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闿日记》中的李小溪
2019-06-01朱正
朱正
李锐写过一篇《我的父亲》,写他的父亲李积芳字小溪的事迹。收在三联书店一九九六年出版的《我心中的人物》一书中。父亲死的时候,他才五岁,知道父亲的事情很少。他写这篇文章,仅仅参考了两种材料:一是一九一六年由日本北京写真通信社出版、日人佐藤三郎编的《民国之精华》一书,内收民国初年参众两院四百四十三位国会议员的小传,其中有约三百字的李积芳小传;二是看到在《黄兴年谱》里所引的《凌容众日记》中的点滴材料。此外就是听母亲和别的长辈说的了。
二。一二年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数字数据库出版了《谭延闿日记》,其中记载了一些李积芳和他的交往,可以给李锐这篇文章补充一点材料,并订正一点与事实有出入的地方。
李小溪第一次出现在《谭延闿日记》中是一九一五年四月一日:“李积芳来谈,顷之去。积芳字小溪,平江人,前议员也。”这一次见面之后几个月,李小溪就请谭延闿为他的父亲写墓志铭了。谭延闿一九一五年十月二十四日日记:“李积芳小溪介浴岷请撰其父墓铭,以一小时之力草就之,亦可谓速而不工者矣。”这篇墓志铭的底稿谭延闿把它抄录在日记本里了:
清故朝议大夫李府君墓志铭
君讳原玑,字滋霞,湖南平江县人。先世自一一年迁,为县名族。父讳福庆,有子三人,君其仲也。君生八岁而孤,性警敏,入塾读书,至生财有大道,能知共解,师大奇之。年十二,请于母日:“家贫,衣食皆仰于兄,兄出为贾何不以家从,使儿得为兄助。”母且喜且怜之,日:“儿安得便长大乎。”逾年,君遂辍读,从兄学贾,竞徙居县之长寿市,于是朝出就肆,暮归侍母,兄弟更相代以为常,邻里成日:“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其李氏子也。”君多智计,所居积无不售,年十八,挟赀走湘汉间,所主辄奇赢,乃谓兄日:“贾者患不才,不患不富,何为久事人乎。”遂与兄设肆数年,富甲一县。湖南故产茶,长寿市者号为独盛,海通以半岁输汉口,值数百万,然时有盈绌,君业之四十年,未尝以得失为意,时其丰歉而益致精,至今称李氏茶,外商争购之。长寿地连鄂、豫,商贾辐辏,最为富饶。光绪丙午,盗起浏阳,为官军所败,窜平江,将掠长寿市,市故无一兵,居民大恐,谋奔避,君独曰:“此可以计取也。”乃谋耆老,阳具牛酒邀于途,将设伏歼之。盗觉,亟遁去,乡人群颂君功,君曰:“盗自遁耳,吾何力之有。”其深识不伐如此。生平自奉俭约而急人之难,有称贷者,未尝拒之,或谓君日:“独不虑人相负耶。”君笑日:“吾故窭人也,忍独富乎。”戚党子弟以君之教而成立,有致万金者。乡里义仓振恤学校,皆君所手创,君未尝有德色。卒之曰,知与不知皆为流涕。呜呼,可谓君子也已。君生于清道光年一月一日,卒于中华民国四年一月一日,年六十有五。夫人張氏,初无子,以兄子积芳为后。妾田氏,生子积荃、积芸、女子子四、孙男一。积芳有文行,达于政事,今之良也。将以其年月一一日,葬君一一一之原,乃以状请铭,铭曰:“君有恒言惟忠信,日险与刻非人性。终身抑抑自申儆,堕江不死天所命。既富且善贻子姓,有子温其知国政。送往事终克孝猷,我铭幽石以为证。后有达人知所正,于千万年此其镜。”
这篇墓志铭可以说是李家的家史资料了。
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孙中山以护法为名,在广州召开国会非常会议,有国会议员八十余人出席,湖南省选出的众议员李小溪也出席了。会议由原众议院议长吴景濂主持,决定组织中华民国军政府;九月,推孙中山为中华民国军政府海陆军大元帅,在《临时约法》效力未完全恢复以前,中华民国之行政权由大元帅行之;大元帅对外代表中华民国。这样中国就有了南北两个对立的政府了。国会非常会议闭幕以后,李小溪到了上海,即去看望了谭延闿。谭延闿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日记:“饭后,陈伟成、李懋吾、李小溪来自广东,相见大喜。”从“相见大喜”看,他们的政治态度是相同的。
