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墓地(中篇)
2019-06-05李骏
李骏
一
我想说说墓地。其实墓地没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人死了埋在那里,提起来,亲人听见了会很伤心,旁人听见了觉得晦气。再说一个人死了,连命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这个无限幸福的生活和无限美好的事物等待着人们享受的时代,提起墓地的确不太明智。
但是我回了一趟本吴镇回来,非常想说说墓地。我不相信一个人死了便一了百了。不然我们还烧那么多的纸钱去祭奠干啥?还有那么多的人在清明时节从大老远的地方转了那么多的弯倒了那么多的车回来干啥?
我相信墓地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相信墓地里的人还活着,活在另外一个我们不了解的世界。不然的话,我们在多年后过上了幸福生活,还是忘不了他们,忘不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他们。但小时候,我还是很害怕去那些墓地,因为我听大人们说,只有小孩子才能看到他们。但是小孩子不知事,看到了什么也不会说,因此也就不知道害怕。稍大一些,我仍然不敢去墓地,因为大人们讲的那些有关鬼的故事,全是与墓地相关。我们那时没有经历任何世事,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但是我们从心底怕鬼。大人们把鬼讲得五迷三道,让我们既喜欢刺激地听,又害怕回去睡觉。长大后我才明白两个与鬼有关的道理:一是人比鬼更可怕;二是即使没有做过亏心事的人,有时也会害怕鬼敲门。
从小到大,一直到离开故乡,大人们讲过无数次的鬼故事,我都未曾见到过真鬼。但我仍然害怕去墓地。我总觉得那些死去的人,还像活的人一样,会聚在那里喝茶、抽烟、打牌或者聊天、骂娘。当然,他们可能还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架,还会发生械斗,甚至不惜动刀动枪。
大人们说,墓地里的鬼一般是看不见的。有时一阵阴风吹过,没准是阴兵的队伍开过去了。大人们还说,有时候鬼喜欢在半夜里说话,半夜里唱歌,半夜里結伴而行。大人们如此说,令我非常恐惧,以至于我在半夜里醒来时,总是害怕听到窗外有某种声音,即使是风声吹过,竹叶婆娑,也会紧张得发抖。我还害怕影子,窗外如有什么影子,或者是屋子里的东西挂在那里,猛一抬头,令人突然觉得是那边世界的人回来了。这时我总是缩成一团,用被子把头紧紧蒙住。直至人到中年,我还胆小怕事,就是这个原因。
记得小时上学,我们每次都要路过墓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我们黄安县,好像每个村庄的周围全是坟地。活人与死人共居一起,大家进进出出,都是必经之路。因此太早或太晚经过,我总是要出一身冷汗。特别是下午放学晚了,我在教室里便开始担心。多少次踩着月色归来,觉得河中的水响是鬼在洗衣服,偶尔墓地里的一声狗叫,马上让我毛骨悚然。起初我当班长,要收大家作业,有的学生作业写得很晚,看到太阳慢慢落下山去,我便有焦急的情绪。特别是天晚时分,我在路上更是跑得飞快,想争取在穿过墓地时,还能看见光线。因为大人们说,鬼是怕光线的。再后来,稍晚一点儿,我一定要约上至少两人相伴。那时候我们庄子里没有人不怕鬼,所以两个人还能壮壮胆。但有一次,我与一位同学并肩走时,我无意中把手放在了同伴的肩膀上,他吓得大叫一声说有鬼,居然飞快地跑起来。我突然被他的惊叫所吓,连忙跟着他跑。后来他不小心摔倒了,还把我也绊倒了。我们竟然搂在一起大哭起来……大人们说鬼是怕人血的,鬼见了人血便跑了。惊恐之下,我已经准备用嘴咬破手指了。后来我强烈要求住校,因为我实在是害怕一个人,哪怕是两个人在黑夜里一起行走。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在行走的人们中间,并不只是活着的我们,一定还有另外的一些什么东西。
我们本吴庄的墓地是不太集中的。因为我们李姓的家庭都是搬迁户,这就决定了我们家族的墓地是分布不均的。有的在遥远的山头上,有的在房前屋后,有的与屋子是左邻右舍。总之,我们李姓的墓地几乎包围了后人的生活用地。有的风水先生说这是祥地,但也有风水先生说这太不吉利。再后来有人便说,是原来吴姓的人们,怕我们这些后来的搬迁户太过发达,故意卖给了我们李氏家族这样的土地。但是当李姓的人们明白这个道理时,为时已晚。我们还不得不在买来这块地后,仍然把这个村庄叫作本吴庄——因为它起初就是吴姓大族的土地嘛。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那是好几代甚至十几代前的事情了,从坟墓之多便可以看出来。再说,从唐朝李姓旺盛到现在,谁也说不上与李世民有什么关系。虽然我们家族的族谱中流传下的笔派与李世民一致,但肯定没有赶上那个盛世,不然,哼,李姓的人谁敢欺侮啊,还用得着搬来搬去?!
二
我听到的第一个故事与一场械斗相关。
据说,我们李姓从外地搬迁来时,花了那么多银子从吴氏手里买下这块地,多么不容易。谁都得体谅人们在失魄落魂时的难处,要知道那个时候,人们不到无立锥之地的程度,有谁还会背井离乡啊。
有人说我们祖上是为了逃避战难。中国历史上的战难太多了,一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打来打去,小小的老百姓没法,只有跑反。所以我们这个家族从平原地带,不得已跑到了这个属于山区的丘陵地带。他们原本是要逃难而来的。但是小小世界,哪里还有法外佛门的清静之地?我们李氏家族很快与吴氏家族闹起了矛盾。
李氏家族初来买这块地时,原本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他们一路长途跋涉,原本没打算在此处立足。他们更愿意跑到大山深处去,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但是当他们到达这里时,已经筋疲力尽。
管事的族长说,就在这里打个尖吧。他说的打尖就是休息。于是,一路上大人们的劳累,女人们的埋怨,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停止了。走远路的人,谁都愿意多歇歇脚,但是没有族长的允许,谁也不敢擅自止步。
当肩头的重物卸下时,族长深深地叹了口气。原来他也不明白,到底到哪个地方,才能把这个宗族的生命延续下去;到底哪个地方,才是李氏宗族的生存与立足之地。族长于是闷闷不乐地抽烟。
大家停下来,吃着干粮,女人开始奶孩子,男人们开始检查木轮车是否结实。不懂事的小孩子们,开始打打闹闹地奔跑。
就在族长叹了长气的时候,一个叫花子哭哭啼啼地走来了。
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面容憔悴,双目无神。他的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裹,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哭哭啼啼的,看上去怎么也有五六十岁。
一个男人,如果哭哭啼啼的,还是什么男人?我们李氏家族的男人见了,就这样想。倒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好奇地看着他走来。
这个哭哭啼啼的男人,走路也特别奇怪。他虽然在哭,但目不斜视,而且看上去还有一些精神。
族长的眼睛亮了一下。他挥挥手,站起来说:“这位老客,请留步。”
这个男人停下来了,看着族长。
族长说:“一个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有难就说,有事就讲。碰到不如遇到,遇到就是缘分。”那个男人瞟了族长一眼,哭得更厉害。族长那久经风霜的目光一扫,马上就看出来了,这位男人饿成了菜色。他一挥手对一个族中汉子说:“把最好的食物,给这位老客端上来吧。出门在外,多不容易啊。”
那个老客顿了一下,但还是停下来了。
族长又挥了挥手,有人迅速搬来了凳子,有人还拿来了茶杯。族长请老客坐了下来,看看天,叹了口气说:“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真是急死人啊。”
那老客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拿起食物就吃。虽然没有人告诉他,但他肯定看出来了,这是我们李氏家族最好的食物了,因为此时有一大堆孩子舔着嘴唇,眼巴巴地围着他,有的甚至流下了口水。要知道,族长一路规定这些食物是不许动的。
老客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族长一边摇头,一边拿自己的毛巾递过去,让他擦汗。我们族人中已有人露出了不满的神情,觉得这老客太没礼貌了。但是族长对人家那样好,他们也不敢说话。再说,一路上,族长不知给了多少乞丐救助,一边救助一边总是摇头。
喝了茶后,老客迅速恢復了元气。他的眼睛里甚至放出一种非常可怕的光来。他盯着族长。族长还是一边微笑,一边点头。
“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啊?”老客问。
族长叹了口气说:“宗族人多,兵荒马乱,只有迁徙,谁也不知道能到哪里。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老客低下头,然后喝了一口茶。茶是好茶,一般人喝不到的,老客肯定尝出来了。他突然说:“为什么要救我?”
族长说:“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
老客把茶杯放下,站起来,一揖到底说:“那多谢了。”
族长也拱手还礼说:“我们还要赶路,天不早,就不多说了。”
族长让人把剩下的食物用一个非常干净的篮子装起来。族人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啥,但很快就装好了。族长说:“我们的食物也不多,这个,就请你带上吧。”
族长的眼里没有一点施舍的意思。老客怔了一下。他伸出手,接过了篮子就走。我们的族人中有些年轻人愤愤的,不过囿于族长威望,谁也不敢说啥。
“上路吧。”族长对族人一挥手,于是我们李氏族人又行进起来。他们沿着河边的小道艰难地向前行走。在快要翻过山头的时候,人们都感到非常疲乏。这时,族长似乎听到后面有人喊叫。他一回头,发现老客追上来了。
“喂,你们,留步,留步!”老客在喊族长。
族长站住了。族人还在行进,没有命令,是不能停下来的。他们决定翻过那座山头再歇脚。
族长问:“掉了什么东西吗?”老客说:“你过来。”族长过去了。老客拉过族长说:“受人滴水之恩,不报不是君子所为。你们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我不指点你们一下迷津,对不住你们。”
族长眯起眼睛。
老客说:“你和你的族人不要走了。你顺着我指的方向,就是那座叫鸡公寨的山下,有三块大石头旁边的那块地,原是吴氏三兄弟生活的地方,那是三个光棍,你可以把那块地买下来。记住了,无论花多少银子,也要买下来。那三个光棍好吃懒做,一定会卖给你们……那可是风水宝地啊!”
族长睁大了眼睛。
老客说:“不瞒你们说吧,我是个风水先生,走南闯北看了那么多地,我还没见过有这样风水好的,它的走向、地形、草木、水势、风向,都是上流。只可惜吴族人家欺人太甚,我上门讲时他们不但不相信,还把我打了一顿,说我骗吃骗喝……老人啊,你是个好人。我看出来了,你是好人,我得告诉你这个,不说对不起你。”
我们族人都怔在那里。老客又说:“你们买下那块地后,要把那三块大石头想法搬掉,它压住了地气,使吴姓的人旺不起来。”
我们族人都把目光投向族长。族长二话不说,连忙叫人拿了些银两过来,对老客深作一揖说:“感谢你指点迷津,这点意思,你收下吧。”
老客也不客气,收下银两转身就走。一边走,他还一边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泄露了天机,会遭报应啊。”
这就是我们李氏家族为什么选择在本吴庄这个地方安顿的原因。后来,我们族长到达此地后,果然找到那三块大石头,花了好大力气才打通吴氏关节,散尽了几乎所有的钱财,终于把那块地买了下来。据说吴氏那三兄弟在族中口碑不好,加之吴氏族人认为那三块大石头的地方,忙乎一年也没有种出什么好的庄稼,二十大几的人都娶不上老婆,正愁没有钱办事呢,这事就这样定了。
我们李氏就这样在从吴姓买的地上扎下了根。说来也怪,吴姓的人在这里多年不曾发达,那是几里开外都晓得的事。但奇异的是,自我们李氏买了这块地后,却迅速兴旺起来。让大家感到不可思议的现象是,吴姓的人在这里生活时,总是有不少残疾智障,可我们李姓自从把那三块大石头想方设法炸开后,我们庄子里出来的人除了后来个别像我这样长得对不起观众的,几乎所有的人都眉清目秀,至今也没有出现一个残疾。
买下了地,自然少不了在这块地上日耕夜息,生老病死。说来也怪,我们李姓从那么远的地方搬来,到了这块地后,生病的人很少,庄稼怎么种怎么旺盛,粮食怎么吃也吃不完。不管外面的战争多么厉害,李氏的人丁像本吴庄周围的花草树木一样疯长,慢慢地在这块地上发展成为一个大姓大族。
后来,吴姓的人听说了我们买地的缘由,不由得跺足后悔,叫苦不迭。他们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相信那个貌似叫花子的风水先生说的话。现在他们后悔了。但后悔也没有用,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付足了银两之后,这块地已经姓李而非姓吴了。不管风吹雨打,王法是不能变的。
这事便在两族中埋下了仇恨。吴姓的人一直认为我们李姓是把地骗到手的。但白纸黑字,他们除了在心里暗暗骂我们,也没有办法。朝廷是有法律的,他们也是大族,不能言而无信。反正李氏族人从此在这里安居乐业了,并由此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加之我们宗族还出了一个进士,声名远扬。在这样的形势下,听老人们说,由于战乱,各村各地都死了不少人,吴氏为了保持家族的延续,也不得不低头选择与我们李姓的人通婚了,让两族的人渡过了一个短暂的蜜月。
这一通婚,问题便出现了。
这问题要说也出在我们李姓人的身上。搬迁至此,时间一长,难免与各相邻或相近的村庄其他的姓氏有着正常的婚姻交往。本来,我们李氏搬到这里时,族长订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准说出当初风水先生告诉我们买地的事,但周围的村庄大多是吴姓的,我们也不得不互相通婚,进行友好交往。这就在所难免,谁在自家还不说些实话!
