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汉墓出土的嵌贝铜鹿镇及相关问题
2019-05-31文/刘超侯茹
文/刘 超 侯 茹
《楚辞·九歌·湘夫人》云:“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蒋骥注:“镇,压席者。”古人席地而坐,席之四隅多置镇,以2件或4件为套,质地有铜、铁、玉、石等,以动物形铜镇居多。徐州地区汉墓中出土了几件嵌贝铜鹿镇,以鹿为母题,鹿身嵌以海贝,形制较为特殊。
1988年,江苏徐州睢宁县文物部门为配合《中国文物地图集》的编写工作,对该县古邳镇岠山、二龙山汉墓群开展调查及发掘工作[1]。在岠山南麓一汉墓中出土铜鹿镇4件,形制相同,大小规格略有差异,呈伏卧状,昂首,双耳后耷,四肢卷卧,平底,后背作椭圆形盘状,盘内原嵌有海贝,出土时已朽无存。长11、宽5.5、高8.5厘米(图一、图二)。
1998年底,徐州博物馆对市区东南的拖龙山5座汉墓进行发掘[2]。该墓时代为西汉中期偏晚阶段,其中M3出土嵌贝鹿形铜镇4件,原报告作“羊形”,然观其形态似鹿非羊,且由既往考古发掘此类器判断,应为鹿形铜镇。所出形制均相同,呈伏卧状,鹿兽前昂,双角微外撇,双目圆睁,平视前方,嘴微张,四足弯曲,尾部上翘,背部呈弧形内凹,镶以弧形贝壳,上部扣合内填石灰或木炭。标本M3:73,长15、宽 8、残高 5厘米(图三)。
图一 汉 嵌贝铜鹿镇 徐州博物馆藏
图三 嵌贝铜鹿镇(M3:73) 徐州拖龙山西汉墓M3出土
图二 嵌贝铜鹿镇线图
图四 嵌贝铜鹿镇(雌鹿) 河南三门峡后川西汉中期墓出土
图五 嵌贝铜鹿镇 辽宁大连普兰店花儿山M7出土
图六 嵌贝铜鹿镇 辽宁大连普兰店姜屯M41出土
图七 嵌贝铜鹿镇(M4:4) 山西右玉县常门铺西汉墓M4出土
徐州地区出土的这几件嵌贝铜鹿镇惜海贝或有朽损或已无存,然其他地区汉墓出土的此类器物并不乏见。下文即结合其他地区考古发掘出土或馆藏的嵌贝铜鹿镇作简要梳理,以“鹿”、“贝”为线索展开,求教于方家。
一、“嵌贝鹿形镇”的考古发现
目前经考古发现的嵌贝鹿形铜镇均为汉代墓葬发现。
1957年,原中科院考古所黄河水库考古队对今三门峡后川村西汉中期墓M3003的发掘中,出土嵌贝鹿形铜镇4件[3],其中雄鹿1件、雌鹿3件。雄鹿作蹲伏状,雌鹿作侧卧状,皆转首左视,鹿颈细长,头顶双茸初露,体型丰润,短尾或曲卷或曳后,背嵌褐色斑纹贝壳,出土时均已残碎。雄鹿(M3003:50)长10.2、高10.4厘米,雌鹿(3003:49)长 11.2、高 10.2厘米(图四)。
1975年,今大连普兰店市花儿山乔家屯汉贝墓群M7出土4件嵌贝鹿形铜镇,其中雌、雄各2件[4],现藏于旅顺博物馆。器表鎏金,均作伏卧状,雄鹿头部略宽,头有枝状鹿角,绘有红彩;雌鹿头部窄小,无角,四鹿均背嵌虎斑贝,内以细沙填充。长11.4、高 6.2 厘米(图五)。2010年在该市姜屯村汉代贝墓群M41亦出土4件此类鹿镇[5],均为雌鹿,形制、规格一致,器表鎏金,昂首,圆眼,双耳下耷,四肢蜷曲伏卧,后背嵌有虎斑贝,贝内填充以细沙,斑纹已腐蚀剥离。通长11、宽5.9、高5厘米(图六)。两墓的时代均为西汉晚期。
图八 嵌贝铜鹿镇 山西襄汾吴兴庄汉墓出土
图十一 嵌贝铜鹿镇 上海博物馆藏
图九 嵌贝铜鹿镇(FM1:294) 安徽巢湖放王岗FM1出土
图十 嵌贝鹿形镇 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
