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者的自我分裂、消隐与觉醒
2019-06-06左东玥
左东玥
摘 要:舍伍德·安德森的《林中之死》运用变换的视角,将叙述者分裂为两个不同时期的“我”,并在两个视角的关照和对话中揭示女性在男权制压迫下的不幸和叙述者的观念成长过程。在向工业化社会转变的时代中,女性作为边缘化群体无力摆脱旧的生活方式以及建构自我生命主体性,始终处于“失语”的地位。本小说的独特之处在于运用“元小说”的技巧,但并没有消解主题,反而在叙述者不断暴露叙述行为本身的过程中,看到叙述者本人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并在以二次叙述为手段的自我救赎中获得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和一个完整的叙述者人格。
关键词:《林中之死》;女性主义;视角变换;元小说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14-0-03
舍伍德·安德森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家,他接续以马克吐温和惠特曼为代表的美国本土文学创作传统,提携和影响福克纳、海明威等后辈,对于美国中长篇小说的发展而言有重要意义。安德森多以19世纪下半叶美国中西部小镇为背景,揭示特殊时代背景下人物内心世界的迷茫和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林中之死》通过变换的聚焦模式,讲述了一个贫穷的无名老妇人从一个少女到日渐衰老,直至冻死于林中的经历。小说不断地通过少年的“我”和成年的“我”的视角交替,相互回忆并补充了老妇人被压迫下的悲惨人生。叙述者的不断分裂和显现使叙述活动本身进入文本阅读视野,展现了叙述者的心理变迁和思想成长的过程。
既往对《林中之死》的研究多集中于内容或叙事技巧的单一方面。从内容出发,多以生态女性主义的角度解读老妇人的命运悲剧,将女性与自然放在同等的地位,旨在唤起人们对女性社会地位的重新认识及对大自然进行合理开发和保护的意识。有的学者将自然和女性完全等同,指出:“文中老妇人的出现总是有几只狗在她的身边陪伴, 这是女性在被漠视的情形下, 通过动物向自然寻求慰藉的一种方式。”[1]这一解读与小说中狗的实际角色作用并不符合,难免有为嵌套生态女性主义理论牵强附会的意味。同时,完全从内容和主题的角度解读忽略了叙述者的身份和出现的价值,而对叙述者的形象于解读文本而言无疑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种研究视角倾向于探讨本文的“元小说”特征,从叙事学的角度出发,认为“故事的主人公并非格赖姆斯太太,而是叙述者本身。”由此提出“《林中之死》的真正隐喻是不可能区分想象和现实。在这个故事中,只有含糊性在说话。”[2]这种角度关注到了本文独特的视角转换,但拘泥于对元小说消解“想象”与“现实”之间界限的效果,并把这种效果当作主题,让文本流于意义的空白。有少数学者发现小说的“成长小说性质”,注意到叙述者在成长中的顿悟,并认为“在此基础上安德森抨击了工业社会对人的扭曲”[3],但并未进行文本形式和主题关系的深入分析。
事实上,叙述行为本身和故事的空档让读者具有了独特的解读空间和视角。因此本文基于叙述和故事的缝隙,从形式特征出发窥探文本内涵。试图结合叙事视角的转变和叙述者自身的成长过程,分析叙述者在文本中的地位和价值,并根据女性主义理论分析其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独特的复式叙事结构
如果我们注意到小说的叙述本身,会发现故事不单单是在一个层面上简单展开,而是不断地在不同叙述者之间跳跃着。文章中的叙述者分裂成了两个具有生命联系的“我”,作者运用“分裂的第一人称叙事”实现自我的镜像化对照,并在两个“我”的相互对话和补充中建构起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也造就一个完整的自己。具体说来,作者在回忆中使用“少年的我”的口吻并结合全知视角,展现了老妇人的人生经历和我的主观感受,而在发表议论和说明创作过程时以“成年的我”自居。在底层叙述中,“少年的我”生活在老妇人所处的小镇上,是亲身参与故事的“故事内叙述者”。“我”和哥哥亲眼目睹了老妇人的尸体,但始终感觉没有把故事“真正讲清楚”。小说既能通过他的视角亲近老妇人去世时的真实情景,又便于表现“其中有些东西还得加以理解”的迷惘,为后来“成年的我”的二次叙述提供了可能。