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日本、日耳曼的满语文研究与近世欧亚

2019-06-01孔令伟

读书 2019年5期
关键词:江户俄罗斯日本

孔令伟

作为大清帝国的“国语”,满洲语文自十七世纪中叶开始,成为清代中国主要的官方语言之一。而由于满语被清朝视作国语的特殊地位,清朝方面产生了大量以满文为载体的公文、信件、书籍等文献材料。这些满文材料,随着十八世纪大清帝国在内陆亚细亚地区的领土扩张以及驿站系统的建立,不仅成为当时清朝认识其他周边国家的一种信息载体,同时也成为其他周边国家认识清代中国的重要媒介。清朝在欧亚大陆深处构筑了庞大的情报网络,除了与印度莫卧儿、伊朗萨法维、沙皇俄罗斯等有紧密地缘政治关系的强大帝国势力直接发生接触之外,同时也通过书籍与出版物的贸易流通,对当时的日本和日耳曼的知识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换句话说,自十八世纪开始由于清朝在欧亚大陆东部的崛起,推动了当时日本与日耳曼对清朝进行研究的现实需求,进一步促成了位处欧亚大陆两端的知识界不约而同地开展满文研究的特殊历史现象,而这也反映出作为情报传播媒介的满文对于十八世纪以降欧亚大陆信息网络整合所发挥的历史影响。本文分别以活跃于十八世纪后期至十九世纪前期的江户日本学者荻生北溪(一六七三至一七五四)、高桥景保(一七八五至一八二九),以及日耳曼学者缪勒(Gerhard Friedrich Mtiller,1705-1783)、克拉波特(Julius Heinrich Klaproth,1783-1835)為例,介绍其满文研究著作与相关的历史背景,进而考察满文研究在十八、十九世纪国际知识交流中所扮演的历史角色。

在十七到十九世纪这两百余年问,江户日本与清代中国双方曾经有过丰富多彩的文化交流。即便过去有学者将一六三三年幕府第一次锁国令的颁布到一八五四年黑船来航这两百多年,视为日本的锁国时代,然而实际上这期问日本仍然通过长崎口岸,与中国和荷兰等国保持着经济以及文化方面的交流。不仅如此,德川幕府虽然对于日本民间与海外国家的贸易交流采取了一定的限制规范,但德川幕府自身出于军事与外交需求的考量曾积极探求关于海外的相关情报。对于江户日本对清朝情报搜集的相关议题,大庭修等前辈学者已经有所涉及,然而这些情报具体的传递脉络乃至历史意义,则仍有进一步阐发的空间。其中中国的地理情报资讯的搜集,不仅对于日本江户时期的思想与文化发展具有重大的意义,对于前近代东亚世界的跨地域性信息整合更是有着深远的影响。

日本在江户时期最早对满洲的认识,始于遭遇海难而漂流至满洲的日本商人。一六四四年,越前商人竹内藤右卫门等五十八人从三国港出发,预计前往越后进行贸易,途中遭遇船难,十五名生还者漂流到当时由满洲人所掌控的摩阔崴一带,被送往盛京(今沈阳)。随后这些日本漂流民经清朝政府派员护送前往北京,并于一六四五年经由朝鲜返回日本。这些日本漂流民将沿途见闻记录下来,形成《鞑靼漂流记》一书。此书以日文假名记录数词等基本满语单词的读音,成为江户日本对满语文最初的认识。