我们李姓有个叫李实的后生,原本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老实人。他娶了一个吴姓的女人,女人是个大嘴巴。虽然李实老实巴交,但男人喝酒后便有吹牛、说大话的毛病。李实在一次酒后,得意扬扬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妻子。妻子在后来回娘家时便对娘家人说了。
这一说也许只是在饭桌上随便提了提,但没想到会引此轩然大波。
吴姓的人虽然也与李姓通婚,但看到李姓日益隆起,报复心便滋长了。他们觉得当初受了骗,因此想方设法来报复李姓人家。
没想到这件事一出,两个大族的友好关系出现了大的变动。
首先,我们两个大族从此不再通婚。青年男女无论是怎样的情投意合,也得按照吴姓定下的规矩来选择分手。更为残酷的是,哪怕是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吴姓人,也得回本村居住,以便与我们李姓一刀两断。
这样一来,我们两族建立的和谐关系迅速被打破了。作为应战,我们李姓的人也召回了自己族中嫁到吴姓族中的女人。时间过了几百年后,我们甚至还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命令一下,那些大人和孩子哭得死去活来,女人们失去了孩子,孩子们失去了妈妈。
我们两族就是在那样苦苦相守中度过了非常漫长的日子。不管吴姓人的子孙中是否流淌着李姓人的血液,也不管我们李姓的子孙中是否涌动着吴姓人的基因,总之两族在召回各自的女性后,从此便遥遥相对,隔村相望,老死不相往来。田边地界都树了明确的界碑,谁也不能稍有僭越,否则惩罚是非常严厉的。李姓的老族长临终前,甚至残酷地命令:割掉走漏消息的李实的舌头!
从此,李实成了哑巴。
我们无法知道那时的族规究竟是如何厉害,反正在召回各自的族人后,这些原本是亲人的人们难得见上一面。我们两族间的气氛剑拔弩张了,常常有人持枪操棒在地界边巡逻,以防各自的人跑到对方的庄子里去。据说,那些可怜的女人为了见上自己的孩子一面,常常在劳动之际装作解手跑进那茂密的森林,但是见一面哪里那样容易呢?可怜的女人们多半是失望而归。
无论我们相信与否,亲人之间的感情是无法阻挡的。我们不知道吴姓的人是怎样打击那些私自探访亲人者,但我们李姓人对惩罚这种“叛徒”是毫不手软的。
李氏家族有一个叫作李菊花的女人。这个可怜的女人自从被吴姓的人赶回来后,日夜想念自己的儿子。她嫁到吴姓后生下儿子还没满月,便被吴姓驱逐,被李姓召回。我们无法理解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思念,这种思念的痛苦常常只有做过母亲的人才知道,再或是孩子后来当了母亲或父亲才能够懂得。总之李菊花为了见她的儿子,在一个月黑天高的夜里翻过了那道山梁,躲过了双方的暗哨,摸回了自己在吴姓村中的家。
当可怜的母亲用手敲门时,她的丈夫正在鼾睡。她的婆婆问是哪个。李菊花叫了一声大。
她的婆婆被吓住了。她生怕李菊花是来抢孩子的,于是连忙大呼小叫。她的叫声引来了族中人。李菊花一看人们在黑暗中挤来,求生的本能让她撒腿就跑。她的丈夫这时也醒来了,他迅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毕竟做过一场夫妻,他拉起她连忙抄小路往前跑去。后来的人声和狗叫声不绝于耳,不少人点起了火把。很快火把形成了火队,浩浩荡荡地向两族的边界涌来。
我们族中值夜的人以为吴姓的人要来突袭,赶紧敲锣打鼓。整个庄子里的人都被唤醒了,大人们拿刀拿枪拿棍拿棒的,全部涌向边界。妇女们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办好,而小孩子们吓得一个个依在妈妈的怀里哭。
李菊花的丈夫拉着她还在不停地奔跑,眼看越过了山梁就要到边界了。跨过边界就算胜利了,安全了。但事实上非常遗憾,李菊花在越过边界的那一刻,她紧张的脚步才放下来,心却跳得特别快。以至于丈夫在推她一把时,她的身体刚刚过了边界,一下子扑就在了我们李姓的土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这下惹麻烦了。我们李姓的人都认为李菊花是被吴姓的人害死的,而吴姓的人认为我们李姓的人想拐走他们的后代,这一梁子便结下了。两边的边界紧张了多时,如果不是因为死了人,又有人迅速报告了官府,那天晚上很可能就会引发一场械斗。
那件事的结果就是吴姓的人把李菊花的丈夫吊了起来,毒打得最后成了残废;而我们李姓的人呢,认为李菊花是我们族中的叛徒,在她死后坚决不让她埋在自己族人的墓地上。再说,哪有本族的女人埋在自己族人的土地上的規矩呢?
按我们族中的规矩,一般本族的女人是不能埋在自己族中的祖坟山上的,祖坟山上只埋本族的男人和嫁给了本族男人的女人。所以本族的女人无论是老死未嫁也好,病老送终也好,必须与本族的坟山隔开。这一部分女人虽属少数,但总有那么几个。于是她们便埋在了我们李姓祖坟山的东边,与祖坟山隔了一道小小的山梁。
而李菊花的情况又特殊了。她死后,我们族里的人准备把尸体送到吴族坟山中,因为按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她毕竟还是吴姓中的人。但吴姓的人拒绝了这一建议,他们称自己的祖坟山中绝对不能埋有这样一个李姓中的女人。于是,可怜的李菊花在死后还要遭受另一番罪,我们李姓族中的长老们,既然认定了她是叛徒,违反了族规,她连东山坟也不能进了。她享受不了这个待遇,因此族中的人把她随便埋在了西山边上,那里靠近吴姓的坟山。我们李姓的人只是随便在那里挖一个坑,便将李菊花匆匆掩埋了。
后来我们得知,本吴庄的周围的坟地之所以随处可见,随随便便,就是因为好些先逝者因为待遇不一样而造成的。
在我们那里,直到今天,人们对死者墓地的重视不亚于给生者造屋。死生生死,死比生大。因此墓地的走向和风水,一般也是要请专门的罗盘先生来定夺的。人死之后,墓地之上,三年不能动土;三年过后,有钱的或者有孝心的人,要给自己已故的亲人们立碑造墓,一般是请人把死者的生卒年月和生平事迹刻在墓碑上,而且按照规矩,还得等到一对夫妻都故去了才能立碑。到了真正立碑那天,必须请来三亲六戚,张罗请客,放鞭放炮,以示重视。在他们的眼里,墓地的神圣与庄严,不亚于宗族的祠堂。
可怜了李菊花的丈夫,他后来常拖着那残废的腿,带着慢慢长大的孩子,爬到山梁上,张望这座孤零零的坟头。每到清明霜降,或是逢年过节,他甚至不能跑到坟头上,给自己的妻子烧上一打火纸。
三
李菊花事件之后,我们李姓的人与吴姓人之间的裂痕更深了。说来也怪,吴姓的人嫉妒与气恨我们李姓的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老人们说,那几年的怪事层出不穷。就人口而言,我们李姓的庄子虽说比吴姓的庄子要小,但是我们庄子里始终人丁兴旺,渐渐地发展得越来越大,人口鼓胀迅猛;而吴姓的庄子,不知何故发病率极高,而且在某一年还因鸡瘟而引发了一场瘟疫,死了不少人。
更为奇怪的是,我们李姓的村庄虽然与吴氏的庄子隔着两道山梁,但接连几年,我们这边雨水充足,连年丰收,稻麦满仓,而在山梁的那边,吴姓的土地上却连年大旱,有一年甚至还颗粒无收。
吴姓的人急得跳脚——明明看到天上云彩飘飘,到了我们这边便不再走了,于是雨水便下在李姓的土地上,而他们只有干瞪眼。
为了水,吴姓的人便天天聚到祠堂边上,摆上祭奠的种种物品,虔诚求雨。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他们的诚意感动了苍天,结果雨倒是求下来了,却很快变成了洪涝,不仅冲毁了吴姓的大片土地,而且还伤到了牲灵畜牧。而我们李氏这边,因为与他们之间隔了两道山梁,却依旧安然无恙。
这一点更加引起了吴姓人对我们的忌恨。他们归根结底地认为,是我们李姓的到来,是我们李姓买了他们的土地,破了他们的风水,压住了他们的地气。因此,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地破坏我们李姓的幸福生活。
老人们讲,那几年,两族的人几乎不再交往,已然反目成仇。
干旱与洪涝,彻底摧毁了吴姓人的信心。饥荒的岁月,使得他们差点灭祖绝代。于是,在一部分人的默许下,开始有我们李姓的外孙,也就是我们李姓嫁到吴姓那些人家的孩子,为了填饱肚子,不要命地趁着天黑,跑到外公家讨饭吃。
一个叫吴天顺的女婿,看到孩子的确是快饿死了。有一天天黑,便偷偷地藏在我们的地界上。他曾想割一些我们李姓的稻谷,毕竟他是我们族中的女婿啊。但是边界上守得那么严实,他哪里能偷得到呢。听到孩子天天不断的哭声,他决定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孩子弄些吃的。再不弄些吃的,他们就要饿死了。而他们吴姓族中的人,同样要分三六九等,有谁还会管他们的死活呢?
那天天黑,吴天顺利用我们这边的人回来吃饭换防的当口,越过了边界,藏到了两姓共有的森林里面。那一望无边的大森林,是一道道天然的保障。如果不是后来1958年大炼钢铁,那儿一定会成为一个优质的风景区。
吴天顺在那天夜里还摸进了我们庄子。来到了在没有翻脸之前,他曾多次来过的岳父的家中。当他出现在我们庄子里,并且扑通一下跪在岳父岳母面前的时候,把两位老人吓呆了。
“丈人啊,外孙就快饿死了,你们行行好,给点吃的让我带回吧。”吴天顺哭着说。
要是按照他们吴姓一般的规矩,在两族那样严厉的形势下,两位老人应该迅速告发他才对。但看到吴天顺那样一个大男人还这样哭哭啼啼的,老人的心软了,再说,毕竟是自己的女婿和外孙的爸爸呀。
人心都是肉长的。两位老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造孽啊……”
他们连忙关上门,让大儿子到外面守着,防止让我们本族的人知晓,一边让女婿吴天顺吃了一顿饱饭。
吴天顺狼吞虎咽,吃得快走不动了。他一边吃一边说:“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饭了,好香好香啊……”两位老人不停地掉眼泪。他们明白,一个大男子汉,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谁还会有这样的馋相呢?
他们给吴天顺包了许多吃的东西,并且趁着族人熟睡时,把他送出了门。吴天顺也算机灵,出我们村时居然没有让人发觉。他沿着茂密而又漆黑一团的森林一直向西走,翻过了两道梁的时候,也没有让任何一边的暗哨发觉。吴天顺觉得非常得意,想到两个孩子可能会得救的情形,他甚至像往日那样哼起了山歌。
但他走进了自己家门,推开门的那一刻,立时惊呆了。吴姓的族长带着一大堆人,杀气腾腾地坐在他家里,正等着他呢。
吴天顺看到两个孩子被自己族人捆了起来,他脚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原来,是两个孩子的哭声惊动了族中的人。虽然他叮嘱过孩子们,千万不能讲他到哪里去了,但孩子们哪里经得住大人们一审再审呢?特别是在大人们端来的美食面前,孩子们最容易暴露他們的天性,马上说露嘴了。
几天后,吴天顺的一只脚挂在了我们两族的边界上。吴姓的人为了杀鸡儆猴,把他的腿砍了一条下来,挂在一棵大树上示众。
吴天顺的岳父岳母,也因为包庇女婿,被我们族中的人施以家规,带枷三日在村中游行示众。但游了几天,两位老人受不了族中人的鄙夷眼光,便在家中上吊自杀了。
他们的坟,如果不出这场意外,原本也可以进入我们的祖坟山的。但是因为他们包庇了吴姓的人,自然又享受不了这个待遇,在我们族长的命令下,庄子里的人在靠河边的一块乱石山上埋了他们。
那些为了死后能进祖坟山的人,从此再也不敢不听族中的规矩了。两边的亲人,即使在两族边界的山中打柴遇见,或是在田头、地垄边界能够看清对方的模样,甚至听到对方的呼吸,但除了那欲哭还休的泪光,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越过地界一步。
四
于是,两个本来属于交好的大族,开始在内心涌动愤怒、仇恨、嫉妒与敌视。我们李姓由于在外声名越来越大,日子过得安稳滋润。这种安稳滋润增加了李氏家族对那个风水先生的感激,因此后来发生了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那个风水先生在生命垂危之际,有一天又突然返回到了我们村子里。
他出现在我们村子里时,我们庄子里的人还没有认出他来。直到老族长的儿子,根据他脸上的一颗痣认出了他。
“我快要死了,菩萨托梦让我回到这里。”他声音低微地说。凡是听到的人,感觉像有一阵阴风吹过人的后背,让人感觉发凉。
族人赶紧让人请来郎中,拿来种种好吃的,让他吃了个饱。郎中说:“他久饿成疾,体力不支,身体较虚,但命里暂时无妨。长远怕是……“怕是什么,本吴庄人都知道,但无论怎样,他在族人的精心照料下,慢慢好转起来了。
“我知道你们迟早会发达起来的。”那个风水先生养足了精气神,对我们李氏的人说。他说这话时底气很足。虽然他已病入膏肓,郎中私下里说他可能不久将别于人世,但我们的庄子却怀着对恩人的无限感激,决定让他度过一个非常幸福的晚年。
他果然在我们本吴庄过了几个月舒心的日子。人们有感于这些年本吴庄的发达,因此对于风水,从此深信不疑。谁家要是有个红白喜事,一定要请他算算——当然也少不了给些好处。
他似乎成了我们本吴庄李姓家族的人了。没有谁会怀疑他的权威。个别不懂事的小孩有时问他:“爷爷,你么样算不到自己的命呢?么样自己一生受苦受穷呢?”
