;如果……伯伯的病会这么迅速地恶化吗?他的生命历程会是仅仅78年吗?他原来的身体是多么棒啊!

我于1965年随军调离北京,1974年初又随军调回北京,这期间也曾出差来过几次北京,每来一次就看到伯伯的老年斑又多出几块,面庞又消瘦一圈,白发又多了一些,但却永远不给人“老态龙钟”的感觉。而我当时,却不知道他已得了不治之症。

1974年1月我回到北京后,伯伯见到我很高兴,问我在外地的工作情况、单位情况、孩子的教育等。由于伯伯的病情是绝密的,七妈(邓颖超)并没有告诉我伯伯得了绝症,只是说,伯伯现在身体不大好,有时小便排不出来,非常痛苦。我没有医疗常识,根本想不出这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希望伯伯能有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积极治疗,总会好起来的。

而实际上,到1974年5月上旬,病理报告单上写着“发现脱落的膀胱乳头状癌组织块”,说明肿瘤长大较快,癌组织坏死脱落,或许是恶性肿瘤发生转移的信号。医生向当时的中央领导紧急汇报病情,请求中央下决心批准伯伯及早住院治疗,但他仍然要接见完几批外宾,处理好一件件难题,才能考虑住院的事。

伯伯住院后,我常常去西花厅看望七妈,并提出要去医院看望伯伯。七妈却说:“不行呀,中央有规定,为了保证他的治疗,除中央政治局委员(其实这时大部分成员已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外,只有我可以去看他,我会把你的关心和问候带给他的。”我奇怪,我去看望一下,会影响对他的治疗吗?

1975年5月12日下午,我接到了原来曾担任伯伯保健护士的王力的电话,说有急事找我。我一下就赶到她在北京医院宿舍的家。她说:“昨天总理到北京医院来看病人,事先通知我们几个曾在他身边工作过的医生、护士在他路过的走廊里见面。我们几个都很高兴,因为离开他多年了,他还想着我们,我们当然特别想见到他,都提前早早地等着他。他来了,我们大家都高兴地与他交谈,请他保重,养好身体。他走着走着突然转身问护士郑淑芸:‘小郑,你说我还能不能活一年?他转身的动作非常快、有力,不像是身患重病,但他的性格是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来的。当时几个女护士都哭了。我们一夜未睡,想来想去只能找你了,你得去见他,他有病,要积极治疗,但是这种情绪会影响治疗效果,对身体非常不利。”

我一听也急得直哭,这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当即就去了西花厅找到七妈,请她联系一定让我去见伯伯,要去“批评他说的错话”。七妈见我这么着急,又要遵守原有的规定,只得叫通了电话,让我在电话里与伯伯好好谈。

伯伯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比较有力,知道是我就亲切地问:“孩子们好吗?跟你们住吗?”他希望我们自己带孩子,不要太依赖爷爷奶奶,所以上来就问这个。

伯伯接着问道:“你妈妈好吗?她忙不忙?”

我心里憋着话,回答了他的几个问题后,就立即主动说:“我今天打电话是为了纠正伯伯的一句错话和错误想法的。”

伯伯一直是我最敬仰、最崇拜的人,对他的话,我从来都认为是绝对正确和极富智慧的,从没有过任何怀疑。今天我忽然要来“纠正他的错话”,他也着实没有想到,忙问:“怎么了?”我理直气壮又非常心疼地说:“伯伯去北京医院见到几位医生、护士说了一句什么话?”

伯伯当然立即就想到了昨天的情境,却故作轻松道:“开个玩笑嘛,有什么?”

我急不可耐地告诉他:“哎呀!伯伯你不知道这句‘玩笑的后果!”

他却问我:“你从哪儿听到这句话的?谁讲的?”他这话本身就说明确有其事了。

我顾不得正面回答他,而只是告诉他:“我知道了这话,而且知道小王、小郑、小焦几个人都哭了,一夜未睡,今天告诉了我。我一听也急得哭了!”

“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是开个玩笑。就是真的这个样子也是应该想象得到的。共产党员应该是辩证唯物论者,人总有那么一天,活了77岁了,还不够吗?天有不测风云嘛!”伯伯在开导我,也在给我打预防针,让我有这种思想准备。

“不够,不够!这是党和国家的需要,伯伯还应为革命多做贡献!”

