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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一条河

2019-05-31王利雪

阳光 2019年6期
关键词:村人村子村庄

王利雪

故乡的那条河,已经死亡,在这个春天里。

从此,对于它,我只能怀念,而不能相见。

一台台抽水机将河水抽干,一辆辆挖掘机将昔日的河床填平,反反复复地辗轧。一条宽阔的河,一条伴我成长的河,一条泽被一方乡土的河,为什么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去年的这时,还芦苇青青,河边的白杨抽出了嫩绿的叶芽,只是向前转动了一个年轮,这条河却天翻地覆。

从这个春天起,这条河的生命画上了休止符,从此,再也没有流水的吟唱。

只是因为一条路,一条需要加宽的路。

依傍着这条河逶迤远去的是阜胡路,数年来以狭窄的样子存在,两车相会时勉勉强强擦肩而过,事故频发。几次维修,只是改善了路面,而没有改变路的宽度。当政府下决心改变路的样子时,加宽成了一个难题。路的南面是那条河,我们称之为江湾,路的北面是依路而建的村庄,房子一幢挨着一幢。拆迁村庄所需要的高额赔偿金,成了一个难题。

权衡再三,那条江湾河成了牺牲品,因为它不会说不,也不会索要赔偿金。

一段时间里,那条河床白日嘈杂不休,是机器隆隆的轰鸣声,夜晚,则如夜色一样平静。

时间平静无波,慢慢我们也会亲手埋葬一些与那条河有关的记忆,趁着还未忘却,我把它们埋葬在文字里。

那条河看着我出生,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离开,如今我归来它已不在。

童年时,我们最大的乐趣是寻找一个空罐头瓶,偷偷揪上奶奶的一根长棉线,拴在缸头瓶的脖颈上,从家里偷上一块馒头或是一小块猪食,放进罐头瓶里,去那条河边罐鱼。

我们小心地踩着大人们洗衣、淘粮食踩出的台阶,坐在水边,把罐头瓶抛进水中,耐心等待,有点儿姜太公钓鱼的意味。河水清澈,游鱼成群地游来游去,就是不见它们入瓶,我干着急却不敢发出声音。有时候心急了,拎出瓶子,却突然发现里面有几条三两厘米长的小鱼,便会欢天喜地。

记不清有多少次那样的时光,那样纯粹的欢喜。

河里长着蒲草,柔嫩的蒲棒是农村孩子难得的美味,上学的路上,冒着危险吃力地从水边揪下一个嫩蒲棒,边走边吃。夏季里,揪一些蒲叶,学着大人编蒲苇席,经线纬线交错,有模有样,编好了一块方形的小席子,凉凉的,坐在屁股下。

那些剩下的蒲草用来过家家,做饭用,也可以当小船,可以当桌子,可以做成天下的美食,要多快乐有多快乐。

或者,上学的路上,从那条河里捉几尾蝌蚪,用手心里仅存的一点水网住,滑滑溜溜的痒,一直忍到学校。从家里偷拿一个空酒瓶,洗干净,装入水和蝌蚪,上课的时候,一半心思给老师,一半心思给那瓶子。

从河边摘朵野花插在头上,乐得像个疯丫头。河边丛生的白茅长出柔嫩的须,剥开外壳,拔出里面初生的茅芽,吃完咂咂嘴,真解馋。

河边的芦苇青青,拔草累了,用镰刀砍下一棵,做成一根芦笛,声音虽嘶哑,也是自制的乐器。五月里,沿着河岸去采摘苇叶,让母亲包粽子,满足我们这些小馋猫的胃。

那时河水是真的清澈,口渴了,可以拨开水草,捧起来大喝几口。那时的农村还流行自己家淘洗小麦和豆子,自己去打面房打成白面或榨出豆油。父亲长年不在家,母亲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晴好的天气,母亲便去那条河边淘洗小麦,用一个竹筐装上大半筐,蹲在河边上,轻轻地上下摇晃,用手轻轻地搅动,把小块的泥土融化,再轻轻滤去麦糠,只剩下饱满光滑的麦粒。常常陪着母亲去河边的,是一只叫小花的乖巧小狗。后来在农忙时它死在那条河边狭窄的路上,葬身于疾驶的车轮下。