他一笑说:“好事做多了,天机泄露多了,上天震怒,就要折我的寿、短我的命啊伢。”
他一说,大人们便呵斥孩子,更加相信他的话了。他也乐呵呵的,每天除了搬把椅子晒太阳外,就是眯着双眼,观天察地。不经意从他身边走过,他蓦地睁开双眼,往往会吓人一跳。
那双眼睛,深邃而又锐利,像要剜人眼珠似的,泛出一道精光。本吴庄的人,每每从他身边走过时,突然对视他的双眼,都要大吓一跳。于是,大人们见了他,都喜欢弯着道走,生怕自己的心事让他一眼看破了。
在我们本吴村,也还有另外一些人,在选址买地之事过去老长时间后,一直认为这件事不过是巧合,心里不以为然。更有甚者,由于我们李氏家族重视劳动,讲求劳而有获,于是增加了对不劳而获者的轻视,认为这个风水先生不过是混吃混喝,索性懒得理他。特别是老族长死后,年轻的族长不再像老族长那样对他毕恭毕敬。
只有一个叫李十九的小孩,常常跟在他的身边,听他讲那些山外的传奇故事。
那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带点儿呆傻的少年。说他呆傻,其实只是因为他平时总是沉默寡言,除了干活儿,不喜欢说话罢了。但这个李十九,却常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望天。
“是不是庄子里开始生产傻子了?”我们的族人这样哀叹。他们害怕我们的庄子会出现残疾儿。因此,在通婚的问题上,我们的庄子订下了自己的规矩,那就是无论是哪个小伙子,在与周围的大庄大寨交往迎讨媳妇时,不管对方是贫是富,是丑是美,一定要娶那些身体健康的。凡身体有问题的,一概不要。
这条族规,谁也不能破例。这正好保证了我们庄子的健康发展,是我们李氏族很久以来始终保持繁荣的原因之一。
这条族规,挡住了那些从外庄想嫁到我们庄里的女人,她们即使想把自己的亲朋好友说媒嫁到我们庄子,如果身体有问题,也只是一场空想。
要知道,那时我们的庄子声名日隆,周围的村庄都乐于与我们的宗族攀亲,因此,本吴庄的小伙子们不愁找不到媳妇,姑娘们也不愁嫁不出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氏家族的李十九其实智力上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之处,只是与人交流时,他常常反应迟缓,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不知是明白还是不明白,总是要支吾半天才接上话,所以庄子里的人以为他有些呆傻。而李十九之所以称李十九,就是因为出生时他母亲整整有十九天疼得不能下床。
“叫他十九吧,差点没命的孩子,希望能够长命。”我们的族长说。
“十九,我苦命的孩子啊……”李十九的母亲每每看到儿子不言不语,痴痴地坐在院子里时,总是这样慨叹。
长大的十九,自从风水先生又来到我们庄子里后,仿佛找到了知音。每当人们从树旁经过时,总能看到这一老一小,坐在树下亲热地攀谈。
事实上,对于本吴庄这样一个久居大山的村庄,人们对风水先生多数是友爱的。在特别友善的人中,有一个便是李十九的爷爷李洪福,他是庄子里公认的好老头。他总是隔三岔五地买点酒,把风水先生请到家里,两人对酌一番。换今天的话说,李洪福老两口都特别迷信,每次请他时,态度都十二万分地虔诚。
风水先生的眼光是敏锐的。他知道庄子里还有不少人对他半信半疑,甚至有一部分青年人还嫉恨他不劳而获。因此,在每次酒足饭饱之后,他觉得自己也没有什么报答的,就对李洪福两老口说:“好人啊,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
老两口连忙站起身来表示感谢。
这老两口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孫子李十九,每天傻乎乎的让本吴庄的里人笑话。但风水先生一来,每次都要摸一摸他的脑袋,然后摇头不语。李洪福老人发现了他这个动作,想问,但是人家不说出来,他也不说什么,每次对风水先生还是一样的态度。
“真是好人啊。”风水先生每次离开时都这样讲。他每次讲时,李洪福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只是有一天,风水先生突然对李十九说:“伢啊,我看你悟性很强,佛光照顶,只要你家同意,我就收你做个徒弟吧。”
李十九连忙跪下磕头。
但李十九的父母开始不太愿意,认为当一名风水先生会损伤自家的阴德。在我们楚地的庄子,一般人都认为,只要是泄露了天机,一定不会有好的报应。因此人们对从事风水的人虽然非常敬重,做一名风水先生也非常荣耀,但是没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学这门在乡下挺受欢迎的手艺。
“风水先生要是让这家发了,就会毁了另一家啊。”李十九的父亲满脸愁云。“算命先生已经说过,如果不让十九去学,可能会命不长啊。”李十九的娘说。两个人拿不定主意,去问族长。族长说:“这是你们家自己的事,自己定吧。”
父母最后只好把李十九叫过来问:“儿啊,你想学这个吗?”
李十九郑重地点点头。
李十九的父母却还在犹豫。但爷爷李洪福说:“学个手艺,走遍天下有饭吃,有什么不好呢?”
他这一说,于是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家里看到事已至此,只好请风水先生吃了一顿,磕了几个头,拜了三拜,就算认师父了。从此,李十九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一心一意地跟着风水先生学艺,进步很快。
李十九家请酒那天,新任族长也前来道贺了。这表示对他们家的重视,从此,再也没有人笑话李十九傻了。
此时,老族长已入土为安半年之久。
多少年后,当我翻开李氏家族的族谱,从上面可以看到人们对老族长的敬重。是他领着大家翻越了高山大河而来,才使这个旁系的支脉没有断根;也是经他手里选中的这块地,带来了李氏家族的繁荣昌盛。从族谱的历代族长画像中,也可以看出这位族长剽悍内敛的个性长于他人。但是,在临终的时刻,他卧在病榻上,对整个族人发出的却是要与其他家族特別是吴姓家族和平共处的绝音:“和为贵,和为贵啊……”
族长逝世,葬礼是非常隆重的。
按我们当地的习惯,一般人死了,要在家里整整停棺七天,让人坐夜守灵。遇上炎热的夏季,尸体会发出一种特别的异味。因此,如果有谁选择在夏天的时候与大家告别,一定会被认为是不合时宜;而要是在不冷不热的季节,人们会认为这个人死得其所,生前一定是做了好事。所以,有时我们庄子不得不出现这样的情形,那就是人们有时不等停棺一个礼拜,只停三天就把人埋了。
我们的族长为了李氏家族的发展贡献了巨大的力量。换在今天,悼词的标准一定会很高,死后的规格一定会很好。死者为大,即使有了过错,也应该得到原谅。时代转到今天,哪怕是一个坏人死后,人们也会原谅他生前的罪过,能拔高的尽量拔高,能忽略的尽管忽略。
何况是我们这样一个真正算得上德高望重的族长呢?
然而非常不幸,老族长就是在那年的夏天死去的。那个夏季因此显得很不自在,本来炎热的天气加之酷暑让人受不了,接着便是普遍大旱,虽然我们李氏家族准备了足够的粮食,但是由于降水太少,田地里干得冒烟。族长带着大家跪在自家的祠堂和新建的庙堂前,顶着烈日求雨。几个年长的人,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整整跪了三天三夜。但是,很快年迈体弱的族长坚持不住了。在第三天早晨,太阳刚开始发威时,他便猛然倒下了。这一倒下,基本上就没有起来。
庄子里的人们,嗅出了不平常的气息。庄子里的狗在夜里咬得特别厉害,而鸡群则大量莫名其妙地死去。
我们村庄的确没有办法对付这种天灾,大家觉得是不是心不诚恳,于是他们只有像周围所有的村庄一样,整个村庄的人都整整齐齐地跪在庙堂前,顶着炎炎烈日的灼烤求雨。
于是,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老幼尊卑,本吴庄的人接连一个多星期,都拿着瓢盆桶碗,跪在我们村子的庙堂前,不间断地求老天爷送下一些雨来……按说,这正是需要一个像族长这样的强人给大家撑气的关键时刻,而族长偏偏要选择在这个季节离去,给庄子里办丧事的人提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有人甚至开始怀疑,难道,当年的出走与搬迁,是一种错误吗?
大家跪在地上,有人偷偷抬眼仰望天空,火辣的太阳似乎一点都不给面子,于是老族长便倒在了病床上。
其实那个夏天因为边界的事,老族长与吴姓的人一样心慌意乱。如果换在过去,他也许会心高气傲,不屑一顾,但是几个月前的某一天,老族长却偏偏心血来潮,非要跑到边界上去看看本吴庄的田地。其时,他已卧床几个月了。
“爹,那个地方有么事好看的呢?”他的儿子,后来的族长这样说。
“你懂得个屁。”族长冒出了一句粗话。他咳嗽着说完这句话时,脸已涨得通红。
他的儿子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事实上,从他带着大家到这块地盘上时起,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说些什么。幸亏他在族中办事还算公道,因此威信也自然无可动摇。不像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即使同祖同宗,村长办起事来,还得分个三六九等,远近亲疏,搞得人心四散,互相不服。
于是,他们扶着他起来,抬着他向边界走去。那天他的脾气看起来特别大,一大早就向好几个人发过火了。
大家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去。早晨的阳光一开始就显得挺烈,晒得抬轿的几个李氏年轻人的脸上滚下了汗珠。
走过村口时,一个汉子一脚踩在了一大堆牛屎上,骂了声晦气;另一个汉子也不利索,脚一歪好像有些损伤。但他们都没说话,在族长想发脾气的时候,整个本吴庄的人都不敢说话。走出了村口,便是坟地,再走,还是坟地。本吴庄周围那些散乱的坟地,零零落落的,看上去一点也不规则。族长越走心里越烦,因为两族交恶,这些死后本应集中埋在一起的人,却各自分离。
但有什么办法呢,规矩不是从他开始定的。到这块土地上来之前,规矩早已有之了。族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翻了一道山梁,两个抬轿的已经累得不行了,族长却没有让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意思。再往前走便是一个山坡。过了山坡,便是与吴姓的交界地。
族长开始咳嗽起来,气喘得非常厉害。他仿佛觉得,有一个肉块堵在胸中与喉头,气不顺,喘不开。
太阳此时已爬上了山顶,一轮红日彤彤,当空直射,每个人的脸上都汗涔涔的。两个抬他的轿夫,更是两眼难开。救命的水装在壶里,不时让每个人抿上一口。其中一个轿夫因为渴得厉害,不小心把头磕在了轿上;而另外一个轿夫,则更是倒霉,他穿着草鞋不小心崴了一下,踩在了一堆草里。这一踩不打紧,活该那天要出事,他竟然踩在一条毒蛇身上。这条被太阳烤得奄奄一息的蛇,是我们黄安地界里最厉害的蛇,当地叫它“土里蛇”,宽而又短,背部土红夹着土黄,它的毒完全可以致人于死地。按以往的习惯,如果谁在黑夜里走夜路或者在上山下地劳动时,不小心被咬,一定要用嘴及时吸出黑色的脓血,再用根绳子或块布条,把下端的部位紧紧地捆扎起来,迅速用上我们庄子里祖传的治蛇药才行。
可是这天,也许因为这条蛇被太阳晒疲了,或者是因为它饿急了。这一口咬得这位可怜的轿夫心惊胆战,还没反应过来,他的一条腿便跪了下去。这一跪引起的连锁反应就是,用大圆椅做成的简易轿子突然倾斜,把我们的族长从轿上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行人惊呆了。等大家缓过神来时,发现族长已沿着山坡滚了下去,他们跑过去扶起他时,族长脸上气色已变得惨白。那个被蛇咬的轿夫顾不上痛,连滚带爬地来到他的跟前,把他抱了起来。
族长推开他,什么也没说。但这一摔,似乎让他心头的气畅了顺了。
他惊讶地看到,他滚落的地方,正好面对着一关坟地。而那关坟地,又恰好是没有收入我们李氏墓地的吴天顺岳父母的坟头。
我们的族长心头一凉。他知道,某种宿命的东西开始降落在他的头上了。他没有责怪任何人,只是忍住了痛,对着那关坟跪了一去。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族长轻轻挥手说:“回吧。”
那天夜里,族长在咽下了一口浓痰后,猛然便断了气。在断气之前,他说出了那番要与吴姓家族和解的最后遗言:“和为贵,和为贵啊……”
奇怪的是,那一夜,久旱的本吴庄突然下起了大雨。这场大雨下得整个村庄湿漉漉的,村里人半夜听到雨打在屋顶上,于是最先知道的一個人大声欢呼,接着整个村子的人,不分大人小孩,都拿着盛水的器具,倾巢而出,站在雨水中承接上天最宝贵的恩赐。人们害怕这场雨只是暂时的阵雨,拿出了各自家里能够盛水的一切物什,站在雨中尖叫,小孩们甚至忘记了族长逝去的悲痛,在雨中欢呼起来。而一些老人,则对着天空大哭。
这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村子里的人在高兴之后,又沉浸于巨大的悲痛之中。他们相信,是族长的灵魂归天,带来了这场救命之雨。于是,他们在歌颂族长的贤德时,又增加了一分对他的尊敬。
这场大雨,使得地里的庄稼又抬起了头来,使得晒蔫的人们又挺起了胸来,使得牛羊又开始哞哞起来,使得蜜蜂又开始嗡嗡起来。村庄里人欢马叫,好不热闹。
雨后,青山如洗,正好是给族长送葬的时机。于是村子里说,毕竟族长是个贤人,让大热的夏天,求也求不来的雨,给了人们一个得以喘气的机会。
治丧,成为本吴庄人的头等大事。
五
给族长送葬,最重要的就是选择墓地。
选墓是本吴庄的要事。普通人如此,族人的墓更是如此。生前辛辛苦苦一辈子,死后稳稳当当躺春秋。死后为大,这个传统在本吴庄流传至今,根深蒂固。
南面有朱雀,北面祖坟山。我们本吴庄的墓地一般都在住宅北面,它的属性为山地或沙地,皆为阴性。本吴庄的老人们认为,人即使去了,但一样也有死者的信息。这些信息即使是深埋地下,也会通过各种途径传输给亲人或后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般人肯定会对墓地产生恐惧,但在熟悉的地方,因为祖坟山能给后人以信息,所以也就不会害怕了。老人们说,哪有祖人会害后代的。
我们本吴庄在黄安县东,多是山陵丘地,因此,当地传有山地“十不葬”,即一不葬童山,二不葬断山,三不葬石山,四不葬过山,五不葬独山,六不葬逼山,七不葬破山,八不葬侧山,九不葬陡山,十不葬秃山。这是选地的说法,若不听风水之言,多为不吉利之所。
有例为证。本吴庄曾经有一个与族长竞争的老者,不想埋在靠祖坟近的地方,偏偏要移出界外。结果呢,人一葬,家里人病的病、殃的殃,养羊常得病,养牛好勇斗,养猪猪不食,养鸡鸡不归。家里请来阴阳先生。人家这里看,那里瞧,吃了喝了拿了抛下一句,迁坟吧。
家里人开头不信,犹豫不决。结果,狗得病,死在门前。接着,鸡发了瘟,遍地都是。家里人害怕了,连忙到祠堂烧香,请族长给地,重新埋了。这一下,羊吃草了,牛也乖了,猪也叫了,鸡也飞了,一家人恢复了精气神。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随便斗气选墓地了。
给族长选墓地这事,拖了好几年。他先是简葬在山边,新族长觉得那个地方不好,决定给老族长迁坟。
此时,恰逢李十九已经出师。族里把他请到祠堂,李十九说:“少安毋噪,族长生前已有商议。”
村子的老人长者,于是在新族长和李十九的带领下,开始勘察。李十九数了数人数,跟在身后的共有七个人,加上自己是八个。他说:“不对,你们得回去一个,因为单数最好。”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族长点了其中年龄最小的李不二说:“你回去吧。”
李不二极不情愿地走了。剩下几人,沿着本吴庄周围的山脉,一会儿弯腰把土,一会儿观风听水,一会儿又叽叽喳喳。此时,李十九恢复了自信,谈得头头是道:“各位叔啊,这墓穴还有十忌呀。”
看到大家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李十九直了直身子,慢慢地说:“就是一忌后头不来,二忌前面不开,三忌朝水反弓,四忌洼风扫穴,五忌龙虎直去,六忌直射横冲,七忌淋头割脚,八忌白虎回头,九忌龙虎相斗,十忌水口不关。”看到大家听得凝神静气,李十九又详细地向他们讲解每一忌的意思。特别是新任的族长,更是虔诚无比:“十九,你再讲详细些啊。”
李十九泯泯嘴唇,手中的罗盘对着地面扫了一下,说:“族长呀,看墓地风水,先要看方向,坐北朝南,是皇帝位;坐西向东,是富贵家。其次是要看地形,背靠高山,两面山丘,正是高椅,可为人也;面有流水,当可运财。所谓入山寻水口,登穴看名堂。我们既要看到水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还要注意看穴前明堂的水是什么情况,才可下结论。”
族长问:“什么样的水口适葬?”