全知视角的使用则扩大了审美距离,客观展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这样的老妇人们”的现状,为读者提供了一个价值判断的立足点。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通过“成年的我”的声音,嵌套起了被叙述的主体故事。他是超故事的,同时也是显性的。他不时地在叙述中插入自己的声音,展现自己的创作过程,以彰显自己的存在。“就是这林中的情景,在我不知不觉中,成了我现在正在讲给你们听的这个真实故事的原始材料。你们知道,我是在很久以后才慢慢地收集到其他一些零星材料的。”[4]面对老妇人的死,少年的我只是感到有什么事情說不清楚,而成年的我却能以一个相对冷静鲜明的态度和立场再度叙述,这无疑显示出叙述者成长过程中的观念转变。在这一层次的叙述活动中,叙述者展示自己意识变化和成长的过程,围绕记忆和展开的现实自我融合,最后将“少年的我”整合进“成年的我”,将“零星的材料”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正是这两种层面上的完整形成了小说的“own beauty”。
二、底层叙述中的主客观矛盾
主体段落的底层叙述中,小说一方面采用了全知视角,客观冷静地叙述老妇人一生的经历,另一方面从“少年的我”的视角直面老妇人死亡的场景。小说大面积全知视角的使用展示了男权制下以老妇人为代表的女性群体被压迫的客观现实,呈现了老妇人一生的生命状态。但故事内叙述者——“少年的我”所看到的场景却与老妇人悲惨的人生截然相反,她的尸体在“我”的眼中神圣洁白,充溢着天使般神秘纯洁的色彩。被压迫下的残酷死亡和孩子眼中的神圣死亡的对比进一步突出了本应受到尊重的女性群体在男性中心主义压迫下人格和尊严的逐步消亡。
(一)全知视角下女性自我主体性的丧失
老妇人是小镇中众多被压迫的女性代表,作者采用了现在和过去交织的时态以说明老妇人形象的典型性和普遍性。在底层叙事中,作者采用零聚焦的视角客观呈现了男性中心主义对老妇人生活的全面入侵。老妇人生活中所有权威的位置都是保留给男性的:老妇人为农场主打工,同时遭受着他的奸污和暴力;与杰克的婚姻更像是一场交易,她在以男权制为中心的家中被客体化,不自觉地处于从属和被动的地位。她的丈夫将她看作“侍者”,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却凭借男性生理上的优势和权威借助暴力要求老妇人的绝对服从。儿子本应是两性共同生育的产物,但他在长大后成为了男权制的又一压迫者。文中反复提到的“喂养”正是老妇人生存状态的体现,她为维持生计对喂养家禽牲畜,也用自己的生命喂养男性的需求,并最终耗尽了自己的生命。狗的意象在文中反复出现,作为男权的代表,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老妇人,也通过林中返祖为狼的场景彰显老妇人的价值。“马,牛,猪,狗,人。”[5]就是老妇人的整个世界,她的全部生命就是在喂养以“men”为代表的男性与牲畜。但事实上,女性的价值并不应该在服务男权中得以确立,这一细节的描写增加了老妇人命运的悲剧性,也彻底消解了老妇人作为女性主体的生命意义。
除男权的直接压迫外,老妇人的悲剧还来源于社会制度的摧残和男权制度在女性思想中的逻辑内化。女性主义社会建构论认为“男性和女性都是社会建构出来的,不是天生的,所谓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都是后天获得的。”[6]格赖姆斯夫人生活在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的时期,青壮劳动力从事工业活动,相对较弱的女性作为社会的边缘性人物从事传统的农业劳动,和男性占有的社会资源并不平等。格赖姆斯太太的死亡只是众多悲剧之一,小说中提到同时代像她这样没有人了解的女性还有很多,杰克的父辈也玩弄女性,“我”长大后工作的农场也有一位被农场主欺负的姑娘,以男权为主体的社会环境对女性的全面压抑和对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设置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它导致了女性的悲剧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的不断循环。在提到老妇人自己的情感态度时,作者说她面对这样的生活也“早就不会吃惊了”,她“沉默惯了”,只是偶尔还会“咕咕哝哝”。可见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中,女性自身也将社会主流的男权制思想内化为自己的行为规范,男尊女卑的思想成为了女性自觉的价值认同,女性原则的解体使她们被迫处于“失语”地位。