母亲从一个年轻的女子蹲在河边淘洗小麦和豆子,一直淘洗到两鬓斑白,淘洗到农村人开始流行买成袋的白面、成把的掛面、蒸好的馒头。河边不再有母亲们淘洗的身影。

河水被污染,变脏,河边也消失了洗菜洗衣服的女人们的身影。

河边立着许多高大的白杨,盛夏时遮荫蔽日,给上学放学的我们提供着绿荫。一路走着,数着杨树的棵数,捡拾着路上好看的小石子,便到了学校。秋日里,落叶纷零,白杨树的枝头渐渐空阔。放学后,我常常拿着一个小筢子去耙树下的落叶,一个小堆一个小堆,再装进大筐,挎回家里,烧火时可以在灰里埋上几个红薯。那时,我是村里人人称赞的勤快闺女、懂事乖巧的好孩子,那时我还不知道我骨子埋藏着不安分的因子,也不知道后来的我会成为一个懒散的人。

寒冬里,农忙结束,那条河边便出现了许多上河工的人,一家出一个劳力,没有劳力的要出工钱。他们用铁镐、铁锨去加深散漫了的河床,提前防备来年的汛期。

一个村里设两口大锅,一锅煮白米饭,一锅白菜粉丝炖肉。那时父亲当村长,锅便设在我们家里,我负责帮忙烧火。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一幅幅难忘的画面,院外,寒风彻骨,院内,热气腾腾。胶鞋上沾满了泥的男人女人从河边归来,掀开锅盖后弥漫了满院子的米香和白菜炖肉的香气。男人女人们一人一个大碗,吃着说着笑着,享受难得的休息时间。村庄的距离消弥了,他们共同淘洗一条河,清洗淤泥,修筑河岸。

也许这些带着疲惫与劳累的上河工的记忆刻着时代的烙印,远不像少年时的我所感受到的那么美好,但是痛,也是那条河的记忆。随着机器化时代的降临,上河工的画面永不再来。

关于那条河的,还有村人洗澡的记忆。那时的农村,没有热水器也没有太阳能,夏天村人大都到河边洗澡。祖辈以来,那条河都是属于男人的。天色入晚,西天的落霞还未散尽,空气里热浪仍在炙烤着大地。便有男人大摇大摆跳进河里,扑腾扑腾,哈哈哈,河边充满着女人们眼馋却又唯恐避之不及的身影。女人们在家里忙好了,带着孩子在焦急地等待,有一个胆大的女人,跑到河边,大声咳嗽几声,没有男人回应,便回来报信。然后村里的女人们带着孩子便一窝蜂地拥到河边。河边的台阶早已被男人们踩得滑溜溜的,胆大的会游泳的女人便先走下去,一不小心,哧溜一下子滑了下去,一声惊呼,一声笑骂。女人们不会像男人一样大喇喇地脱下衣服,她们穿着长衣长裤,浸泡在水里,只是为了在燥热的一天劳动后享受片刻的清凉。婶子大娘们都挤在河边的浅水区,聊着白天里劳作的辛苦、孩子的调皮或者懂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过两次大洪水,那条河在洪水里翻滚着,河里的鱼游上了马路,游进了田里,我们用一只小筐便可以捕到鱼,去上学的路上,我们依据着岸边的白杨树判断着路的走向,有时一条似草绳的蛇就游在我们身边的不远处,一转身看到了,会引得尖叫连连。