李十九说:“水来之处较为豁达处为佳。”
族长又问:“坚守什么原则?”
李十九双手合了十字,轻轻道:“墓要依山傍水,前朝后靠左右抱,屈曲蜿蜒,明堂开阔,回归自然,上风上水当为妙。”
一行叹服。于是继续前行。李十九边走边继续解释:“理想的风水宝地,是背靠主山,山环水绕。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要有山脉环护,或者左右前后另有砂山护卫,这样才能藏风养气。前面要有水相绕,水不宜急,天门要开,地户要闭。这样才能得水存气,是理想的风水模式。”
他们在本吴庄周围的山边上走了一天,最后又连选三天。终于有一天夜里,李十九对星照月,左瞄瞄,右瞧瞧,才提出看中了一块地。李十九说:“此地自然合一,天人一体,靠山面水,藏风聚气,是极佳之所。”
第二天,他把族里的长者带到后山的脊边,往前一指,说就是那块。
那块地看上去平淡无奇。过去人们喜欢选在山前,选在山后倒是少见。李十九叹息一声说:“老族长有眼呀!这块地要说是他自己选的呢。我还想帮他再找一块,但这几天找来找去,还是发现老族长自己选的地是上佳之处。”
见众人存疑,李十九说:“此地坐北朝南,阳光充裕,四周环山,墓前绕树,视界开阔,后背山挡风,前头望无边!”
族人将信将疑。因为怎么看,这块地也不过如此。李十九对本吴庄一年轻人说:“你去拿锹,在此地挖一米余,必有水出。”长者们不信。因为这块地看上去山瘦水瘠,不可能有水。但年轻人拿锹一开,只几铲下去,便有水流出。
众人大惊。李十九趁机显示学问,环视周围长者,提出了墓地选向知识的“十不向”:一不向流水直去,二不向万丈高山,三不向荒岛怪石,四不向白虎过堂,五不向斜飞破碎,六不向外山无案,七不向面前逼宫,八不向山洼崩缺,九不向大山高壓,十不向山飞水走……
李十九似乎变了一个人,话语滔滔,让众人开始深信不疑。然而,正当大家准备挖地建坟时,吴姓的人不知从哪儿探得,此地竟然是其水源上头,因此派人到本吴庄送信,要求会晤。
所谓会晤,就是两个村庄在遇到大事时进行谈判。自两庄不相往来,如视仇人之后,若遇到两姓边界有事,最后商定了一个原则,即可派出本庄威望长者,进行座谈,以避武力。为了确保安全,两姓人家在边界建了一个茅棚,下设木桩,作为桌椅,大家围木而坐。
会晤在一个细雨天进行。两边人马进入边界,大家肃穆以待。吴姓人家牵头者说:“闻族长辞世,不胜哀之。只是贵村选择墓地,乃我水源上游,殊为不妥。”我庄人长者毫不客气:“水在其下固然,然距水三百米矣,何妨之有?”
吴姓人说:“虽距三百米,但水土有相通,还是请另移他处。”李氏的人回答更硬气:“你我两庄,四周皆坟地,如说水土相通,那周围早就污染。”
吴姓人家无言以对。但这件事,无疑加深了两姓的对立。
老族长入土那天,阵容强大,连县政府都派人来参加了。那盛大的、冗长的、华丽的、夸张的仪式,成为李氏家族族谱中浓重的一笔。
四里八乡,都在传说老族长的故事。本吴庄,也因此更加在黄安当地声名鹊起。吴姓的人,仇恨更深。
老族长入葬后,本吴庄担心吴姓的人来捣乱,还专门派人守了一段时间的坟。
掘墓,在我们黄安县是天大的恶心事。掘一个人家的祖坟,虽然是恶心死人,却是要拿活人的命来换的。过去,黄安县为此类事件有不少打打杀杀的案例。
有李氏长者提出这个担心时,没想李十九非常有把握地说:“不怕,我有办法。”
新族长刚上任,不像他爸那样成熟,什么事都要问计于民,连忙问李十九有什么好办法。李十九怕让人知道,便如此这般,与新族长低头耳语了一番。于是不久,几名新族长的心腹伙伴,便在晚上偷偷行动,在老族长坟地周围布下了地网。李十九在家中设坛念咒,不知道的人则罢,知道的人看上去毛骨悚然。
不久后一个夜晚,月黑无风,本吴庄设伏的人看到,有吴姓两个壮丁,拿着锹铲,偷偷潜入墓地。他们一起一伏的,像两个鬼影。抵达墓地后,他们正准备下手挖坟时,却突然看到背后有几团火苗,一闪一闪地晃动。两人于是有些惊慌,背靠背站在一起,只见几个白衣的影子在周围转动。刚一回头,白衣人吐出长长的舌头。
两个壮丁吓得惊叫起来。他们拿着铁锹,想去抓住白衣人。但接连扑了好几下,白衣的影子忽然变成了好几个,他们怎么抓也抓不住。
一来二去,两个人有些胆怯了。这时他们发现,黑暗中似乎有几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们,像狼似狗,他们也看不清楚。正迟疑间,猛然感觉脸上冰凉一片,手一摸,竟然全是血!
两个人摔下手中的工具,便迅速逃窜。这一逃不打紧,只见几团鬼火在远处不停跳跃,好像紧紧跟着他们直到边界。他们没命似的狂奔,回到家中,都像中了邪似的,颤抖不已,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叫冷,不停地打摆子。
吴姓的人不明所以,连忙请来郎中,草药下去多服,也不见好转。吴姓的便又请来巫师。巫师左转右转,直把吴姓的人转晕头后才说,可能是中了盅。
于是,接连有三个月,这两个壮丁都是在床上度过的。他们一会儿说胡话,一会儿又说人话,一会儿又模仿死去的先人说话,而且口音居然特别相似。
吴姓的人说,李氏的老族长,除了买了吴姓的地让他们吃了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呀,为啥要掘人家的坟呢?大家想想也是,因此再也没有人敢到老族长的坟上找事了。
而李十九,在我们本吴庄中的地位也因此猛然高了起来。
六
老人们说,我们李氏家族,从来不是好战分子。而且严格地说,李氏家族还算得上是和平使者,虽然是外地搬迁而来,但与周围的其他各族都保持着友好关系。即使与吴氏发生嫌隙,但也有着能够与吴氏家族和好的愿望。毕竟开始在两个族人的通婚过程中,产生了血脉相连之缘。即使两族有段时间不相往来,但两姓中仍然有许多人存续着亲戚关系。
在楚地,亲戚关系便是血脉的关系,是牵不清扯不断的。
李氏有心和好,但吴氏家族却仍然耿耿于怀,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过对李姓庄子的怨恨。他们一直想通过打倒我们本吴庄,来换来他们庄子的重新崛起。
这一切,都与买地、墓地和风俗相关。
特别是吴氏家族的人,听信了他们请来巫师的鬼话,看到从形势上压不倒本吴庄,便决定利用墓地来压制我们庄子的发展。这位游走四方的巫师,在享受了吴姓人的好处后说:“你们阳的斗不过李姓,就只有动用阴间的力量了。”
吴姓的人马上请教。巫师说:“你们吴姓人在此地居住的时间长,死的人自然也多,那么在阴间,吴姓是人多势众。而李氏来自外地,外地的鬼魂恋家,不会跟过来。这样,你们吴姓阴间的力量远远胜过了李氏的亡灵。”
巫师认为,既然吴姓的人在現实的日子不如李氏,那么要通过阴间的算计来破坏我们的风水,影响李氏的发展。于是,在边界公共的地方,他们开始策划另一场阴谋:招幡引魂。
不久,我们李氏的人发现,吴姓的人在边界筑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上摆满各色草人,奉上各种祭品。巫师手持木剑,在上作法。刚好那几天本吴庄周围大雾突起,天阴风劲,三米之内都看不到对面的人影。两个村庄,仿佛都沉浸在雾霭中,令人背脊发凉。
由于两庄还有不少亲戚关系,吴姓人里便有人利用拜祭的机会,通过古老的射箭方式,悄悄把信息传递给了本吴庄。
本吴庄的新族长招集人员,商量对策。李十九冷冷一笑:“雕虫小技,何足道哉!”众人问计。李十九也是念念有词,对新族长耳语几句。新族长不说话,只挥了挥手,本吴庄的人便散了。
是夜,风大雾重,天黑星微。本吴庄的几位练武高手,皆黑衣装束,潜伏在对面林中。他们朝对面望去,吴氏的人正在巫师的带领下,念经转幡,声音如锐如歌,如诉如泣,引得寒鸦乱啼,杂鸟腾空而起,令人悚然。
热闹一番,已是子夜。吴姓有人走了,有人留守。边界上顿时陷入寂静,除了风声掠过,暂时没有任何动静。天渐渐便凉了下来。招魂的人走下高台,来到几处临时搭建的草房里。不一会儿,草房里的灯也熄了。整个山野,全陷入了沉沉的黑夜。
随着风声掠过,边界竟然慢慢起了雾。雾越来越大,仿佛有影子在雾里集结,而且影子越来越多。埋在对面树林的本吴庄武林高手,虽然早已按捺不住,但看到雾起,加上树林被风吹拂,叶声连连,一叶碰过一叶,有婆娑之音,仿佛叶与叶相连而又摩擦执手,丝丝缕缕,隔而不绝。人们都感到有些惊诧,甚至有点害怕。带头大哥牵了牵边上人的衣服,并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所有的武士依势而行,个个都拿出一张纸条,念念有词,并将纸条塞入头上缠着的帽子里。纸条上写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还盖有鲜红的大印。
这是李十九教他们的办法。
果然,随着纸条入帽,武士们的心静了下来。那些黑雾幢幢朦朦的人影,似乎转眼消失。于是,大胆的武士们便伏地爬行,一直潜到离吴姓高台近两百米左右的地方突然停下。随着带头大哥一声唿哨般的鸟叫,只见武士们开弓拉箭,用尽全力,朝着高台的方面射去。虽然雾浓看不见高台方向,但武士们在白天观察良久,选好了位置。
随着几处锐利之声从空中响过,四处仍然无声,浓雾依旧郁结。武士们迅速全部撤退。奇怪的事就在这儿,这些箭头射到高台之后,最初悄然无声。约莫过了十分钟之久,高台上突然蹿出火苗,并迅速燃烧了起来。
虽然雾大,但高台上的火却十分迅猛。火借风势,一会儿便将高台上所有经幡都引燃了。
正在高台边草房休息的巫师和吴姓人,听到外地烧得直响,突然大叫,失火了,失火了。一个个赶紧爬出草屋。他们想去救火,但不到几分钟,一场大火便将高台上的台案和所有祭祀物品全部化为灰烬。说来也怪,雾中的大火只烧毁了高台,几间茅草房却安然无恙,而且烧完高台之后,突然风停雾歇。
巫师站在那里,目瞪口呆。他们搜寻了一周,也没有发现周围有什么异样,于是灰溜溜地跑回村庄复命去了。巫师怕拿不到报酬,只好对吴姓人说:“李氏命大福大,天不灭也。这是唐太宗后裔人家,皇帝在阴间保护,还是忍让为上。”
吴姓的人听了,心下骇然,再也不敢玩阴间灭李的把戏了。
然而,吴姓的人仍不甘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打听到,我们李氏祖先的祖墓在江西,便想拿此做文章。李氏一脉,的确是从江西燕子巷迁过来的,之后到了楚地,又不知传了多少代,才有了后来的兴旺。吴姓的人觉得,要绝李氏,必绝其源。因此,他们派人专门寻到江西的祖墓,想去掘墓毁之。没想到,江西那边的李氏人家,对祖墓看得很紧,甚至专门派有从事守墓之人,让人无从下手。
吴氏的人无计可施,便下死命令:凡是曾与李氏通婚的,不管以什么办法,要找到李氏的族谱!