(二)第一人称限制视角中的神圣姿态
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在小说中出现的篇幅较少,但真实而近距离地再现了老妇人死于林中时的具体场景和“我”的主观感受。小说采用了孩子的视角描写老妇人之死,是一个独具匠心的叙事技巧。童年的我能够直觉到老妇人大理石般光滑洁白的身体和死亡时人们诡秘的神色,但对于老妇人的命运只有懵懂的主观感受,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仔细琢磨每一个音符”。亨利·詹姆斯在《梅西知道什么》这一小说中也运用了操纵儿童的视角表达直觉感受的手法。在此书纽约版的前言中,他说:“小孩能感知到很多事情,但他们没有足够的言词来解释形容这些感受;相较于他们那脱口而出的、捉襟见肘的词汇而言,他们的观察力、理解力都要强得多。”[7]只有从孩子的视角中,才能看到一件事情最直观和本质的感受。《林中之死》正是利用“少年的我”的更强观察力和理解力展现了女性作为生命主体原本美好和神圣的一面,打造了一个圣母一般的女性形象。
这样一来,底层叙事中就形成了关于老妇人形象的矛盾和悖论。作为一个被压迫的女性,她在众多成年人眼中是不值得注意的,但在孩子的视角中却拥有如此高贵而神秘的地位,而孩子的感受往往是最真实直观的。这种客观现实和孩子主观感受的不统一是“我”对哥哥所讲故事感到不满的根本原因,也为“成年的我”进行补叙提供了空隙。
三、“元小说性”和女性意识的觉醒
(一)“不可靠的叙述者”
戴维·洛奇在他的《小说的艺术》中提到“元小说”的概念,即“有关小说的小说: 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8]在后现代小说中,作者常用元小说的手法暴露叙述者叙述行为的虚构性,使读者始终处在与文本自身有一定距离的反思位置上,从而揭露表象和现实的差距,达到反讽的效果。《林中之死》的文本中大量出现了叙述者暴露自己叙述行为的语句,例如叙述者反复提到自己创作的过程,时时提醒读者,老妇人的死是由童年见闻和材料搜集共同构成,只是“突然想来成了一个故事”。其中“原始内容”是否具有真实性无法验证,甚至作者搜集故事材料的行为本身是否虚构也无法判断,叙述者似乎具有了不可靠性。约翰·巴斯在《枯竭的文学》中指明了元小说对于作者的意义:“艺术家可以以充满悖论的方式,把他所感知到的当下时代的一些根本问题,转化为创作的素材与方法。”[9]依他的观点,《林中之死》表面具有的“元小说性”似乎消解了老妇人悲剧的真实性。但在我看来,它最多具有形式上的“元小说性”,并不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用以消解被叙述的故事意义的“元小说”。相反,它通过“不可靠的叙述者”介入的手段弥合了底层叙事中主客观不统一的矛盾,表现的是叙述者心灵的成长史。从叙述者对于老妇人之死不同阶段的看法中,作者试图表达对女性在男权制压迫下现状的深刻反思,进而实现了主题的深化和升华。
(二)叙述者的觉醒和文本的可靠性
1、叙述者的理性介入
与其它元小说的叙述者竭力说明自己的不可靠性以完成对主题的反叛不同,《林中之死》的叙述者在文本中不断插入自己的声音,力证所述事实的真实性。文中大量出现了例如“我记得”“我现在都想起了”类似的语句,显然叙述者在叙述活动中不断展示自己回忆的过程,并对自己虚构的材料来源进行反思,这种理性介入与元小说的“不可靠”形式构成了内在的矛盾张力,完成了对被叙述故事的否定之否定。叙述者甚至加入自己成年后也险些冻死于林中的经历与老妇人的死亡对比,力图塑造一个真诚的叙述者形象,进而消解叙述话语的虚构特征。此外,元小说的本质在于“将叙事本身主题化”[10],被叙述的故事置身于叙述者话语和故事话语的双重屏障下,让读者与故事的直接接触变得不可能。但《林中之死》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舍伍德·安德森曾专门写过一篇文章论及《林中之死》的创作,他谈到:“火炉旁那个少女的身影同我曾见过的冻在林子里、身上破旧衣服被一群饿狗撕下来的那个老太婆的身影,奇妙地在我心头融合在一起。”[11]由此可以看出《林中之死》故事内容所具有的真实生活依据以及它为叙述者带来的表达冲动,从而使叙述者和故事经历者融为一体,削弱了被叙述故事与读者之间的重重屏障。
2、反向虚构与意义的生成
