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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山上桃花开

2019-06-05

西江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牛虻矿长小街

黄 静

“嘶——”一阵尖利的响声惊醒了魂不守舍的她,原来是炉上的水开了。她扑上去把煤气关了,机械地把水壶提到灶台上,机械地灌进暖壶,暖壶满了,滚烫的开水流了一地……

因为一个电话扰乱了她的心。老矿长说,请她下个月回桃花金矿参加40周年职工聚会。老矿长中气十足地告诉她,自己已经联系到20多个当年的老职工了,有谁谁谁。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咣当”一下,记忆排山倒海而来,以至于后来老矿长说了什么她都不知道。

那一年她18岁,刚刚师范毕业,老矿长亲自把她接进这个大山深处的矿区。客车在通往矿区的唯一一条简易公路上摇摇晃晃,屁股离座的时间比沾座的时间还长。车窗外,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她哭了。老矿长皱着浓黑的眉头,只说了一句话:“你不会后悔的。”

她果然没有后悔。这个名叫桃花金矿的矿区,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来工作的。它是当时广西第一大金矿企业,黄金产量在全国居第二。所有职工都是从全国各地筛选来的最有经验的行内精英。当时的职工连同家属有一万多人,生活区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整天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街口处是职工饭堂,往里是矿区的幼儿园和小学,街道两边是日用品小商铺、食品店、理发店、菜摊、肉铺,再往里是矿区中学(初中、高中)、矿工医院(疗养院)、电影院、银行、邮政所、粮食管理所、供销社……天南地北的口音在此汇集,生活区天天人声鼎沸。

白天,风钻在大山深处轰鸣着,装矿石的斗车在小铁轨上“咣当咣当”地响着,学校广播体操的音乐漫山遍野地回荡着;晚上,整个矿区灯火通明,篮球场上奔跑着挥汗如雨的健壮身影,电影院里播放着当时难得一看的最新影片,露天小舞台上有矿区文工团载歌载舞……这是怎样一个生机勃勃的世外桃源啊!

她很快便融入到新生活中。她领着孩子们读“我爱首都北京”,带着孩子们玩“老鹰抓小鸡”。放学后,她喜欢趴在宿舍二楼的窗台上读《牛虻》,纤细而柔软的身子伏在窗台边上,就连鸟儿飞过也要停下来好好欣赏一番。

他是铁人王进喜式的劳动标兵,有着东北人特有的豪爽和耿直。第一次,他在小学操场边那棵桃花盛开的树下拦住她,摊开的手掌里放着漂亮的红头绳。他说:“跟我好吧!”她吓了一跳,没接。他扯起她的手把红头绳硬塞进去:“送你的,跟不跟我好,你都要拿,我要你漂漂亮亮的!”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几乎要蹦出来。之后,他还送过她小手帕、花头巾、雪花膏……他每次都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跟不跟我好,你都要拿!”

另一个他是广东来的技术员,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每次见她,他还没说话脸先红了。外面的喧闹与他无关,不上班时他就在宿舍看技术书。有一天傍晚,她倚着窗台看《牛虻》,忽然,一张信纸飘落书上,她抬头,看到他逃也似的背影。她低头,信纸上写着一首诗,她慌忙揉成一团,跑进宿舍。木楼板慌乱地颤动着,一如他和她的心。诗是这样写的:“你可知道/你倚着窗台看《牛虻》的身影/就像牛虻一样叮着我的心……”一连好几天,她不敢按时回宿舍,就怕会碰到他。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回给他一首诗。她还没想好,就听到他调走的消息,他走之前甚至都没有向她道别。就像一阵风,他悄悄地吹进她的心口,又匆匆地溜走了。

她叹了一口气,盖上暖瓶的塞子。

在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们终于回来了。40年前,桃花金矿因为资源枯竭而闭矿,人们像潮水一般涌出大山,散落到全国各地,40年来,桃花山始终是他们魂牵梦绕的故土。他们推开厨房破败的木门,酱油瓶上落满了尘埃;他们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不知是谁的衣服还挂在走廊长长的铁丝上,诉说着40年岁月的孤寂;他们读着斑驳泥墙上的毛主席语录,那一段充满青春激情的艰苦岁月便如画卷一般出现在眼前……

不知不觉她便喝多了,喝多了的她变得胆大了,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他的跟前,说:“当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他一愣,便把她拉出去。他们沿着小街慢慢地走着,暗淡的灯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小街仍旧是小石子路,可昔日的繁荣已经无影无踪了,两边店铺的门板掉色了,锁头上满是铁锈。她看着他,岁月对他似乎特别宽容,他仍然白白净净,头发也乌黑乌黑的。他一如当年不爱凑热闹,别人都喝得东倒西歪了,他还清醒着。他也看着她,她仍然苗条娇艳,他在矿区办公室偷看过她档案上的出生日期,记得她今年还不到60岁。

“当年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她执着地问。

“你很想知道?”

“想!想了40年了!”

“……”

“说啊!”

他靠着学校操场边那棵苍老嶙峋的桃树,悠远的目光穿透了黑魆魆的桃花山:“我的一篇论文引起了上级的重视,我直接被安排进一个科研小组,因为技术保密,我们不能与外界联系……好不容易解禁了,我马上给你写信。”

“我没有收到啊!”她说,“你走后没几年就闭矿了,我和大家一起离开了。”

“他……对你好吗?”

她一愣:“谁?”

“我看见,你们就在这棵桃树下……”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切地说。

“我以为你选择他了。”他轻轻地说。

“你以为!你以为自己多么聪明呢!”她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40年,也等了你40年,等到头发都白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

她赫然醒悟,猛跺脚:“你看我说的什么啊!我真是喝多了……你别误会啊,我不是想拆散你的家庭,我不会做老小三!”

“哈哈哈哈!”他突然难得地开怀大笑,转身抱着树干,肩膀一耸一耸的。

“很好笑吗?”她气急败坏地说,拂袖而去。

他慌忙拉住她,在手机上划拉几下,递给她。

“什么啊?”她看过去,只见一张张图片上,稿纸已经发黄,有的落满了蟑螂咬过的大大小小的洞。

“这么多年,除了你,从没有人能再激起我写诗的愿望,我就靠着这些写给你的诗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从没想过这些诗有一天还能出现在你的面前……”他轻轻地说。

她的眼里噙着泪水,轻轻地捻起一朵飘落在他肩头的桃花,说:“桃花开了。”

“桃花开了。”他也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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