进入十八世纪以后,出于现实的外交与军事需求,德川幕府更曾有计划性地打探清朝的情报,并且组织学者对这些清朝的相关情报进行研究。在享保改革期间,幕府将军德川吉宗任用了室鸠巢(一六五八至一七三四)、荻生徂徕(一六六六至一七二八)、荻生北溪等学者,并放宽了禁书令,使得这个时期日本的文化与思想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发展。为了对当时日本的法律以及军事制度进行改革,德川吉宗有意参考中国的经验,因此幕府通过前往长崎的唐船商人购得了数量可观的汉文书籍。当时德川幕府在得到这些自清朝输入的汉籍后,曾进一步组织学者对其中包含清朝重要资讯的书籍进行相关研究,例如在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德川吉宗曾命令儒学者荻生北溪与深见有邻对康熙版《大清会典》汉文本进行研究,并试图将其中的部分内容翻译为日文,借此理解清朝的官职与行政系统。但是由于《大清会典》中所收录的清朝官职名,其中有不少用汉字音写满语的官职名称,因此荻生北溪与深见有邻虽然熟稔儒家汉文典籍,却无法精准理解这些满语官职的含义。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位早年曾投身清朝军队、名叫朱佩章的福建人,受到德川幕府的邀请,于一七二五与一七二六年两度前往长崎,为当时的日本提供了许多关于清朝的重要情报。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一七二五年前后,日本方面经由德川吉宗本人授意,由当时居住在江户的荻生北溪将当时幕府有关清朝的问题汇集之后,传达给当时在长崎停留的深见有邻,并向朱佩章提出咨询,因而形成了《清朝探事》这本以问答记录为形式的史料。在《清朝探事》中,以荻生北溪为代表的德川幕府向朱佩章提出一系列关于清朝的问题,其中包含许多关于满语官职的词源及语意等议题,这些问题也反映了荻生北溪等日本学者在译注《大清会典》时所遭遇的困难(楠木贤道著、阿拉腾译:《江户时代享保年问日本有关清朝及满语研究》,《满语研究》二0一三年第一期)。在《清朝探事》外,朱佩章又曾自述其游历中国各地的见闻,题为《朱佩章偶记》,其中也曾描述清朝的满人官职以及相关的满语问题。例如《朱佩章偶记》中提到:“内廷包衣昂邦四员,分镶黄旗两员,正黄旗一员,正白旗一员。包衣昂邦者,汉语系家里总管大臣也……黑拨大人数员,黑拨者,汉话议政也。”此处朱佩章明确提到了满文的总管内务府大臣(booi amban)并用汉文将其音写为“包衣昂邦”。由于满文的booi字面上有“家的”含义,朱佩章甚至把满文“包衣昂邦”用汉语白话译作“家里总管大臣”,可以推测他略晓一点满文词汇。此外朱佩章也提及议政大臣(hebeiamban)的满语,并将满文hebei音写为“黑拨”,amban意译为“大人”。

除了上述荻生北溪等人曾通过朱佩章等中国人所提供的线索对《大清会典》中满语官职意涵进行考订外,荻生北溪的胞兄、儒学者荻生徂徕也撰有《满字考》一书。荻生徂徕的《满字考》,主要是根据清版《正字通》卷首所附的满文《十二字头》并校以清朝学者尤珍所编纂的《清书千字文》,其主要目的是借由汉字的反切对音来拼读满文音节,《清朝史论考》,山川出版社二00五年版)。而荻生徂徕所参考的《正字通》版本,被以抄本的形式辗转保留在昌平坂学问所以及后来的内阁文库中。从形式上来看,荻生徂徕的《满字考》基本是一本教授拼读单音节满文的基础教科书,并不涉及具体的语法与词句问题。即便如此,却也反映出十七世纪后期至十八世纪初期的江户日本已经开始对满文知识方面有所探求。

除了享保改革的影响外,山丹交易也曾对江户日本的满文研究起过一定的作用。日本松前藩在与桦太群岛原住民进行贸易的过程中,也曾经注意到清朝颁发给当地首领的满文文书。例如在一七七五年,清朝的三姓副都统曾经颁发给桦太的地方首领一份卷轴装的满文执照,这份文件在一七九二年为探险家最上德内(一七五五至一八三六)所抄写,因而今日得以被保存在北海道大学并以《桦太名寄文书》第一号为世人所知。此外,根据《通航一览》等相关日文史料,约在文化年问担任松前藩虾夷通词的山田久右卫门也曾经对这份满文文书进行过注解与释读。然而江户日本真正关于满文的系统性研究,仍有待十九世纪初兰学者高桥景保的工作。