通过小说的“元小说”话语,我们看到老妇人的故事是由叙述者本人的真实经历和“搜集来的”其他材料的组合加工共同生成的。叙述者在叙述话语中展示故事的形成过程,有意地分析虚构过程并在回忆中不断反思自我,将自身在与回忆的对话中达到生命的完整。叙述行为本身的必要性也彰显了叙述者女性意识的觉醒,进一步生成了这个故事的内在意义。事实上,故事唯一真实的仅仅是老妇人林中的死亡场景,它只占了故事的一小部分,价值层面的思考是“我”在日后回忆中不断生成的。也就是说,并不是“我”虚构了老妇人的死亡,而是老妇人的死亡使“我”日后对这个故事的虚构成为可能。格赖姆斯太太的死亡不断触发并推进着“我”的回憶,让“我”将回忆的碎片收集起来构成一个完整故事。文章结尾部分说:“一件有头有尾的故事也够动听了。”[12]为了补足这个完整的故事,“我”不断地在老妇人悲惨命运的客观现实和“少年的我”的主观感受中寻找平衡,以解答“少年的我”直觉感受到的“没有把事情讲清楚”的内在疑虑。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叙述者逐渐意识到“少年的我”之所以感受到神秘和纯洁,是因为女性作为生命主体本应具有的神圣性,但格赖姆斯夫人的客观悲惨处境使她不得不用沉寂的方式对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进行了无言的控诉,这种控诉的悲剧感和沉重感是“少年的我”没有能力用语言表达的。故事“真正的美”在于揭示了工业社会下妇女的悲惨境遇,提出了女性意识这一命题。只是“我”和哥哥那时都过于年轻,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中蕴含的深刻内涵,因此没有在对母亲和姐姐的讲述中道出这个故事“真正的美”。“我”作为一个男性主体所承载的负罪感和责任感迫使着“我”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反思,并意识到这个故事重新讲述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这就是叙述者希望读者明白的“费那么大劲儿来重讲这个简单故事的原因”,因为叙述行为本身也具有意义,它是对叙述者的一次救赎。
参考文献:
[1]孙曼.《林中之死》的生态女性主义探析[A].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5):249-250.
[2]封一函.安德森的《林中之死》的元小说特征[A].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0(9):79-82.
[3]蔡笑颖.《林中之死》的成长小说特点[A].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12):7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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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舍伍德·安德森.林中之死[M].布鲁克斯,沃伦.小说鉴赏.冯亦代等译.北京: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6:302.
[6]李银河.女性主义[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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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戴维·洛奇著,小说的艺术[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0:247.
[9][美]约翰·巴思作,盛宁译.枯竭的文学[J].外国文艺,1997,(5): 232-247.
[10][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226.
[11][美]舍伍德·安德森.炉边少女[M].赵湜.万国短篇小说精选.北京: 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3.
[12][美]舍伍德·安德森.林中之死[M].布鲁克斯,沃伦.小说鉴赏.冯亦代等译.北京: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6: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