在我们那里,族谱是一个宗族的命根子,能不能上谱,就像坟地能不能葬在祖坟山一样重要。每个分支的族谱只有一本,那是看得相当紧的。吴氏果然有办法,他们先是派自己族里与我们族通婚的那一拨人回来刺探,但我们宗族只有一本,还被重重锁在祠堂里,哪里能够轻易得见?
此路不通,吴氏家族便花了价钱,派人到我们宗族上支去找。经过七里八弯的寻找,他们终于找到我们这一支的来龙去脉。虽然我们李氏上支离本吴庄相当遥远,但吴氏的人还是千里迢迢,以李氏后代的名义找到了李氏上支的支脉。在献上不薄的礼金后,他们骗到了族谱的抄谱,并以李氏后人的名义认祖,公然跑到李氏上支的祖坟上烧香拜祭。
老人们说,他们一切看上去有模有样。
摸清李氏上支的祖坟后,吴氏的人假装告别,其实是隐藏下来。不几天,他们乘人不备,悄悄地带上巫师所画的封印,夜里跑到李氏上支的坟上盖封。
这是重咒。封印上的内容,就是想让李氏倒霉绝后。
他们怕被我们李氏的人发现,便挖了一个小坑,把那条诅咒李氏的封印埋在了坟茔的土里。他们甚至在想,埋了封印之后,还要在我们的祖坟拉泡屎并撒泡尿。但令他们吃惊的是,当他们用小铲子挖土时,却从土里挖出了一条毒蛇来。由于是黑夜,那条蛇竟然掉过头来,在挖坑者手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让这个吴氏的外乡人大骇!
一阵疼痛过后,吴氏的人赶紧逃离,甚至来不及填土便跑了。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所住旅馆,吴氏外乡人的手臂已肿得像大腿一般粗。旅馆老板见状,生怕死在自己的店里,赶紧让人去找中医来治。中医说:“中了‘土里蛇的剧毒了!”
中医说:“要保命,先断手。不然毒气往上走,又攻心来又烂手。”
吴氏外乡人只得应允。中医便用刀刮、火疗,加上用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吴氏外乡人的命是保住了。不过,他已成为独臂了。第三天下床时,这个外乡人还鼻斜嘴歪,走路也是摇摇晃晃,像中风的症状。
吴氏外乡人怕李氏上支里的人知晓,连忙结了账,匆匆地逃回本莊。吴氏族里人得知情况,加之看到归来的吴氏子弟连说话从此都结结巴巴的,再也不敢从墓地上打主意了。
引水、毁墓、扎草人、画符、念咒、做道场、行法事……吴氏几乎所有的招数都失败了。他们便辞退了巫师,自认倒霉,开始静观事态。
而李十九,虽然在我们族里尚属年轻人,却有了说话的绝对权威。
七
翻开本吴庄我们李氏的族谱,可以看到这样一条真理:无论什么时代,绝大数人的日子,多半是平凡的,从古到今,从小到老。本吴庄的日常也是这样,不外乎春耕夏播,秋收冬藏。除此之外的习俗,都是李氏从江西带来的旧习,凡是生老病死、婚娶女嫁、衣食住行,都沿袭旧制。老人不许改,小的改不了。又是多少年过去了,本吴庄的细伢不断出生,老弱病残接续归天,村庄周围的坟地便又多起来了。而且在一个死人超过活人的年代,坟地稍微一奢侈,坟山便多起来。多了的坟地,让本吴庄人感觉到,有死人挤占活人之地的感觉。
新族长觉得这不是办法,良田不能被挤占,于是便找来李十九商量。
李十九说:“本吴庄上头的鸡公寨,本是吴氏的坟地,压在了李氏的当头。”
族长这才想起来。当年李氏进驻此地时,鸡公寨上的那块土地,考虑到葬有吴氏的子弟,他们便没有购买,所以那块宝地仍归吴氏所有。
说来,那块地当时并不被李氏看好,因为处在高处,除了杂枝生树,又无水源,因此没有在考虑范围之内。但在去那块高地之途,却还有一块地,就是吴氏上鸡公寨要经过本吴庄边上的那块边界地,越过了森林之外,豁然开朗。那一大片,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加起来也约有四五十亩,是个坟葬的好处。
因此李十九提出,不如在那里再开一块坟地。李十九的说法得到了族长的赞同。于是,李氏几个老字辈能当家的一商量,便想去开垦那块新的坟地了。
那块地界处于本吴庄与吴姓人家土地之间,当我们族里的人进行开垦时,起初吴姓的人没有发现。但在他们锯掉一些树木、清除一些杂草、填平一些土地之时,却被吴姓一位上山砍柴的人发现了。
于是引来了吴姓大批人的包围。他们拿着鸟铳、铁锹、冲担、矛头、砍刀,将我们本吴庄开地的人围了起来。这是两个村庄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械斗,声势浩大,群情汹涌。两族的人迅速集结,针尖麦芒,形势一触即发。大人小孩、男人女人,皆如临大敌。
吴姓的人更恶,直接把与两族有通婚的亲人叫到最前面抵挡。亲人多日不见,如今刀戈相向,一时人们泪眼婆娑,哭声一片。眼看一场大战在即,吴姓是个大族,而我们李姓虽然来到此地亦有时日,但毕竟从人数上讲,力量还比较悬殊。
新族长李和,转身寻李十九,却见李十九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两边的人都喊往前冲,但族与族、家与家都有亲戚,一时谁也下不了手,就这样刀枪对峙。新族长终是善人,想起老族长“和为贵”的遗言,心肠一软,两脚一跺,双手一挥:“撤吧。听候官府裁决。”
这场官司直接打到县署,我们李族却是完全输定了。黄安县府的知县三根胡须,满头白发,只发一句话:“此乃旧制,不可议之。地是三分熟,树是十年成。你们本吴庄人,新迁至此,当寻别处安之。”
一场轰轰烈烈的械斗事件,最终被知县三言两语裁决了断,李氏以失败告终。官府还认为此事系李氏挑起,处以相应重罚。
此事系李氏自迁家以来,遭受的第一次巨大打击。李氏族人,由此有些抱怨李十九,认为关键时刻,他发挥的作用不大。
李十九晃晃悠悠,不以为然:“官司虽输,输不在理,而是输在朝中没人。”族人问其何解。李十九说:“据我打听,吴氏虽然衰败,但毕竟是黄安当地大户,其有人在黄州府为官。官官相卫,因此得尔。”
李十九自学风水易学后,变得文文绉绉,满口皆是锦绣之词。族人由此莫不敢小视其人。见大家不信,李十九又说:“自古所谓,‘贫不与富斗,富莫与官争,还有言,‘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李姓发展再好,朝中也得有人好做官,有官当然人家会高看。”
他一说完,我们李氏立即泄气了。
从此,一切恢复原状:两族之人,见面也视之如无物。而那些嫁给吴姓的女人老死后,吴姓墓地不收;而我们李氏家族,对于嫁出的人,自己的墓地也不准进入。她们只有被埋在各自的祖坟山之外,成了本吴庄附近的孤魂野鬼。
小孩如不听话,便有大人吓唬道:“再不听,把你丢在孤山,让那些鬼治你。”
小孩子的啼哭声于是戛然而止。
八
我们李氏虽是外来搬迁户,发展却迅猛旺盛。然而无论怎样根深叶茂,但在官司输了之后,大家开始意识到本族的一个致命弱点:朝中没人。
吃了这个暗亏,我们李氏的新坟山不得不开垦到更遥远的乱石岗。那地方除了远不说,李十九认为此地只能葬一般非命之人。所谓非命之人,就是因各种原因意外死亡的,比如儿童夭折,比如自残自杀,比如虎狼咬死,比如失足淹死,比如上吊自杀,等等。
李十九这样一定,家族的人都害怕进不了祖坟。因为进不了祖坟的人,在过去的族人眼里,来世便不会好好超生。于是,人们对李十九开始敬畏起来。
死了入祖坟,成为一道罩在人们头上的咒语。而对于生者,在李十九的建议下,新族长决定要用尽一切力量,培养一位李氏的读书人,好到朝廷去当官,以后能够给家族提供必要的保护。
他们的目标选在了本吴庄的穷人李亦白的儿子李光祖身上。
李亦白人如其名,一穷二白,一无所有,一贫如洗。本吴庄虽是外来户,团结较紧,但内部一样,也分为三六九等。李亦白名字叫得好听,也念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但酸不拉叽,动不动张口就是子曰诗云,文绉绉的,让人发笑,在本吴庄中不受待见。即使如此,李亦白身无斗米,却给儿子取名“光祖”,毫不掩饰其“光宗耀祖”之意。
在李亦白眼里,无论别人怎样笑他,对于李光祖在学习方面的投入与投资,那是雷打不动的。没有钱,就贷;没有米,就借。李亦白的投资理念,就是花再大的力气,也要把本儿赚回来。这一来,他反倒得到了乡人的尊重。在本吴庄,无论是乱世还是盛世,读书人永远受到敬重。大人们即使不识字,也动不动可以来一句“读得书多胜斗丘,不愁庄稼自然收”,或者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因此,当族里树立起远大目标,决定培养一个当官的人才计划后,大家便倾力相助。得到李氏宗族资助的李光祖,先是在本吴庄跟着老人学,后来又去了县上私塾,再后来,黄安县有了七大书院之后,有点闲钱的人们,还把儿子送到各个书院学习。
这个李光祖,天生就是个读书的料,学什么会什么,会什么通什么。不到十五岁,参加院试,中了秀才;近二十岁参加乡试,中了解元;第二年春天,参加会试,居然中了贡士;到了殿试时,竟然得了第一名,进士及第,披红带花,游乡数月。
李氏家族突然红火起来了。
即使到了今天,我们李氏的动不动就骄傲地说:“我们李姓出过状元啊。”
也是,一个外地的搬迁户,一个只有两百来户人家的本吴庄,居然出了一个状元,这事震惊了黄安当地!
李氏,因此突然身价倍增。
随着李光祖状元及第,各种好消息不断传来,李氏家族越来越风光。各路官员,纷纷起轿,前来李氏朝拜。
这些官员的轿子,五花八门,络绎不绝。偏偏,这些轿子,又要从吴氏的地界边经过。仿佛一块巨大的云彩突然从空中飘过,阴影很快罩在了吴氏的头顶上。他们算来算去,自己家族也只一个叫吴光辉的,在黄州城当个师爷。这与李氏一比,如何较得过?
因此,下一步与李氏究竟是和解,還是继续对抗下去,吴氏的人也在暗中揣摩。而吴氏的头面人物在劣势之下,顺便往上摸了摸底,发现这样一个简单的焦点:其实两家的纷急,全在于墓地上!
“死人给活人设置路障,这是什么事啊!”吴氏一位长者兴叹。
“这关乎尊严和面子问题,怎可小视呢?”吴氏族长马上训斥。
“万事和为贵,我们葬自地,他们埋他乡,两无干涉,多好!”另一位老者说道。
在吴氏内部,那些曾与李姓通婚的家庭,普遍希望两家和好,特别是看到李姓有人中了状元,更是暗中高兴。
正当我们李氏高兴不已而吴氏备感忐忑之时,朝廷却有禁令,不准许状元郞在本地当官,于是李光祖被外放,一下派去甘肃为官,天遥地远,让吴氏心中的石头暂时落地。
李氏高兴过早,虽远水救不了近火,远亲不如近邻,只有望天兴叹。
但好个李光祖,虽然加入官场时间不长,却是心有七窍,情有十分!居然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上下圆通,把一个官做得风生水起。很快,他不仅在为官当地政声突出,而且京城的皇帝也知道了他。特别是他主动作为,抗击边乱,治边管边突出,因而得以专门面圣。面圣之后,龙颜大悦,官升一级,赏金赐银,好不风光。顿时,朝廷上下,左右巴结,比比皆是。
这样一来,李光祖回乡省亲,本地官贤便登门拜访,一时传为美谈。而众族人围之,让他管管李吴两氏坟地之争的事。
李光祖说:“现官不如现管,等县令来了再言不迟。”
偏偏那时的县令,一介书生,性格狂狷,为人正直,即使省里的官员来访,也犹自不陪,更别说登门拜望了。李光祖顿时感到面子上过不去。本欲参其官,但又听说其县令文武双全,爱民如子,便也罢了。只是修信一封,言说两氏坟地之事,盼其有个两全之策,予以调解。
县令接到李光祖的书信,笑称:“小事一桩,何必挂齿?”
不日,等李光祖启程去甘肃赴任之后,县令大张旗鼓来到本吴庄,召集李吴两姓头面族人开会。县令笑言:“为死人讨公道,须活人明事理。两族通婚和好,本是天理,何故为死人之地,塞活人之障?”