在一八0四年,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一八0一至一八二五年在位)派遣以列扎诺夫(Nikola Rezanov,1764-1807)为首的使团经由千岛列岛抵达长崎,希望与德川幕府建立贸易关系,因此带来一份俄文国书及其日、满文翻译。由于这份国书的日文翻译质量不佳,加上当时日本无人能够阅读满、俄文,最终由俄国使团随行的日耳曼学者朗斯多夫(Georg Heinrich von Langsdorff,1774-1852)将俄文国书译为荷兰文,日本才得以理解俄罗斯使团的来意。即便一八0四年携来满文国书的俄罗斯使团并未能达成与日本通商的外交目的,最终导致了一八0六年所謂的文化露寇事件,却也促成了江户日本开始重视满文研究的机缘。根据《续长崎实录大成》等日文史料,在一八。八年英舰“辉腾号”(HMS Phaeton)事件发生后,幕府出于对外来势力的防备,明令要求长崎的唐通事需要除了汉文外兼学满文,而阿兰陀通词在荷兰文外也需学习俄文。也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一八。八年日本兰学者高桥景保开始尝试利用幕府所藏《御制增订清文鉴》等由中国传人日本的满文词典来翻译俄罗斯于一八。四年寄来的满文国书,并在一八一0年完成《鲁西亚国呈书满文训译强解》(下称《满文强解》)的释读工作,并以此作为幕府将来解读满文外交文献的范例。

关于高桥景保编纂《满文强解》等满文研究著作的经过,诸如新村出与上原久等人的先行研究,曾经从语言学或文献学的角度有过相关讨论,然而关于高桥景保与十九世纪初江户日本满文研究背后所反映的历史议题,则仍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例如为何十九世纪初俄罗斯帝国选择使用满文而非汉文作为信息媒介来联系日本,这个现象本身就颇为耐人寻味。长期以来,学术界惯用所谓“汉字文化圈”这类的概念来描述东亚历史,然而近世东亚的历史实相却更为复杂与多元。此外,作为日本重要兰学者的高桥景保,在其壮年阶段投入大量精力研究满文,也一定程度反映出他将满文与兰学同样视为认识外部世界的重要管道。因此本文并非将高桥景保及其满文研究著作,仅仅视为日本国史以及语言学范畴内部的讨论对象;相反倾向于从清朝史、东亚史乃至于全球史的多元视角,试图以世界史的脉络来理解高桥景保的满文研究。

要理解十九世纪初俄罗斯为何选择以满文作为国际语言与日本沟通,必须理解十七世纪中叶以降俄罗斯帝国对东亚世界的认识主要是通过大清帝国这一历史事实。而从现存的档案史料可知,俄罗斯与清朝之问的交往主要是以满文为沟通媒介。俄罗斯官方第一次正式遣使与清朝联系是在一六五五年,也就是顺治十二年,当时清朝方面是由理藩院出面接待,而这份记录也被以满文档案的形式保存在今日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此后俄罗斯与清朝之间的联系,自康熙朝开始愈趋频繁,并逐步形成由俄罗斯元老院与清朝理藩院的对口关系,这也使得十八世纪俄罗斯与清朝就准噶尔与哈萨克等外交议题进行讨论时,形成了一系列的满文档案,关于十八世纪中俄关系满文档案的具体内容,笔者曾专门撰文讨论,此不赘述。也正是因为十八世纪清朝作为东方最主要的政治实体,使得俄罗斯在处理其远东事务时,十分重视作为清朝主要官方语言的满文。而随着十八世纪末俄罗斯在北美贸易的扩张,俄罗斯人使用满文的现象,甚至通过贸易活动对美国人产生了一定影响。例如一八四四年美国首位正式全权公使顾盛(caleb cushing,1800-1879)访问清朝并带来美国总统泰勒(John Tyler,1790-1862)的国书,两广总督耆英因此建议道光皇帝以满文回复美国总统。耆英呈给道光皇帝的奏折,被收入《筹办夷务始末》,其称:“奴才伏查咪唎坚地处西隅,在各国中最为荒远,今蒙恩准特降诏书……至颁发之时,似宜用清文书写,更为缜密。且该国人时赴俄罗斯贸易,最重清文,益足动其钦服。”由此可见,自十七世纪中叶起满文书信在清俄外交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随着俄罗斯与日本以及美国的接触,曾经在东北亚的国际政治经济网络中扮演着国际语言的角色。由此便不难理解何以一八0四年俄罗斯会在寄给日本的国书中附上满文翻译。