那时,村庄是满的更是热闹的。村人守着自己的土地和自己的房子,把汗水都洒在田地里,精心侍弄着孩子与萝卜白菜。端着饭菜站在路上边吃边聊,或是冬日里围炉闲话。

当我带着怀念的心去回忆时,记忆不自觉地被我蒙上了玫瑰般的色彩,也许是自动过滤掉痛苦,增加了快乐。但是我相信,那些年的时光,因为那条河的存在与见证,真实地存在过。那时科技不发达,我甚至从未有过一张在那条河边的照片,来见证那时的我。

时光一去永不回,我十八岁便离开那条河,而今身边有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去年的寒假,我沿着那条河,伴着苍苍的芦苇,走路去赶集,在朋友圈里发了两张蒹葭苍苍的照片,那当是唯一关于那条河的照片吧。

与那条河一起远走的,还有越来越多的村人。

村子的老房旧房子大都闲置了,更多的新楼从麦田里涌现出来,两层三层,全然现代化的建筑与装修。只是大多的房子每天守着一成不变的沉默,只有年关时才有灯光照亮每一个房间。

村子越来越空了,连声音都填不满那些新楼。广东、深圳、宁波、上海……他们像鸟一样扑向城市,廉价出售自己的体力与青春,村子里留下来的,只有老弱与幼童。我节假日回去时,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村庄里成群的奔来奔去,脸颊红红的,像是田地里的红萝卜。他们大都一年只能见到父母一面,他们不哭不闹也不说想念,他们习惯了被留置被遗弃,他们习惯了在风里自由生长。

然后便是那些看著我长大的人,如今都老了。拄着拐杖,弯着脊背,从村东咳着喘着走到村西,走多少趟也难见陌生的面孔和新鲜的事。东家长西家短,谁的病情加重,谁家的儿女给寄了钱,一天三顿吃啥喝啥,话题日日重复着,和他们枯瘦皱巴的面容一样无趣一样老去。

他们只能负担孙子孙女的吃喝,至于学习,不懂也问不了,顺其自然。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我成为了村子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村子里的女大学生也只排到了第四个。男大学生也超不出两只手的指头数。

哦,我的村庄,想说爱你并不容易。贫瘠的村庄,在物质富裕了之后,依然贫瘠。我亲爱的村人,在远走他乡、见识了城市的灯火之后,也只看见了眼前的灯火。他们早早地为儿子盖好了楼房,巴望着成了家,等自己老了在家安心带孙子。在村庄出生的男孩子,三五岁时便会有一幢楼房建好来等待着他长大,却从来不会有人为他描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一个通过上学通向远路的人生。

我亲爱的村人,他们是土地的背叛者,年老时又皈依土地。他们习惯了以体力来换取金钱,却不知道知识可以换来更多。他们的上一辈习惯把命运拴在土地上,他们也习惯了让子女和自己一样把命运拴在汗水上。

漂泊的我渴望回我的故乡,可是回去的我,看到的只是痛。

近两年,村子里流传着村庄搬迁的说法,建设新农村需要合并村庄,依胡阜路而建的小刘庄,很可能要整体迁移。量地了,飞机空中拍照了,要回去签字核对自己的房屋面积了……寂寞而年老的村人日日谈论着这些话题,明天会怎样呢?

像我这样远飞的候鸟,以后还有归巢吗?如若搬迁之后,去哪儿找回印证我成长的那些年的记忆呢?那些倾洒下我青春时光汗水的土地呢?还有,这个村庄的历史与记忆和那些长眠在村子里的先人们?

那条比村庄更老的河已消失不见。一个崭新的村庄会出现,我能不能喊一个崭新的村庄叫故乡?

我无法想下去。

远了,时间与河流一起走远,一起消失。我与那条河与村人隔着永远无法拉近的距离,也无法跨越。

这个夜晚,我带着无奈去怀念那条河,怀念那条已经死亡已经消失的河,似在怀念那些已经永远消逝的时光,还有永远也找不回的我内心深处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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