1975年,山西省文物部门在右玉县一水库大坝建设工程中发现的一墓葬出土嵌贝鹿形铜镇4件[6]。4件鹿镇形制、规格均相同,均为雄鹿,器表鎏金,作伏卧状,二目涂染朱红,凝神前视,头有枝状鹿角,背嵌斑纹贝,内以铅填充。长10、宽6.3、高5厘米(图七)。1987年,该省襄汾县吴兴庄一处汉墓被盗[7],追缴回的器物中有一组铜质鎏金嵌贝鹿形镇,由4件组成,原误作“鎏金玳瑁鹿镇”。镇呈伏卧状,均为雄鹿,有枝状鹿角,后背嵌有虎斑贝,长7.5、高4.2、宽5厘米(图八)。两墓的时代亦均为西汉晚期。
1996年,安徽巢湖放王岗西汉中期墓葬FM1出土一套鎏金嵌贝鹿形镇[8],由4件组成,因内嵌贝壳已朽无存,原发掘报告误称之为“鹿盘”。4件形制相同,均呈伏卧状,鹿昂首向前,双眼圆睁,两耳直竖,鹿身背脊部为一略呈椭圆形的浅盘,四足屈伏于盘侧,前腿蜷曲于身侧,后腿隐于身下,平底,外底部刻划有云气纹。器长10.2、宽6.5、高 6.5厘米(图九)。
2015年,江西南昌海昏侯刘贺墓出土鹿形、龟形、雁形、虎形等各类席镇47件[9],其中鹿形镇9件。标本M1:872-18,鹿首上昂,两耳向两侧伸出,鹿角较大,伸向后方,鹿身中部呈凹槽形,鹿身作卧状,四肢弯曲,素面。长10.3、宽7.4、高5.8厘米,重249克。鹿身背部中空呈凹槽形,原应嵌有贝壳,因朽毁无存(图十)。
除了经考古发掘出土的以外,上海博物馆馆藏一套4件鹿形席镇,为三雄一雌。以雄鹿为例,鹿身均为青铜鎏金,呈伏卧状,鹿首上昂,有枝状鹿角,鹿背镶嵌有虎斑贝,贝壳内灌满铅料(图十一)。
二、“鹿”的文化解读
以“鹿”形态为母题作镇的设计绝非偶然,史书文献中对“鹿”有不同的释义。《史记·淮阴侯列传》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张晏曰:‘以鹿喻帝位也’”;《史记·扬雄列传》:“‘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师古曰:‘谓战国时诸侯也’”,《文选·扬雄(解嘲)》中李善注引服虔曰:“鹿,喻在爵位也”;又见《后汉书·班彪列传》:“‘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羁之,时人复知汉乎?’《太公六韬》曰:‘取天下如逐鹿,鹿得,天下共分其肉也’”,可见“鹿”被视为王权、政权的象征。《长安志·白鹿原》也有云:“三秦记曰:周平王东迁,有白鹿游于此原,以是得名,盖秦运之象”,又视鹿为神兽,并将其与秦之国祚相连,有君权神授之意。
图十二 嵌贝龟形镇 山西浑源毕村西汉墓M1出土
汉郑众《婚物赞》:“鹿者,禄也”,后世明陈阶在《日涉编》中有相应总结,云:“鹿者禄也,鹿死是禄尽也”,鹿亦为利禄、福禄的表现。
谶纬思想是盛行于秦汉时期的重要社会思潮,在汉代达到鼎盛,“鹿”在这种思潮背景下被赋予更多的神学色彩。《白虎通·封禅》载“德至鸟兽则凤皇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百雉降,白鹿见,白乌下”;谢承《后汉书记》:“郑弘为临淮太守…白鹿方道,夹毂而行。弘怪问主簿黄国曰:‘鹿为吉为凶?’国拜贺曰:‘闻三公车轓画作鹿,明府必为宰相’,后弘果为太尉。”
“鹿”作为政治、精神、财富的象征反映在具体的物质形态里即以鹿为母题创作具象的物体造型,另外其形象在漆绘、壁画、帛画、石刻、建筑构件等艺术题材上也被广泛应用。
早在商代就铸造有以“鹿”为母题的青铜器,如殷墟王陵区M1004出土有鹿鼎[10],其内壁铸有“鹿”字铭文,四侧腹部各有一鹿首,四足根部也饰以鹿首。进汉以后,在现实生活中以鹿为题的实用器如鹿形镇便是典例,在杯、卮、盒、奁等漆器上亦均不乏见鹿形图案,具体不赘述。