“我是在努力了,但不能对我要求过急。我自从去年6月1日住进医院,已快一年了,一直不见风雨。现在我成了温室里的花了,生命力就不强,只有在大草原,在广阔天地里的花朵,才长得壮,活得好。”

“那伯伯就不要住在医院里了,回家里来住吧!”

“这你可要问七妈,这事由不得我呀!再说家里的温度也不一定适合我。”

“那伯伯就走得远一些,到南方去疗养一段时间不好嗎?现在整天接触的都是医生、护士,总是想着病的事,心情怎么能好呢?”我实在是太天真了,其实他那时怎么能离得开医院、医生和护士呢?

伯伯又耐心地告诉我:“疗养不一定对我合适,医生、护士也没有总用病的事来缠我。但你说的周围都是医生、护士,这倒说对了,现在就是医生、护士太多了,我反而要做他们的工作了,要想着如何去对付他们!”

“我希望伯伯从两方面做出努力,好吗?一个是希望伯伯能在晚上睡觉,白天活动活动,见见阳光。”伯伯的习惯是夜晚办公,白天睡几个小时觉。

“我这里的房子你也不了解,有个走廊,房里冬天还能见到太阳,现在慢慢地也见不到太阳了。我还不能一下子就到露天去见太阳,一年没到室外了,还得慢慢适应才行。这房子就是不透气,密闭,因此换空气的事麻烦一点儿。”

“我的第二点,是希望伯伯能适当地做点体操锻炼,七妈坚持做体操,身体就很有好转。”

“体操适合她的身体、她的病。”

“那您也可以根据病情,做些相应的运动呀!”我还是这么不开窍地瞎出主意。

伯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应付我说:“这可以努力。”然后他又开导我,“你看,我的一句玩笑话,我想他们几个都向我问过好,我去北京医院看病人,有机会就见见他们,见了以后随便脱口而出。我想着以后不知什么时候见面。就随便问了小郑一句,其实小郑又不了解我的病,我问她干什么?就是开个玩笑,这有什么?随便一句话,就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我急忙辩解说:“是大风波,不是小风波!”

“不就是你们几个人嘛?”

“人数是不多,但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大风波!”

伯伯严肃地说:“不能这么说,只有对伟大领袖才能有这样的心情。别人谁没有了,都可以有人代替,要相信我们的干部。”

“可我是出于家人的心情呀!”

“对家人、对亲人也不要这样,要想开点嘛!人都总要有那么一天,怕什么?”

我仍然认为伯伯有这样的思想负担,就会影响他的身体和治疗,再次恳求道:“伯伯,您一定要自己注意身体,做好治疗,那句话也千万别随便说了,这种玩笑,别人经受不住,这心情对您健康也不利,好吗?现在您累了。休息吧,人骅(周秉德的丈夫)问您好!”

“好,你问他好!他工作忙吗?”

“他还好,就是工作忙。”

伯伯又问道:“两个孩子好吗?不要把他们养娇了,你要注意这个问题。你现在在哪儿工作了?”从我随军调回京,到伯伯住进医院时,我的工作还未落实,所以虽然此时我已工作近一年了,他还不清楚我在哪个单位。

“我被分配到北京首饰进出口公司工作,属北京外贸局。”

“那你要研究哪些东西出口,成本又低,换取外汇又高?要利用农村的东西多出口,又增加农民收人,又给国家创造外汇。你要在工作中好好学习呀!”

我实在担心伯伯太累了,就忙说:“伯伯休息吧,我谈的时间太久,您累了。”

“我马上要见外宾,不公开的。”

“七妈马上要去看您的。”

“我等她,让她快来。好,再见。”

这次电话谈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说了我想说的话,心情轻松些,但同时也增加了思想负担。看来伯伯的病情肯定不一般,不然他住院不会这么久!特别是他的那句话,他不会轻易这样说的。

因为一时疏忽,我没能与伯伯见最后一面

在与伯伯通电话后,我仍对七妈要求去看他。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一个星期,1975年5月20日,我在办公室午休,忽然听到电话响。一听是七妈打来的,她说告诉我一件高兴的事:“伯伯今天有事离开医院一段时间,下午可回西花厅家里坐一坐,你不是想看他嘛!你也来吧!”