这一次李小溪在上海逗留期间,多次和谭延闿会见,在谭延闿日记里:
十一月二十六日:“遂至道士家,邀道士同出,至小有天,承之请客,茂吾、小溪、伟成、寿承、彦通先在,吕满、毓昆、芷垓后来,菜贵而不精,终席后各散。”
十一月二十七日:“以人力车至古渝轩,吕满、张毓昆同请客澍蕃、凤光、伟成、茂吾、小溪、承之。”
十一月二十九日:“承之来,李茂吾、陈雯裳、李小溪来,谈顷之去。”
十二月四日:“同伟丞访茂吾不遇,与小溪略坐,乃归。”
十二月五日:“食粥后,俞三来,李茂吾、小溪继至,汪瑞闺来,蒋雨岩来。”
十二月十二日:“李茂吾行时由小溪处拨钱三十元,顷送钱去还之,渠今日行也。”
李小溪在上海的十多天里,谭延闿同他有七次晤谈或者宴聚,也就可称知己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七日(夏历正月十一)李小溪突然在北京家中死去。在谭延闿日记里没有关于他死以及致送赙仪的记载。但是三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中有:“李鸿辉字仕盒来,余戊午过桂林,渠为灌阳知事,招待殷勤,故请见之。历言桂乱出险之苦,求借款,乃以百五十元资之,自云必还,遂作书,令拨付屈面、李小溪家。”这一天的日记表明:他已经得到李小溪的死讯,也想有所帮助,才要李鸿辉把他答应要还的钱拨付李小溪家。从这前后谭延闿的日记看,这一段时间正是他经济最拮据的时候,才想出这个办法,不另致赙仪了。
李小溪死后的情形,李锐在《我的父亲》一文中说:
为了将灵柩运回家乡安葬,第二年的冬天,母亲带我上北京,向国会索取了好几千元的抚恤金。归途经过上海,由我的五叔(他到过广州见过世面)领我去见了谭延闿,此事也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我进到那所大洋房的客厅后,向谭行三鞠躬礼,谭抚摸我的头,同五叔交谈后,送了二百元奠仪。母亲平生的蠢事之一,是用这一大笔恤金,将父亲的灵柩运回长寿街,大办丧事而花光。这也许是她的责任心、自尊心和带示威性的傲慢心理所致:我要凭自己的本领,为死去的丈夫在家乡最后风光一下,以符合他在世时的身份。
李锐说“五叔领我去见了谭延闿”这件事,在谭延闿日记里有记载: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五日:“李积鸿率小溪之子来,求书与吴廉伯,为小溪请恤金事,以书与之。”从谭延闿日记可以知道:李锐的五叔(李积鸿)带他去找谭延闿,是有所求,请他写信给众议院议长吴景濂(即吴廉伯),为李小溪请恤金。他写了,并且起了作用,国会发给了好几千元的抚恤金。至于文章说谭延闿自己送了二百元奠仪,却是没有的事,因为他知道:他帮的忙,比区区二百元要多多了。
这件事的时间,文章说是“第二年的冬天”,即一九二三年的冬天;这是不对的。从谭延闿日记已经知道是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五日的事情。再说,谭延闿在一九二三年二月十五日已经同孙中山一道从上海去广州了。
李锐的文章说,他母亲将父亲的灵柩运回长寿街,是一件蠢事。这就是以今天的意见评论古人了。现在人死了,埋在哪里还不是一样。那时的风气可不然。就说谭延闿,他的母亲和妻子都是死在上海,费许多力气归葬湖南,在他的日记里都详细记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