两族俱述其理。县令说:“死生大事,固然重要,但人死后,万事皆空,一切皆虚。而人在其世,得福才是王道。对活人不好,就是对死人不敬。活着之人,竟然令有通婚之两族不能自由来往,父母老而不得见其女,子孙大而不知其亲,闭眼死而不能入其殓,何其怪哉?”
县令一说,两族人俱低头不语。县令惊堂木一拍:“着吴氏家族,仍葬其地;而李氏家庭,另选其址。二者相安无事,若再起事端,本官严责不贷!”
两族头人,俱不敢再有言语。县令说完,见了李光祖的父亲李亦白,表明事理,李亦白受宠若惊,自然称是。
李氏族长因为有了新开坟地之授权,便也诺诺赞同。两家官司,至此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
九
自从县令同意造坟之后,我们本吴庄在李十九的主导下,开始越过山坡,在靠近麻城那边大山的荒地上,又立起了一座座新坟地。
起初,大人们老时,都想进原有的祖坟山,不愿意葬到新坟地。主要原因,是新坟地离村庄较远。有老者说:“葬那么远的地方,见不到后代子孙,多孤单啊。”
李十九便上门做宣传工作:“多好的一片地啊,依山傍水,青山绿水,群山环抱,绿树成荫,是真正的上风上水之处。”
李十九还对家里人讲:“他日吾死,当葬此地。”如此一来,本吴庄后人们,开始稀稀拉拉地决定把坟迁之至此。
从本吴庄翻山过去大约三里地,便能看到这片新墓地。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几里之遥,但风光大异。只见此墓地,三面环山,开阔雄奇,远处层林,近处水声。若不是为盖屋造房,炸山取石,那必是个风水绝佳之处。
李十九甚至还慨叹:“如果不买吴氏现在之地,而新开坟于此,李氏则更旺矣。”于是,大家便越发感激黄安县令。当然,也有年轻人对李十九口出狂言表示怀疑。但奇怪的是,新坟迁此后,本吴庄在李光祖之后,接连出了好几任大官,宗族的发展看上去愈来愈旺,村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李氏的新族长,走过山谷河边,川林麦地,总是为无尽的稻谷芳香、麦浪滚滚、良田美景而陶醉。
而吴氏家族,也慢慢地与李氏家族修好。那些曾有过婚姻之实的家庭,开始又慢慢地你来我往了。随着各自的族长渐渐变老,人们对外面世界的不断融入,两族之间出现了可喜的现象:外孙找到姥爷,媳妇找到老公……大家开始渐渐地变得一团和气。
两族的人,在百年升天之后,又开始批准进各自的祖坟。
如果说还有不和谐的音符,就是状元郞李光祖死后,葬礼办得非常隆重,连当时皇上都让人送了礼物,于是坟墓修得非常豪华。但是好景不长,状元墓居然一年不到,便被盗墓了!有人说:“这是吴姓人见不得李姓旺盛,故意派人为之。”李十九也这样想,但李氏的人抓不到证据。他们甚至派好几拨人打探,最后这事也不了了之。报到官府,官府里的人说:“遇上盗墓贼,那也没办法。”
不过让李氏欣慰的是,盗墓贼肯定会悔青了肠子,因为状元墓里,除一般乡下私葬品之外,并无他们想要贵重之物。这足以证明,李氏的状元在外当差还算是清白之官。这不能不令吴姓人信服。
十
不知哪一日,村庄在剪完辫子之后,居然来了洋人。
洋人比日本人进入黄安还早上百年。本来,本吴庄的地势易守难攻,三面环山,一面临水。但洋人硬是从弯弯的山道上来了。
而且,来的洋人只有一个。
本吴庄的人特别好奇:“好怪呀,他们像鬼一样。居然眼睛是蓝的,头发是白的!”更让本吴庄人吃惊的是:洋人居然会说中国话!
洋人是骑着驴子来到本吴庄的,他骑着一只,牵着一只。每只驴子身上都堆满了货物。洋人非常谦虚谦逊。他到家家户户发糖果,每发一个,在胸口郑重地画一个十字。
我们本吴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画十字,都跑去问李十九。李十九这时已经是老年人了,他身体发胖,满面红光,说话洪钟作响,举手投足之间,在本吴庄的地位已是牢不可摧。李十九之前已会晤了洋人,收了洋人送的西洋画。因此,他开口说:“洋人这是表示问好。就是友好之意。”
李十九一言九鼎。大家听说洋人这是表示友好,便接受了糖果。
作为好客的本吴庄人,看到洋人没有住的,还主动腾出了一间屋子,并给洋人送来了基本的生活物资。
洋人到本吴庄来干什么呢?很快,本吴庄的人便明白,洋人是来传教的。
每天,洋人对着一本叫作《圣经》的书,天天嘟囔,天天画十字。
本吴庄人怀疑洋人来搞破坏,便问计李十九。李十九那时觉得道已修成,非常寂寞,因此乐于与洋人交流思想,对洋人并不排斥。他说:“洋人是来传递文化的。”
文化一词,从李十九的嘴里说出来,本吴庄人便感到了压力。因为读书人在本吴庄一直受到尊重。所以李十九这样一说,本吴人便觉得惭愧。在本吴庄,还有谁比李十九更有文化呢?因此村子里的老老小小,都对洋人有了好感,见了洋人便施礼。
洋人很温和,他的脸上满是笑意。对每个人他都弯腰、鞠躬,主动握手,然后不停地划十字。就是到家家户户吃饭,也要画十字。
本吴庄的人慢慢便与洋人熟悉了,也不怕洋人手臂与胸口上的浓重毛发了。他们与洋人聊天,到后来,不少本吴庄人,甚至觉得把洋人请到家里来吃饭是一种荣耀了。
这让李十九略感不快。但这种不快是短暂的。因为很快,李十九就与洋人通上话了。洋人拿出一本爬满了蚂蚁一样字的书来,与李十九交流。李十九很快明白,自己信的是太上老君和菩萨,而洋人信的是上帝。上帝叫作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洋人动不动就来一句,啊,My God!上帝啊,原谅我吧。
李十九很好奇,上帝是什么。洋人便用不太流利的中国话与李十九讲解。
他们常常有一句无一句地交流。慢慢熟悉之后,李十九也便觉得,洋人信仰的上帝耶稣比自己信奉的太上老君与菩萨更为执着。因为洋人不仅吃饭要感谢他,睡觉前也要祷告感谢他,还要把自己内心的秘密告诉他。
李十九想,如果自己也把內心的秘密告诉菩萨,菩萨可能早就对自己生气了。这一下,李十九便有点觉得恐慌了。除了念经拜佛、五行八卦、阴阳风水,李十九觉得自己内心世界没有洋人纯净。
一天晚上,李十九装作散步,特意路过洋人住的屋子。他想了解洋人晚上都在干些什么,于是便伏在窗外偷听。只见洋人跪在十字架前忏悔:“主啊,请原谅我的贪心,原谅我为了服侍你从远道而来,却思念家人。原谅我看到当地美女,心里涌起不洁之念。原谅我贪图食物之味,暴食无余。原谅我万里迢迢,总欲归去……”
李十九越听越觉得这话让自己惭愧:金钱美女,不正是自己想过的生活吗?酒色财气,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吗?李十九吓出一身冷汗:如果照此下去,自己与洋人一比,很快就会比下去了。
果然,本吴庄到洋人屋子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在劳作之余,听洋人讲十二圣徒的故事,讲西天圣人对众生的爱与牺牲……本吴庄的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让李十九感到很失落。因为平素,在本吴庄人眼里,李十九总是神神秘秘的,奇奇怪怪的,行术作法,让本吴庄人感到莫名地害怕。但洋人温和地给他们讲起耶稣的故事,讲起基督的本源。他的话娓娓动听,他的神态安详自在,他的微笑深入人心,他的动作引人向往……李十九认定,此人虽是知音但不可久留。他得寻找机会。
不久,机会来了。在村庄生活了近一个月的洋人,有天拿出金条,对族长提出要求,想在我们本吴庄上靠近吴姓的坟山高山处盖一座木屋。
族长问他盖屋有何用途。洋人说他想在此地传教,因为此地人文化较高。
那时的本吴庄,虽然五谷丰登,六畜兴旺,但容不得外人来盖屋。特别是李十九,面对大权将落,更是向族长进言:“如果让外面的邪教在本地生根,族里便会无大无小,当年李贽等狂徒的思想又会回来了。”
族长也害怕本吴庄的人会起来反对他。而且,他发现本吴庄的年轻人已越来越不服管了。他坚决拒绝洋人在此造屋。
洋人请求再三,无果。
本吴庄人特别惊讶于洋人的谦和。即使不允许他造屋,他还是在借居的小屋里,天天念那本经书,画十字。不少人对洋人传道的内容上瘾。于是,到李十九那里求神拜佛的人越来越少了。李十九决心采取行动。经族长同意,李十九装作漫不经心地与洋人聊:“先生啊,你在此居久啦,该回自己的家去看看啦。”洋人不懂李十九话中的意思,笑着回答:“我已决心献身于上帝,都是上帝的子民,没有家啦。”“你是外国人,当然应该回到自己的土地,落叶要归根的。”“我们是上帝的孩子,上帝掌管一切,上帝无处不在,上帝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
一来一去,洋人根本没有走的意思。于是,本吴庄人只有驱逐了。
但李十九还是觉得,本吴庄是当地大户,即使驱逐人家,也要先礼后兵。慢慢地,本吴庄人接到通知,不能再给洋人提供食物,有钱也不能卖给洋人。因为洋人惦记着本吴庄的女人。其他的好说,说到洋人惦记本吴庄女人这一条,切中了本吴庄人的心,他们不干了。
也怪洋人疏忽,他在晚间忏悔时,多次提到自己见到本吴庄的女人动了心。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吴庄的男人,无论大与小,在这一点上空前达成一致,决心还是让洋人离开。
在面临食物断绝的情况下,洋人终于提出,要与本吴庄人告别。临走前,洋人还给本吴庄人留了下金条,感谢本吴庄人的热情招待。于是,告别是在友好的前提下进行的。全体本吴庄人,与洋人道别。他亲吻本吴庄人的孩子,并在边界依依惜别。
很快,本吴庄人忙于繁重的农作,把洋人淡忘了。
十一
没想到,半年过去,本吴庄上山砍柴的人发现,在吴姓坟地的金鸡寨上突然出现了一座圆顶形的房屋。
由于那块土地不是本吴庄的,本吴庄人觉得奇怪:怎么那座房屋,不像本地的呢?远远望去,那座还比较矮小但却上圆下方的房子,在本吴庄地势最高处特别抢眼。
本吴庄人感到特别好奇,吴姓的人又想弄什么鬼?族长决定一探究竟。但那条路上去不易。本吴庄的人害怕吴姓有什么埋伏,不敢贸然进入。
于是,慢慢地,吴姓上山的人渐渐多了。他们想摸上去看看那究竟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但考虑到那块地上还埋葬着吴姓的人,因此白天没有人敢随便踏入。
憋不住的族长叫来李十九。“十九哥呀,我们还得上去看看,以防不测呀。”李十九应诺。于是,他们带上几个年轻力壮的练武后生,在一个黑夜里,费了半天工夫,连攀带爬,手脚不时被荆棘拉扯流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了那座山峰。
他们悄悄靠近那座房屋。房屋里点着烛火,外面看虽小,但走近一看,竟然如此开阔:几间屋里,均是新椅新凳,有好几排。他们正怀疑地透过窗户看着房子中间那巨大的十字架的时候,门吱呀一声,竟然开了。一个身材高大、举着烛火的人推开门说:“万能的主啊,我代表你欢迎这虔诚的子民!”
竟然是洋人!
族长与李十九大吃一惊。他们连忙扯上围巾盖住脸部,李十九甚至一口吹灭了蜡烛。在火光一灭之隙,族长发现,洋人的脸上没有任何仇恨,相反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洋人以为遇上了打劫,马止双手合十:“善良的主啊,原谅他们吧。他们不过是因为饥饿前来讨食的孩子!”
李十九捏起嗓子问:“我们并非打劫,只是从此路过。为什么在此建立教堂?”
洋人说:“遵主之命,嘱上帝之求,前来点化众生。”
李十九竟然无言以对。他向后挥挥手,于是一众人等,悄然撤退。远处,还传来洋人送行的声音:“愿我主饶恕,这些不幸迷失的羔羊……”
回来路上,族长问李十九:“我们不许他传教,吴姓的人却容纳了他们,看来,还是想与我们斗呀。”
李十九说:“等待回去,从长计议。”
还没等他们想出万全之策,本吴庄里怀念洋人的人,听说洋人在吴姓的山顶建了教堂之后,开始以打柴或挖药草之名,悄悄上山去找洋人。
于是,新的一轮斗争又开始了。族长让李十九想辦法。族长对族中的老者说:“外国人来到我们的土地,一定不会是好东西。”老者们都深以为然。但奇怪的是,时光过去了很久,山顶上还只是一个洋人,以及吴姓一个帮他做饭的哑巴。我们李氏担心的下一个洋人很快就会一个又一个地到来的现象并没有出现。
出现最多的,还是吴姓的人士。
那时的吴氏家族,由于处在下风,经常忍饥挨饿,信奉那个基督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甚至于饿着肚子,翻山越岭,爬上金鸡寨——后来我们本吴庄人叫它鹅公寨——去做撒弥。而且,从那些不识字的农民嘴里,动不动就会来一句“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爱人也爱神,爱人即爱神”,动不动就会在胸前画个十字表示友好。
众多的人,一大早天还未亮,便跑到山顶上去,跪在十字架前,高念:“我信上帝的全能的父,创造天地的主,我信我主耶稣基督,上帝的独生子……我信圣灵,我信圣而大公之教会,我信圣徒相通,我信罪得赦免,我信身体复活,我信永生。阿门!”更多的人们深信这样的人生理念:“出于对世人的大爱,我完全顺服上帝的旨意,愿意承受莫须有的罪名,忍受一切灾难,换得来世的永生。”
说来也怪,自从吴氏加入教会的人员增多,两边的人员在外面集市相遇,再也不像往日那样怒目相向。特别是吴氏内部,人们已经淡化了苦难的意义,认为众生皆苦,苦是修行,是通往耶稣上帝建立天堂的必由之路。
于是,关于本吴庄两个姓氏之间的冲突,突然变得平和起来。他们甚至在集市与县城碰见,虽然嘴不说话,但彼此都在胸前画个十字。
这个十字,拉近了两族人之间的距离。
而早些时候,吴氏家族那边的族中老者,以为凭借外来神的力量,能盖过李氏的辉煌。他们在帮助洋人时,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当他们全力资助洋人建立了教堂后,洋人却不偏不倚,并不谋害李氏之人。
当然,同样,洋人也不谋害吴姓族人。
有例为证。吴氏的族长,让洋人发号施令,行功作法,让李姓的倒霉。但洋人回答:“众生平等,都是上帝的子民,岂可违逆上帝?”