除了一八0四年俄罗斯沙皇寄来的满文国书外,一八一三年俄罗斯伊尔库茨克总督特列斯金(Nikola Treskin,1763-1842)曾寄给松前奉行满文书信两封,而高桥景保也在同年将这两份满文信件译为日文并加以注解,题为《俄罗斯国伊尔库茨克巡抚赠松前奉行满文书翰解》(下称《满文书翰解》),而这两份文书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满文作为沟通日俄双方外交关系重要媒介的历史事实。一八0六年的文化露寇事件后,日俄关系恶化,一八一一年俄罗斯海军军官戈洛夫宁(vasily Golovnin,1776-1831)奉命调查测绘千岛列岛的过程中,在国后岛被幕府的手下抓捕;一八一三年,俄罗斯方面也报复性地逮捕日本海商高田屋嘉兵卫,并以此向幕府提出交换俘虏的要求。一八一三年高桥景保所译注《满文书翰解》的内容,即是一八一三年俄罗斯方面向德川幕府提出换俘要求的交涉信件。由此可见,满文在十九世纪初的日俄关系中,曾扮演着信息沟通媒介的重要角色。

除了实际的外交作用外,高桥景保的满文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江户日本对清代中国以及周边地区的地理认识。例如京都大学文学部图书馆中收藏有一部高桥景保在一八一三年著成《满字随笔》之写本。在这本小册子中,高桥景保从《增订清文鉴》等参考书中抄录了日本、汉土(nikan)、朝鲜(coohiyan)、高丽(solho)、俄罗斯(nrns gurun)、满洲(manju)、蒙古(monggo)等满文地名。此外,《满字随笔》也用满文抄录蒙古诸部、哈密、吐鲁番等地的名称。值得注意的是,高桥景保在土默特(tumed)之下,除了用日文训读为外,另外注记“西呼Tibet”。由此可见,高桥景保当时虽然通过阅读满文文献认识到清朝统治下蒙古各部的名称,却将土默特蒙古与荷兰文的“西藏”(Tibet)混为一谈。

在《满字随笔》的基础上,一八一六年高桥景保又编成《满文辑韵》。《满文辑韵》首册末尾所附的《地名笺》,可以看出是从《满字随笔》收录地名的扩充与细化。通过使用《汉清文鉴》《满汉类书全集》《三朝实录》等参考文献,高桥景保对清朝的地名有了更为准确的认识,例如《满文辑韵》明确地将土默特列在蒙古之下,而在地名结尾新加入“唐古特”(tanggut)一词,这似乎反映高桥景保开始认识到“唐古特”才是西藏正确的满文名字。在《满文辑韵》的同年,高桥景保又增补了两册《满文散语解》作为附录。一八二三年他编撰了《亚欧语鼎》,此书基本上是一套汉、满、荷兰文的对照词汇集。除了以上满文相关研究著作外,高桥景保也在一八二七年完成《清文鉴名物语抄》的编写,并着手开始编辑《增订满文辑韵》,可惜其一八二八年卷入西博德(siebold)事件下狱,旋于一八二九年病逝狱中。

