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关系
2019-06-06芳名以色列
芳名以色列
“你这样是陷我于不义!”
“这全部都是你的错。”
6月的太平洋海岛,我正和朋友在一家风景不错的咖啡馆吃早餐,桌上的手机发出“咚咚咚”的信息通知声。我一下子蒙了。微信对话框的那一头是我不久前采访过的一位学者,两天前他还在微信上给我留言,对我所在的杂志社刊出的报道表示满意和感谢。
而现在,他又连着发了几段气势汹汹的呵斥和责问。他的态度很强硬,给我下达了撤稿的“命令”。
五分钟后,我艰难地打出几行字,告诉对方:“我现在人在国外,马上要去赶飞机,等我回到上海,我立即处理这件事。”赶飞机的路上,我的心情很低落。同行的朋友一路宽慰我,给我做心理建设。一个无比愉快、轻松的假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
晚上抵达上海后,我已冷静下来——我的稿子内容没有问题。当晚,我写了一条长长的说明,先是表达歉意,然后作出解释声明,大意是:媒体和记者有作出独立判断的职业要求,无法做到令每一方都感到百分百满意;如果你的合作者依然感到难以释怀,我可以去和对方解释……
等我第二天一早发去解决办法时,他的情绪似乎已经稳定下来。最后,他提出了唯一的要求,要我们补充一条说明——本报道未经过他审阅。我们最后在原文文末补充一条——“本报道未经某某先生过目”。
这桩“风波”的起因是报道中引用了他的一句话,而正是这句话,后来引发他的一位重要合作者的不满。事实上,这一句话引自他本人的著作。我也理解他的苦衷和不安——他本人也身处各种社会关系之中。
这大概是我们职业中最磨人的一面。人际关系的紧张引起的不安、自责以及自我怀疑,这些具有某种摧毁性。
几周前和英籍犹太裔历史学家西蒙·蒙蒂菲奥里的交谈让我颇有共鸣。西蒙·蒙蒂菲奥里以写作全球畅销书《耶路撒冷三千年》为中国读者所知,但他真正出色的成果是对俄罗斯和苏联的政治史研究。
他和我聊到了一段经历。2001年他写完历史著作《叶卡捷琳大帝和波将金》后不久,一名接近克里姆林宫的人士告诉他:“俄罗斯总统和总理先生非常喜欢你的书,我们想颁一个奖给你——你将有机会作为第一批西方记者来阅读斯大林档案。”
这是每一个历史学家梦寐以求的机会。之前,西蒙·蒙蒂菲奧里为了从俄罗斯国家档案馆调阅历史资料和档案,常常需要和馆员们斗智斗勇,贿赂、装腔作势、恐吓,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现在,除了能读到绝密档案,他甚至能在俄罗斯国家档案馆拥有一个专供他个人使用的研究室。
两年后,他的《斯大林》出版,随后获得英语世界重量级的文学奖项之一——2007年英国“国家图书奖”最佳非虚构作品奖。不久,他听到了一个坏消息:俄罗斯总统对他的这本书“非常非常不满意”。
等再次去莫斯科的俄罗斯国家档案馆时,他发现自己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你是谁?我们不记得你,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馆员冷冰冰地说。他的脊梁骨感受到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
断了宝贵的“通路”后,西蒙·蒙蒂菲奥里的下一部著作写得异常辛苦和吃力。为了搜索到新的历史资料,他花了十年时间跑了十几个国家。幸运的是,得益于20世纪90年代在外高加索地区当战地记者时积累下的人脉,他拿到了格鲁吉亚总统的特别通行令,敲开了几家不对外开放的历史档案馆的大门,获得了许多封存的珍贵资料。
《青年斯大林》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部西蒙·蒙蒂菲奥里的历史著作,它以扎实的第一手史料和精湛的写作接连获得英语文学的多个非虚构写作和历史写作奖项。
私底下,友人和我谈起这位“富N代”作家,语气里带着一丝丝嫉妒——家境优越,无须靠工作谋生,和英国王室、东欧国家权力高层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所以能够得到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写出独家的历史著作。
其实,人生赢家的故事还有另外一面。这也帮我解开了一个心结——人与人的机遇微妙而脆弱,运气和“恩宠”是一份捉摸不定的礼物。认真、踏实、充满热情地对待你的工作,结果总归是好的。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期 图/乐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