汉代厚葬之风盛行,墓葬中除了随葬生活用品,葬具上也可见鹿的身影。如长沙马王堆一号墓[11]出土的一套四层漆棺,其第二层漆棺的右侧板中部绘有仙人骑鹿的图像;第三层漆棺的头挡及左侧板处绘有三只白鹿,白鹿周围云气环绕,鹿反身而跃呈飞升状。东汉时期河南南阳、四川、陕北、苏北鲁南一带画像石(砖)墓盛行,较大规格的墓葬置有门阙、享堂,以鹿为母题被广泛应用于门阙、享堂及墓室壁面上,凿刻内容有仙人骑鹿车、仙人驾鹿、羽人驾鹿等图像。马王堆一号墓漆棺、画像石刻上所描绘的仙人骑鹿、白鹿飞升等图像,实质表现的都是墓主升天成仙的理想愿景及生者的美好愿望,正如汉乐府民歌《长歌行》所唱:“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搅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三、关于汉代嵌贝工艺的应用
《说文解字》:“贝,海介蟲也”,可知贝为海产,与蚌相异。从目前的考古资料来看,贝在史前遗址或墓葬中就有发现,其主要流行于商代至西周早期中原地区的墓葬、祭祀坑中,西周以降,在中原地区已很少发现。以贝陪葬,多作货币或装饰品的功能来使用。
贝具货币功能,即是财富的象征。青铜器铭文见有商王赏赐贝的记载,如殷墟后冈圆形祭祀坑出土“戍嗣子”鼎有文:“丙午,王商(赏)戍嗣子贝朋”;殷墟妇好墓出土贝6800枚[12],其余墓葬出土几百至数枚不等,随葬贝的多寡是墓主身份等级、财富差异性的表现。
贝作为装饰品来使用,除了见于墓葬出土的作珠玉穿以串饰外,在漆器、铜器等上进行嵌贝装饰这一新的工艺形态也开始出现。孔颖达对《尚书·顾命》中“贝”疏证:“贝者,水蟲,取其甲以缀器物”[13]。早在夏家店文化墓葬中即见有嵌贝工艺的器物出土,如内蒙古大甸子夏家店下层文化墓葬出土的觚形漆器和筒形漆器均镶嵌有贝片[14]。西周时期如安徽蚌埠双墩一号墓出土的已腐朽的漆木器上也见有镶嵌贝壳的现象[15]。
两汉时期,嵌贝工艺得到进一步提升,嵌贝器在考古发掘中有较多发现。以镇为例,除前文所述的各类嵌贝鹿形镇外,亦见有其他动物形嵌贝镇出土,如山西阳高县古城堡汉墓群西汉晚期墓M12[16]出土一组4件嵌贝羊形镇,形制大小基本相同,通体鎏金,呈跪卧状,背嵌虎斑贝,神态恬静安详。此外,山西、河北、江西等地的西汉中晚期墓葬也有嵌贝龟形镇出土。
山西浑源县毕村西汉墓M1[17]一组4件嵌贝龟形镇(图十二),形制大小近同,铜铸龟身,龟首上扬,背甲上部镶嵌虎斑贝,贝壳内填有铅锡等物,长9、宽6、高5.8厘米;该省朔县西汉墓ZM1[18]亦出土4件嵌贝龟形镇,通体鎏金,呈卧龟形,龟首微扬,两侧铸出龟足和鳞甲,下为平底,腹内中空,背嵌虎斑贝,长13.9、高6.3 厘米。河北肃宁武垣汉代城址出土一组2件此形制镇[19],形制相同,有大小之分,均作爬行状,龟首前仰,背部嵌贝,大者长12、宽6.5厘米。江西南昌海昏侯刘贺墓M1也出土1件嵌贝龟形镇,作伏卧状,背嵌虎斑贝。
规格较大的虎斑贝以其天然的斑点纹理与鹿形、龟形等底座相连,使镇的整体造型自然、和谐、统一,而规格较小的海贝作为装饰嵌于腰带的现象在考古发掘中亦有发现。徐州狮子山汉墓出土的两副腰带,腰带上镶嵌有三排质地上乘的海贝,海贝中间相杂有金叶做成的金花[20]。徐州宛朐侯刘埶墓出土的金带扣周围散乱分布30余枚贝饰,应为原镶嵌在腰带上的装饰[21]。
除了此类嵌贝类实物以外,在其他一些出土器物上可间接一窥嵌贝现象。如徐州北洞山汉墓[22]出土的玉熊(图十三),其颈部刻有项圈,圈上部串饰三枚海贝;徐州狮子山汉墓[23]出土的石豹镇,豹颈部亦佩戴项圈,圈上嵌有七枚海贝(图十四)。
图十三 玉熊 徐州北洞山汉墓出土
图十四 石豹镇 徐州狮子山汉墓出土
四、结语
徐州地区汉墓出土的这几件嵌贝鹿形镇具备其他同类器的共有特征,是古人匠心独运选取具有祥瑞象征的“鹿”的形态为题材,利用海贝的自然属性及其财富象征的美好寓意,与动物形母题设计巧妙结合,达到艺术美感与实用功能的完美统一。