吴氏族长生怒。一天,族长又来到洋人之地,他惊讶地看到,洋人与吴姓哑巴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饭菜虽然简单,但洋人吃啥,哑巴就吃啥。族长大异,要知道,在吴氏家族,哑巴连上桌的权利都没有。族长问之。洋人说:“一切生灵,都是上帝的孩子。上帝不薄彼此。四海之内,都是兄妹。”
族长认为洋人破了规矩。于是,还没等我们李氏家族动手,吴氏族人就自己先想着怎样赶走洋人了。他们派人先与洋人谈判,意思是如果不行法打压李氏,就得走人。洋人耸肩一笑:“我只听从上帝和内心的旨意。”
吴氏族人便要求洋人离开。
洋人下了一趟山,找到县衙。官府里有个老学究,竟然默许洋人在此地传教的存在。原来,这个老学究,在大武汉去寻亲时,曾因猩红热差点要了命,最后被人送到武汉的教堂里,被洋人救过一命。从此,他对洋人便非常尊敬,给予洋人行教的权利。
如此一来,吴氏不敢造次了。但他们压不下这口恶气,派了几个壮丁,上到山顶把洋人捆了起来,吊在教堂的边上。洋人先是祷告,却绝不屈服。吴氏人士将洋人吊了整整一天,但洋人仍是不停地对着天空呼喊耶和华。
吴氏的人感到奇怪:难道洋人不怕死?于是,在当天夜里,他们还烧起一堆火,想吓洋人。洋人说:“你们烧死我,就是上帝考验我。烧吧,我会进入天堂,在另一个世界得到永生,而你们将会进入地狱,不得超生!”
超生是佛教里的内容,吴氏人一听,害怕了。他们灭了火,放了洋人。
洋人并不记恨他们,让哑巴给他们做饭。哑巴不愿意做。洋人便拖着受了伤的身,为吊打他的人做饭。他们其实饿急了。抢着就吃,只有洋人,在吃之前,还感谢上帝:“万能的主啊,感谢你赐给我们食物,感谢你赐给我们的一切……”
吴氏的人看在眼里,突然感到心虚。他们吃完饭,连夜下山,再也不愿意来整洋人了。相反,越来越多的吴氏家人,加入到了信基督的行列。
我们族长知道后,与李十九商量:“他们都信基督,那是外来教。我们有佛教,有自己的太上老君,不能让本吴庄的李氏也跟着他们信啊。”
李十九说:“是的,我们反对外来的宗教。”那怎么办呢?听说李氏有不少人,也向往洋人描述的基督世界,开始不信菩萨信上帝了。
李十九决定作法。
十二
在李十九眼里,他虽然不是族长,但却是本吴庄实际的主人。他必须想出办法,赶走洋人。
李十九心里,赶走洋人不是出于公心,说实话,在吴氏也想赶走洋人的时候,李十九觉得还有一个人能与吴氏作对,也不是什么坏事。特别是内心深处讲,他倒挺希望与洋人一起坐而论道的,至少还有一个外来的知音。过去,洋人在本吴庄时,李十九没少与他讨论宗教。
他说不过洋人。洋人见多识广,又懂科学,动不动发点药,在村庄里治病救人。说来也怪,洋人那些小药丸,每每发挥了巨大作用。本吴庄人的头疼脑热,很快就会康复。而过去,洋人未到之前,本吴庄的人生病不是请郎中煎服又黑又苦的草药,就是请李十九作法。治得既慢,又让人心里害怕,有的甚至治死了。但洋人来后,总是发药,还不要钱,本吴庄人对他就有了另外一种看法。
李十九与洋人讨论宗教时,洋人甚至认为,李十九行法所为,可以列为邪教!
邪教这两个字,让李十九特别愤怒。祖宗传下来的,怎么会是邪教?!
特别让李十九不能容忍的是,洋人在本吴庄周边的影响,竟然慢慢超过了他本人!因此,赶走洋人,成了李十九的头等大事。
但是,怎样才能赶走洋人呢?李十九心里还有一个伟大的念头支撑他:这块土地是皇帝的,不是洋人的!他觉得赶走洋人必须有强大的理论支撑。但嘴上说不过洋人,打又打不过洋人,怎么办?
李十九想起了作法,并迅速付诸实践:比如捏一个泥人,绘成洋人模样,用针扎,念经咒。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让人上山一看,洋人依旧精神着呢!李十九于是又画符,将洋人的像画在纸上,再盖上符印,說是要压死他。但过了不久,发现洋人下山上山,如履平地,也只好罢了。
庄子里跟随李十九比较紧的人,甚至给他出这样的主意:“是不是半夜去把教堂烧了?”但这个主意迅速被本吴庄的老人们斥责:“李氏是礼性之地,岂可妄为?”
族长也认为,这有些过分了。教堂并不建在李氏的土地上,去烧别人土地上的东西,会引发冲突。
族长忽然问李十九:“我们为何要赶走洋人?”
这一问,把李十九问倒了,也把族长本人问清醒了,“是啊,他在吴氏的土地上传教,与我们李氏何干?”
“可李氏有人偏偏跑去信洋教啊。”李十九说。
事实上,李氏的人也明白,无论李十九怎么作法,不仅没有将洋人咒倒,相反,本吴庄还有不少李氏的人,竟然偷偷地跑上山去,信奉洋人的宗教了。这让族里的老者们感到很奇怪。
李十九还想:“为什么自己的法术,就打不败洋人的宗教呢?”
族长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去惹是生非,非要打败洋人不可。只要管好李氏的人就行了。”族长没有说出的是,从另一个深层次方面,他还有别的想法,比如,随着李十九在本吴庄利用自己所谓的阴阳风水和信佛之名,不仅弄得让李氏的人害怕,而且还把他自己的地位弄得很高,以至于有时族长说的话,也镇不住他。族长便想,让李氏的人信一点别的教也好,正好可以让李十九说话的权威降一降。
李氏的人不知道族长的想法,连李十九也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有族长暗自思忖:“该让李十九收敛收敛了。”
十三
事实上,李十九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洋人住在山顶,必须吃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的山顶,就那么方圆一里路,并没有见到水。洋人来后,在山顶东找找,西瞅瞅,竟然在山顶中央位置,找到了一口井!
说来也怪,那口水井,居然是掩盖在石条之下,早已有之。掀开粗重的石块,那口方方正正的水井,水清波静,竟无尘污。喝一口,格外清冽。洋人把哑巴叫到井边,哑巴一尝,手舞足道。
更为奇特的是,过了一段时间,那哑巴喝了井里的水后,竟然会说话了。
哑巴不相信自己能说话,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确信自己能说话后,连忙跑到山下,给本族的人报信。吴姓的人看到哑巴会说话,全都惊动了。他们认为这是洋人的“上帝”起了作用,因此,信教的人便变得更多起来。
这个事,给了李氏的人很大打击。
哑巴一直认为自己是为“上帝”服务,从而感动了上帝。但洋人知道怎么回事。洋人把那口井围了起来,只留一个打水的地方,还上了锁。但消息还是被哑巴传了出去。因此,吴氏的人带着桶去拜上帝,顺便讨回几桶水的事,开始成为常态。
说来也怪,凡是喝了山寨顶部带回水的人,身体都很好。后来吴氏的人便传出:取水得亲自去,体现心诚。因此,那些七老八十的吴氏老人,也开始拐个棍,上山去讨水喝。
洋人也不吝啬。因为他发现,那水井里的水,竟然取之不竭!而他之所以将水井围起来并上锁的原因,是怕有人往里投毒。
看到上山取水的人越来越多,洋人甚至还听取哑巴的建议,又请了两个人专门看护水井,同时还收点信徒们带来的礼物。所谓礼物,不过是当地的土特产品而已。正是这些土特产品,养活了山上的洋人们。
这个消息传出后,周边十里八乡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来这里取水上香的人越来越多了。洋人既高兴又焦虑。他高兴的是,有了这些群众,发展信徒很容易,但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接待不了。而且,吴氏里有人把来朝供的人当作生意,在通往山寨的路上设卡,收取买路钱!
我们李氏家族不少人,竟然也加入到求水的行列。这让李氏老人感到很没面子。族长与李十九也有些焦虑。“怎么办呢?你还不能制止洋人啊。眼看吴氏的影响就要超过我们了。”李十九说:“物极必衰,静观其变。”
其实李十九自己非常焦虑。虽然在墓地这一事上,不再与吴氏斗争,但本吴庄内部,也有不少人对啥事不干却吃好穿暖的现象表示不满,巴不得挖墓活埋他呢。李十九慢慢觉得,他在本吴庄树立威信的那一套,不知为啥不灵了。因为洋人的到来,本吴庄的人开始知道,治病是可以吃药的,不靠也不信李十九“请法”“跳大神”“做法事”“请菩萨”了。
怎么办呢?李十九在家冥思苦想,绞尽脑汁。
李十九便说服族长,在沿本吴庄李吴二姓交界之地,埋葬了后来老去的本吴庄人。远远看上去,那高高矮矮的一座座坟茔,耸立在吴姓及洋人信徒们必经之路边,有点恐怖,也有点寂寞。这让那些上山去求洋人之水的人,路过这里时,总是感到几分害怕。特别是远道而来的人,不敢选择在晚上上山。
这期间,还发生过一件特别奇怪的事。
有一天夜里,几位胆大的外乡客来拜上帝取水,不愿在昂贵的吴姓客栈留宿,便决定夜上山寨。但在路过我们本吴庄与吴姓交界的坟时,居然看到鬼火一闪一闪的,从这边走到那边。接着,又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球闪烁,最后越滚越大,直至滚至山脚……几个人吓得屁滾尿流,慌忙下山。
他们这一说,便再也没有人夜里上山了。即使在白天,去山寨求水拜上帝的人也得抱团行走。
吴姓的人觉得这是我们李氏捣的鬼,决定夜间捉鬼。他们选派了十几个身强力壮、平时喜欢习武的人,带着钢刀,夜间向山顶出发。这十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围着圈,一个挨着一个,全是深色打扮,围上黑色面罩。夜半三更,当他们来到坟地附近时,果然看到了李氏坟地的鬼火,先是一团,接着两团,再后三团……越来越多的火焰在坟地之间跳跃。不时,还传出一种特殊的鸟叫。当地人们把这种鸟叫多多鸟,它一叫,便意味着附近的村庄要死人。
这些壮丁们可不信这个。他们不出声,身体贴在一起,弯腰站在坟边地上。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如果是李氏所为,他们随时准备将手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砍将出去。
但是,那些闪烁的火焰突然靠近他们身边了。来不及用刀砍,也没有阴风,那跳跃的火焰就突然烧到了他们的脚下。他们中间有人开始惊慌起来。一个人的尖叫声在黑夜里变得非常尖锐。其他的人忽然觉得心虚起来,仿佛脚上踩到了棉花。他们后退,另一个壮丁感觉自己的脚被什么东西勾了一下,仰面倒在了地上。其他的人惊慌失措,也不知哪里突然钻出来什么,正惶然间,一声狼嗥突然变得非常凄厉,啸声很长,给黑夜增添了恐惧。
一个壮丁心怯,连忙转身逃窜。由于逃得匆忙,他甚至把手里的钢刀掉在了地上,只见一道光从空中闪过,那刀熠熠生辉,让人不寒而栗。其他人见状,也一个跟着一个慌张逃遁。
在这无边的黑夜里,只有一个人在暗笑与冷笑。那就是李十九。
他伏在一个假坟中,收起一切用具,慢慢悠悠地回本吴庄去了。第二天,村庄里的人们,一边高兴一边又吃惊地传说着李十九作法成功的事。
大家对李十九,又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敬畏。
十四
那年冬天,当吴氏不敢再招惹李姓的时候,洋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死了。
是哑巴最先发现的。一大早,哑巴把水挑满,锁上水井,做好饭,去喊洋人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屋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哑巴大声地喊洋人的名字:“费里斯卡尔,费里斯卡尔,你在哪里呀?”