总结高桥的满文研究,主要有两大特点。第一,高桥之所以研究满文的主要原因,与十八世纪后期俄罗斯向东扩张的历史背景有密切关系,而由于自十七世纪中以降满文在俄罗斯远东事务中所具有的独特地位,促成十九世纪初俄罗斯在试图联系日本的过程中,选择以满文而非汉文作为主要的沟通媒介。换句话说,对于当时清朝、俄罗斯与日本问的三边关系而言,十八、十九世纪东北亚国际体系实际上存在一种“满字文化圈”的特殊历史现象,而以高桥为代表的江户日本满文研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的。第二,高桥的满文研究与近世日本的兰学和地理学发展,实际上具有一定的连带关系。通过上述相关满文研究著作的分析,可以得知高桥在研究满文时大量借鉴了兰学的研究方法,并且通过与荷兰文的比较研究厘清满文的词义。不仅如此,高桥的满文研究与其在地理学知识的开拓,具有紧密的关系。如一八0九年高桥撰《北夷考》,考证虾夷与满洲的地名及地理方位时,就曾大量凭借其满文知识并参考了《康熙皇舆全览图》《乾隆御制清文鉴》等满文材料。而高桥本人对于满文地理知识的关注,也正体现在前述《满字随笔》《满文辑韵》所收录的满文地名中。

除了高桥景保等江户日本学者之外,约略同时期的日耳曼学者也曾关注过满文文献。其中又以活跃于十八世纪后期的缪勒以及十九世纪前期的克拉波特为代表人物。缪勒于一七0五年生于日耳曼,后于林特尔恩及莱比锡大学学习哲学与历史学。一七二五年应俄罗斯科学院之邀前往圣彼得堡进行研究工作,并曾在一七三三至一七四三年问数次前往西伯利亚调查远东地区民族历史及文化。在民族学调查外,缪勒亦钻研历史文献学。一七三二至一七六四年间,缪勒曾出版题为《俄史汇编》的德文丛书,其中除了俄罗斯史史料外,也连带介绍了当时俄罗斯相关的远东资料。由于缪勒任职于俄罗斯科学院的职务之便,这套丛书收录了许多中俄关系史研究的关键史料,这些史料仍有待进一步发掘。

在一七三二年出版的《俄史汇编》中,缪勒描述了一七三二年清朝使团抵达俄罗斯的情况。这个使团由雍正皇帝所派遣,主使为清朝内阁学士德新,副使为侍读学士巴延泰,一路经由西伯利亚最后抵达圣彼得堡。对于这个使团访问俄罗斯的经过与目的,清朝官方史书只字未提。根据现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满文《内阁俄罗斯档》及俄罗斯所藏相关俄文史料,可以得知德新率领的使团主要是以庆祝一七三0年俄罗斯女皇安娜(一七三0至一七四0年在位)登基为名前往俄罗斯,然而实际目的却是为了与俄罗斯协调处理准噶尔汗国相关的军事问题。雍正帝之所以派遣德新使团前往圣彼得堡,就是希望俄罗斯不要为准噶尔提供军事支援,并且能够就逃往俄罗斯的准噶尔人的归属问题与清朝达成协议。

缪勒由于当时在俄罗斯科学院任职的关系,因此得以详细地记录一七三二年德新使团访问俄罗斯的经过,尤其是在圣彼得堡举行的接待典礼。缪勒甚至用满文字母记录下了清朝钦差德新与巴延泰的名字,并用拉丁字母注释发音。根据缪勒的记录,当时清朝正使在官方书面上正式的满文称谓是“aschani bitki da de-ji-cin”,其实这也就是“ashan i bithei da deisin”的异写,对应的正是汉文“内阁学士德新”。关于清朝副使的满文称谓,缪勒记作“adagi bitki daba-jan-tai”,这也就是满文“adaha bithei da bayantai”的异写,意即“侍读学士巴延泰”。除了正副使臣外,繆勒还用满文记载了清朝使团书记官的名字“polu”,在目前公布的清朝档案中尚未见到此人出使俄国的相关记载,笔者推测有可能是在雍正年问担任侍卫的福禄,但仍需发现进一步史料来核实。