商周至汉遗址或墓葬出土的海贝,无论作为货贝、串饰还是镶嵌的装饰物,其多源自近海海域,而从出土的嵌贝动物形镇来看,所嵌均为虎斑贝。虎斑贝为南海热带海域产物,且该类镇均在西汉中期至晚期墓葬中出土,西汉中期以前极少发现。《汉书·地理志》有云:“秦南海尉赵佗亦自王,传国至武帝时,尽灭以为郡云。处近海,多犀、象、玳瑁、珠玑、银、铜、果布之凑,中国往商贾者多取富焉”,武帝平定岭南后,该地区与中原地区的交流迅速加强,南海诸风物亦可通过贸易等方式溯海北上,嵌贝类器在西汉中、晚期的集中出土应与此有关,北至辽东郡一带有嵌虎斑贝类器物出土便是例证。
[1]佟泽荣:《江苏睢宁距山、二龙山汉墓群调查》,《东南文化》1993年第4期。
[2]徐州博物馆:《徐州拖龙山五座西汉墓的发掘》,《考古学报》2010年第1期。
[3]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陕县东周秦汉墓》,科学出版社,1994年。
[4]旅顺博物馆、新金县文化馆:《辽宁新金县花儿山汉代贝墓第一次发掘》,《文物资料丛刊》第4辑,1981年。
[5]辽宁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普兰店市博物馆:《辽宁普兰店姜屯第41号墓发掘简报》,《边疆考古研究》第10辑,2011年。
[6]戴尊德、胡生:《右玉县常门铺汉墓》,《文物季刊》1989年第1期。
[7]李学文:《山西襄汾县吴兴庄汉墓出土铜器》,《考古》1989年第11期。
[8]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巢湖市文物管理所:《巢湖汉墓》,文物出版社,2007年。
[9]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等:《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铜器》,《文物》2018年第11期。
[10]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发掘报告》,1987年。
[11]湖南省博物馆等:《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文物出版社,1973年。
[12]同 [10]。
[13]《尚书·顾命》:“胤之舞衣、大贝、鼖鼓在西房,兑之戈、和之弓、垂之竹矢在东房。”
[14]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大甸子—夏家店下层文化遗址与墓地发掘简报》,科学出版社,1996年。
[15]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安徽蚌埠双墩一号春秋墓发掘简报》,《文物》2010年第3期。
[16]东方考古学会:《阳高古城堡》,六兴出版社,1990年。
[17]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等:《山西浑源毕村西汉木椁墓》,《文物》1980年第6期。
[18]平朔考古队:《山西朔县秦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87年第6期。
[19]沧州市文物局:《沧州文物古迹》,科学出版社,2008年。
[20]邹厚本、韦正:《徐州狮子山西汉墓的金扣腰带》,《文物》1998年第8期。
[21]徐州博物馆:《徐州西汉宛朐侯刘埶墓》,《文物》1997年第2期。
[22]徐州博物馆等:《徐州北洞山西汉楚王墓》,文物出版社,2003年。
[23]狮子山楚王陵考古发掘队:《徐州狮子山西汉楚王陵发掘简报》,《文物》199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