哑巴喊了半天,也没有听到洋人回复。于是,哑巴推门进了洋人的房间,让他吃惊的是,洋人的床边躺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女人仰面朝天,没有任何动静。哑巴推了推她,女人没有声息。哑巴又去推洋人,洋人也一动不动。
洋人死了,女人也死了。哑巴大声地哭了起来。
一早来朝拜的人,挤在外面听到哑巴在对着天号哭。消息迅速传下山去。
不几日,官府派人来查,认定洋人是为了取暖,关窗过严而中毒死的。
官府的认定就是最后的结果。因为在我们本吴庄,一到冬天,不像北方有炕,屋里屋外一样冷,人们经常冻得直打哆嗦,所以大家都是上山砍树烧火取暖的。而洋人来后,也抗不住这样的天气。洋人聪明,便自己制造了一个密封的火炉,建了一些管道,通过烧柴传递热量来取暖。
致命的是,洋人那夜为了高兴,竟然忘了开窗,因此一氧化碳中毒。那时,我们本吴庄人包括官府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一氧化碳。总之,人们对这件事,沸沸扬扬地传了好长时间。大家觉得有两个疑点:一是洋人死得蹊跷,他身强力壮的,怎么会死?本吴庄那么多年,不也是烧柴火与树木取暖吗?更让大家关心的是第二点:洋人死时,为什么身边还有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这个女人,加深了人们的想象与猜测。因为,这个女人,既不是我们李氏的,也非附近吴氏的。大家压根没有见过。有人说,是不是洋人一直藏着这个女人呢?官府问了哑巴,哑巴说没有见过。
还有人说,这女人一定是个教徒,到这里学教,被洋人骗上床的。但哑巴还是说,自己没有见过!
到底是哪里的女人呢?
有人说,是城里的娼妓;还有人说,她是洋人过去的相好,找到这里的。无论怎么说,最后当地的人们归结于一点:洋人号召大家信教,就是为了方便搞女人!
这虽然是一方面的说法,但慢慢就变成了共识。而且,常说常新,常说都有新的更为奇特的内容。有些教徒不信,因为,洋人的品行经过了岁月的考验,比如洋人来后,教大家信仰上帝,让大家变得有文化。他自制草药,为大家治病;他按时开堂,给大家发井水……一切看上去都是行善的。
于是有人自圆其说:一定是一个信教的女人,因为信仰上帝信得不可开交,转而把洋人当成了上帝的化身,就献身于洋人了。
这个说法从理论上讲,应该比较科学。毕竟,洋人也是人,不像我们黄安县其他的宗教,无论是儒道佛,还是阴阳太上自创教,平时都是油盐不吃,水土不进,这些人都吃素,都排斥女人。而洋人不仅吃肉,而且对小孩和女人,向来彬彬有礼,尊敬有加。
但洋人出事后,各种谣言漫天飞。人们四下传说:“洋人多可怕啊,跑到中国,不仅吃荤吃肉,而且玩弄女人,所谓的宗教传道,就是为了得到更多女人!”
这样一说,附近许多人,特别是那些生活在贫困线上的女人,都不敢再称自己信奉上帝了。
洋人一死,哑巴一个人守在山顶上。教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除了一些人还偷偷地上山取水,再也没有人敢大张旗鼓地上山去拜教了。哑巴在山上给洋人盖了一座坟,就埋在吴姓人的中间。吴姓的人开始反对,后来,便默许了。因为,他们现在要靠哑巴卖水来挣点钱了。
一时,整个本吴庄地区,又宁静了起来。但在我们本吴庄内部,大家还在猜测。
有一天,族长请李十九吃饭,饭间,无意问了李十九一句:“洋人之死,和你有关乎?”
李十九手猛地一抖,双筷落地。但他捡起双箸,淡定地说:“我说过,洋教就是邪教,洋人来传教的目的,就是为了玩女人,焉能不亡?幸亏当年我们没有给他地盘传教,不然遭殃的是我们这里的亲人。他的死,与我等毫无干系。”
族长又说:“既无干系,为何掉箸?”
李十九说:“年老力衰,经常手抖,平常之事耳。”
說罢,李十九淡定吃饭,从容自若。
说来也怪,洋人死后不久,在哑巴埋葬了洋人之后,我们本吴庄进入了春天。这一年的春天,居然下起了暴雨。这场暴雨,还记在《黄安县志》上。它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下得人几乎不能出户。附近的许多坟地,都被尽数冲毁。
在第三天夜里出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记在了我们本吴庄的族谱上。那就是夜半三更时,天空突然起了惊雷。春天打雷,在本吴庄历史上少见,因为打雷下雨,一般都是在夏天的时候。但这年的春雷,震得本吴庄人都睡不着。
族长找来李十九,两个人在祠堂里商议,赶紧求天吧,再不求天就塌了,本吴庄就要让雨水给冲洗了。
李十九应诺。他在祠堂里设了一个神坛,和衣坐在上面,开始手执尘拂,嘴中念念有词,慢慢作法。没承想,他的尘拂打在空中,突然一个惊雷爆炸,黑夜转瞬如同白昼,人与人看着几乎都是面白汗虚。就是这个惊雷,突然打在了李十九的头上。他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射而出,然后往后一仰,整个人从神坛上倒仰下来,一声凄厉的惨叫瘆人心魂!
大家围上来时,李十九已没了气息。他的头发全部烧焦,他的眼睛怀有恐惧,瞪得极大极大。好久,祠堂里的老人,都没有敢动一下。最后,还是族长上去抚平李十九的双眼。
说来也怪,在李十九的双眼合上刹那,风停雨歇。本吴庄又恢复了平静。
李十九被葬在本吴庄山后的新墓地,墓地是他自己选好的。
族长亲自主持了李十九的葬礼,给了他很高的评价。这场葬礼的用品,如数记在本吴庄人的族谱中。那宏大的场面,让族长心生感慨:“自己百年之后,还有谁会为自己举办这样奢华的葬礼呢?”
不过,他和大多数本吴庄的老人都有这样一个疑问:李十九一生献身宗教,没有结婚,既然无后,他选得再好的墓地,又有什么用呢?
这个疑问,只是藏在他们各自心中,没有一个人说出来,而且,李十九选择的墓地,在离本吴庄人很远的地方,看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从此,在我们本吴庄的历史上,关于李十九,便成为一个传说与传奇。而关于洋人那桩人命案,从此也成为历史深处的一个问号,再也无人问津。
十五
岁月晃晃悠悠,伴着本吴庄的花开草谢,人去人来,很快就进入了19世纪。此时的本吴庄,李氏与吴姓,都已在漫长的岁月的变迁中改变了原来的诸多习性。
先是19世纪二三十年代,本吴庄的人们多数参加了共产党,而吴姓的人们,多数参加了国民党。两个姓氏,不仅因为坟墓,还因为信仰之异,打得不可开交。听老人们说,在那个年代,死人就像太阳上山下山一样稀松平常。无论是李氏还是吴氏,死的人都多得不可胜数。于是,两个村庄周围坟地密布。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历经多代人的生活,历经风雨沧桑,李吴两姓的坟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几乎连在了一起。那些高高低低、有形无形、大大小小、豪华简朴的坟地,与无限苍白的土地主人们居住的房子、耕种的田地和圈养的牲畜紧紧相依,仿佛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而此时,虽然坟地之间偶有争执,但人们活得艰难,革命的、逃荒的、要饭的、抢劫的、等死的……各色人等的生活,已让人们没有精力去追寻来世的归宿。活命,凑合着活下去,已成为人们的头等事情。
与吴氏参加得势的国民党相比,我们本吴庄在读书人李天高的带领下,基本上向着共产党。
一段时间里国民党占了上风,吴姓人说话做事便牛气一些;而一旦共产党杀回来,黄安县城红旗招展,他们又变得老实起来。但无论怎样比,我们李氏的人选择了共产党后,杀头开始像割韭菜一样平常。有时,共产党前脚刚走,国民党的部队就来了,一批批的人被抓去,不交出共产党的人,便拉到大坑边一通扫射……这种情况下,我们本吴庄大量减员,而本吴庄的坟地却在不停地扩大。
不过,此时,李吴两姓,无论是谁的气场大还是坟场大,人们慢慢不计较了。死人都埋不过来,活人哪里还想到进哪个坟地呢?
再后,革命胜利,两个村庄的情况大不一样。先是本吴庄的李氏,土改后与吴氏所在的村庄编成一个大队。四道桥公社领导考虑到李氏多数人但参加了共产党,虽说没有几个活着回来的,但仍提议由李氏的后人担任大队领导。
这让吴氏的人感到了压力。果然,不久运动开始,那些吴氏参加了国民党的人,经常被拉上台接受人民群众没完没了的批斗。
李氏的人认为,吴氏又开始落下风了。
但运动一场接着一场,令人目不暇接。到后来破四旧时,无论是李氏还是吴姓,都把各自的祠堂扒掉了。李姓的状元墓,也被李氏自己的年轻后生套上绳索毁掉了。
当状元墓倒塌时,本吴庄的一位教书先生叹息道:“这是什么世道呀!”
敢这样说话的人,当然得拉去接受批斗。这一斗,就是死去活来。
从此,关于李氏与吴氏,都得接受人民群众汪洋大海般的斗争,再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既然如此,两族死去的人,都是随随便便找个地方,一埋了事。只不过,在两族不再为坟地争斗后,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变化,无论什么身份,无论怎样去死,人们都将死去的原本是亲戚或夫妻的人埋在一起了。而且,本吴庄附近,由于李氏与吴姓死去的人太多,活着的人便又开始通婚了。因为活着的人,有时甚至比死人还少。但不管怎样,两姓的人又开始互通有无,亲上加亲了。
这个结局,是前面多少辈祖先也没有想到的。
十六
又是许多年过去,我们这一茬人长大时,强大的现代化城市建设开始了。村庄里不时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来。比如为了修铁路,两族之人对原来看得无比神圣的坟地也开始了现实妥协。为了得到巨额补偿,几乎没有人对搬迁坟地提出不同意见。活人能享受到死人坟地带来的钱财,人们便默认了政府的行为,甚至有些人为了得到更多补偿,不惜一切造假坟,弄来几块狗骨冒充死人遗骸。那些有关系的,自然能够得到补偿。而那些普通百姓不仅没有得到补偿,还被报纸曝光,落个笑谈。
再后来,人们看上了我们本吴庄状元墓那块地。此地后面环山,前面靠水,便有人提议,要将此地买下盖商品房。我们原本以为,以本吴庄人的性格,这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事。但结果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听说有补偿,本吴庄投票,有百分之八十的人答应卖地。
于是,那块风水宝地,就成了开发商的盘中餐。
而此时,人们才不得不佩服李十九的高明。他埋的那块地,由于到处都是乱石堆,开发商没有看上,所以,他的墓地相反得以保存。虽然没人前去上坟,但那块墓地周围,到处长满了青草,不时还有水源从旁边涌出。
至于我们两族之间那塊山寨的高地,被开发商买去,在上面盖了别墅,周围还开发成景点,价格高得离谱,抢买的人却相当多。再后来,买了别墅的人在山坡上修了盘山公路,开车就可以上去、下来。
那个教堂没拆,19世纪80年代之后,信基督教的人又多起来,他们开始到教堂祷告,并且有了一个准确的名字,叫做弥撒。
随便一个信教的人,张口就可以说出这个词来。
又是许多年过去,我在本吴庄出生、长大,考到外地娶妻生子。本吴庄在我心里也慢慢淡下去了。最后一次回本吴庄是多少年之后的一天早晨。那时本吴镇的熟人已明显少下去了。我是回去给母亲迁坟的。因为无限地开发,本吴庄周围的地已卖得差不多了。
我走在村子里,人们都要投过几道好奇的目光——他们之中,已有大部分人认不出我了。其实我很想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再多坐一会儿。因为我知道这一走,以后有可能就再也不回来了。
原来的本吴庄,经过几个波次的大改造,据说经济上有了很大的起色,外乡的人们潮水一般地迅速占领了这个市场。本吴庄和附近吴姓的土地改造还在进行,一切看上去热热闹闹。村里人说,这里将建成一个全国最大的皮货市场,一股水的人们似乎闻到了商机,开始在路的两边摆满了货摊。其实我早已看出,他们卖的大都是一些伪劣产品。
我母亲在本吴庄附近的村庄长大,她嫁到本吴庄后,劳作一生,悲苦一生,伤心一生。她在五十九岁,便因为肝癌去世。她走后,我们将她埋在本吴庄对面的山头上。坟地是母亲自己选的,与本吴庄有点隔断。母亲的原意是想了结与这个村庄的关系,无争无挂。但这种平静的日子并不太长。在母亲去世十年之后,老家的一封急电告诉我,这个地方也在搬迁之列。因此,无论我们同不同意,都必须迁坟。政府的人告诉我说,如果告知了我们没有回来,他们就会动手搬迁。
我原本是有些抵触的。但我弟弟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认了吧。于是我回了一趟本吴庄,可回来后还是大吃一惊了:我们的庄子曾经把祖人的坟山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怎么能容忍这些人在这里如此胡作非为?
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小伙子对我说,现在谁还管这个?活人们都得为经济忙活,还管得了死人?
我问,其他那些坟地呢?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风俗很浓郁——如果人死了,一切以入土为安的。在坟地上动土,便是不吉、不尊和不敬。
那个小伙子说,镇上都已让人移走了。
我大吃一惊。我不明白一向固执的本吴庄人,为什么在本吴庄改称本吴镇后,会同意他们这样干。曾经的本吴庄族谱上记载的历史,全是因为坟地与吴姓的人打得不可开交!
那个小伙子嘟囔着说,盖楼住楼的人都不怕,你还怕么事啊。
我才明白,有人要在死人的坟地这里盖楼,让活人住了。我问是什么楼。小伙子说:办公楼。我更是一怔。小伙子再没理我,他一镐挖下去,我已看到了一个棺材角露了出来。
我连忙去找母亲的坟地。还好,那个刻着碑文、标着我母亲名字的墓地,还孤零零地立在那儿。而其他的坟地,早已像我们本吴庄所有的先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人说,我母亲的坟地之所以没有移,还是地方政府个别认识我的官员特别叮嘱,等我回来再说的。原因是我曾帮助他们拉来了一个比较大的项目,他们对我有点感恩,也有点忌惮。至于其他的坟地,管你同意不同意,在规定的期限内,没有移走便一并推了完事。
我听完后忽然心中一阵绞痛。
这时不知为什么突然下起了小雨。我悲伤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孤零零的树。我猛然觉得,本吴庄的整个天空,似乎都在低声哭泣。
【责任编辑】 陈 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