除了清朝使团成员之外,缪勒还试图用满、汉文与拉丁字母记录当时清朝皇帝的称谓。除了汉文的“大清雍正皇帝”(Ta cin IungTsching Hoang Ti)外,缪勒还用满文和拉丁字母写下雍正帝的称号“bokdo chan nairlatu”。缪勒以为这是清朝皇帝的满文头衔,实际上这是雍正帝的蒙古文称号“boyda qan nayiraltu”,由于清朝当时对外宣称继承了蒙古帝国在内陆亚洲的遗产,因此在与俄罗斯和蒙古各部联系时,经常使用蒙古文称号以此宣扬自身继承了蒙古帝国的正统性。由于满文的书写系统借自蒙古文,这也使得缪勒误将当时清朝使团对外使用的雍正帝蒙古文称号,视为其满文头衔。

从现代满文研究的角度来看,缪勒一七三二年在德文出版物中所留下的满文记录仍显得不太成熟,在满文的笔顺与拼读上存在着一定的错误与偏差。然而不能不承认的是,缪勒留下的记载反映了一个重大的历史现象,即十八世纪除了前往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外,欧洲学者也曾通过考察前往俄罗斯的清朝使团,开启了西方满文研究的根源之一。如果说法兰西的满文研究与十八世纪耶稣会士关系密切,那么日耳曼的满文研究则与俄罗斯议题息息相关。也正是因为任职于俄罗斯科学院,缪勒得以接触到清朝使团所带来的第一手满文信息。由此可见,身处欧亚大陆两端的缪勒与高桥,最初都是因为俄罗斯的缘故开始接触并研究满文。

缪勒并不是唯一因为接触俄罗斯事务而开始研究满文的日耳曼学者。在他之后活跃于十九世纪初而与高桥约略同期的克拉波特,可以说是德文学界中第一位真正精研满文的学者。他曾被邀请前往圣彼得堡担任俄罗斯科学院的外国学者,并于一八0五年随戈洛夫金(一七六二至一八四六)使团前往中国处理黑龙江边界问题,因此得以在恰克图学习满文。克拉波特关于满文研究的成果非常丰富,在此无法详尽介绍。例如他曾分别在一八一0与一八二二年为俄罗斯科学院与柏林王家图书馆的满文图书编纂目录。一八一五年他曾经将俄罗斯学者列昂季耶夫(一七一六至一七八六)关于满文文献的研究翻译为法文,题为《满文文献考》。在一八二八年他更是出版了《满文文选》,其中收录了一七二七年清朝与俄罗斯签订的《恰克图条约》满文本及其法文翻译,这再次显示出其满文研究实际上与俄罗斯事务有关。一八三一年克拉波特出版《多语亚洲》一书,其中收录了大量的满洲一通古斯词汇,并且附有部分满文词汇的蒙古文对应,这也体现出其满文研究的系统化与全面化。

如果通过全球史的视野检视并比较十八、十九世纪江户日本与日耳曼学者的满文研究,可以惊奇地发现当时日本与日耳曼学者大约在同时期开始进行满文研究。然而这个时间点上的重合并非一种单纯的巧合,实际上反映出十八世纪以降清朝与俄罗斯关系对于近世欧亚大陆信息整合所发挥的重大影响,以及满文在此历史进程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在日耳曼与日本所兴起的满文研究,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当时欧洲与日本学术界对于清代中国的认识,也为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德国东方学与日本东洋史学的满文研究开启先河。

猜你喜欢

江户俄罗斯日本
居酒屋的诞生
探寻日本
“飞檐走壁”
日本神社
日本江户时代史学发展受中国史学影响探析
另辟蹊径
先救谁——原载俄罗斯漫画网▲
同舟共济
欲盖弥彰
日本混乱中迎接希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