我立即请了假,骑车赶到西花厅。看见伯伯回来了:他的脸庞更加消瘦,头发更加灰白,走路慢了,眼神的光芒也稍显暗淡了,但衣服依然平整,身板儿依然笔挺,神态也显得轻松,给人以信心!我想他很快会好起来的,急忙奔过去紧握住他的手:“伯伯您好!您什么时候可以真的回家呀?”

“这可由不得我,要听医生的呀!”

我一看,医生、护士都跟着回来了,随身卫士们也回来了,并在他就座的沙发前摆了一个有斜坡度的小木墩,好让伯伯放脚。以前从未见如此,看来又是为了他的病。但伯伯还是显得很轻松地与我们聊天,平时不大见到他的那几位秘书们,也都早就过来等他、看他、与他谈话。大家都关心伯伯的身体,问他的饮食怎么样?睡觉好不好?是否可以改变原来的作息时间,晚上睡觉,白天适当安排一些活动……

“你没把孩子带来吗?”伯伯问我。

“我们担心影响您的身体。”

“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伯伯的口气中不无惋惜,他扳着指头算道,“沈清是1965年出生的,今年该上三年级了;沈桐是1968年出生的,今年也该上学了吧?”

我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心里直埋怨自己太拘谨,也直后悔没把两个儿子带来,让伯伯享享当爷爷的乐趣!过了最多一个小时,伯伯说该回医院了,我俯在他耳边小声请求道:“伯伯,我跟您照张相,行吗?”

伯伯握着我的手,轻声回答:“你瞧,家里有那么多老同志和医生护士,咱们下次再照吧!

我听话地点点头。回想起来,我只在1964年结婚以前与伯伯合过影。60年代,包括我和人骅结婚后,我们带孩子去中南海看他,“文革”期间我也多次进中南海,与伯伯多次交谈过,但都没再拍一张照片。按当时的规矩,像伯伯这样的党和国家领导人,都是由新华社记者为他们拍照,底片统一归新华社存档。我从来是守规矩的人,因此我从未将伯伯送给爸爸的“卓尔基”相机拿到西花厅去与他拍照,而新华社摄影记者又并非随时都在。所以,这么多年中,虽与伯伯照过相,但却是与家人一起的,我很想再拍一张单独与伯伯在一起的,特别是站在他身后的照片。

不出一个月,6月15日(星期天)上午,七妈给我家打电话,说今天上午伯伯又可回家来了,让我去,并通知在京的妹妹秉宜和弟弟秉华都可去看他。而我当时正在离城很远的家中接待丈夫一位多年未见面的老同学,给他们做饭,心想不到一个月,伯伯又可以回家,说明身体已有好转,下一次可能就出院了,出了院,我看伯伯就容易多了,那么我这次就不去了。结果,这天只有秉华去了。

七妈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性,可也十分看重亲情。伯伯住院时,她坚持按照中央的规定,不让亲属去探视,也从来没有向我透露一点伯伯病情的严重程度(如果我知道伯伯的体重只剩61斤了,还要经受手术之苦,那天我无论如何都会去西花厅的)。可一有伯伯回西花厅的机会,她立刻通知伯伯在北京从小看大的侄女,想让伯伯得到一点亲情的安慰,也能满足我们想见伯伯的迫切心情。她那个身份,那个经历,能做到这样,实在是无可挑剔的!

可是,我却与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轻易失之交臂。我在想,看着我们两个在西花厅长大的孩子都没去看自己,伯伯的心里一定会隐痛的。如果我们去,伯伯可能会与我们拍一张最后的照片,因为上一次见他时,我提出要与伯伯合影,伯伯贴在我耳边轻轻说:今天人太多,下一次吧!这次他清楚自己的病情,也许是最后一次回西花厅了,也许会安排我们合个影。当然,这种近似永别的团聚,伯伯更可能要给我们说点什么,可能说到对爸爸问题的看法,也可能对远在边疆的秉和、秉建提出一点什么希望……即使什么也不说,我们的到来,对伯伯也是一种亲情的慰藉,一种天伦之乐的团圆。

但我绝没有想到,這次没有见到伯伯,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从此再也见不到我敬爱的伯伯,再也没有机会拍一张站在他身后的照片了!一直到他去世后,我才得以站在他身旁,泣不成声地与他拍了最后一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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