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震十一年
2019-05-29靳卫星
靳卫星
2009年5月,《户外探险》杂志特别策划了“5·12地震周年回访”。10年前,杂志编辑部深入震中汶川映秀,以及户外小镇日隆镇(现名,四姑娘山镇)进行一周年回访。他们访问了日隆当地向导卢三嫂和袁二哥,听他们讲述地震当天到震后一年,日隆所发生的变化,以及当地登山向导的生活变化。
10年过去了。
当年的卢三嫂五十多岁了,依然靠开客栈为生,偶尔作为登山向导带领三哥的老朋友去登四姑娘山。她说,身体不行了,能带一年算一年吧。袁二哥今年46岁,不再做登山向导,做起了川藏线旅行线路。他说,老了,要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地震只是一切的开始。他们像是一个缩影,折射出当地震后11年的生活变迁,以及当地人的顽强生命力。
地震
时隔11年,再次回忆起地震当天的情景,袁二哥说的第一句话是:“记不清了,10年了。”
随后他说:“有点可怕。”
那天袁二哥和几个成都的朋友在双桥沟攀冰,忽然觉得头有点晕,看到周围好多石头滚下来,天阴得可怕,打保护的人赶紧把他放下来。他们躲在相对比较安全的区域,才反应过来是发生地震了。
“山都在动,岩壁全都塌下来了,感觉站不稳。”
妻子和女儿在日隆的家里,她们好不好,这是袁二哥唯一担心的事。
从双桥沟步行回到家,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匆忙,只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马路上有很多震坑,还有房子那么大的石头在路面上。
“都在忙著搭帐篷,大家互相帮忙。”大多数人家是用油布搭的。看到这样的场景,袁二哥放心了。赶回家看到妻子和女儿也在室外搭帐篷。房子开裂了,但不严重。袁二哥家里有户外帐篷,当时他已经做了有10年的登山向导了。
那天,卢三嫂正在午睡。一个客人在前一天登山过程中突发雪盲症,卢三嫂把他背下山,夜里一直在客栈里,照看他。
突然天地都在摇晃。头昏目眩。
三嫂从睡梦中惊醒,把客人喊起来,撒腿跑到家旁边的医院停车坝。人们都在这里聚集。她突然意识到小儿子还在学校,不知是生是死,便赶往学校。
孩子们集中在操场上,都安然无恙。卢三嫂看到小儿子的时候,才放下一直揪着的心。
领着孩子回到家,三嫂接到一个电话,“幸好电话还能通”,是三哥生前经常带着去登山的朋友打来的(注:2004年,卢三哥在骆驼峰遇难)。他告诉三嫂,大儿子和女儿在绵阳的学校一切安好,让三嫂放心。他知道发生地震之后,第一时间了解了三嫂的两个孩子所在学校区域的情况,得知无事后便打来电话给三嫂报平安。
救援
地震发生没几天,日隆镇得到一个救援队的帮助。这支队伍由7个户外爱好者组成,队长是十一郎(周行康)。彼时十一郎是苹果基金会的秘书长,他和基金会理事长王秋杨紧急开会,发起这次救援行动。
会议决定,内部募款230万,组织一支以送药为主的医疗救助队伍,为震区基层送药和必需物资。成员有陈骏池、周珺、陈则纲、陈芳、刘康明、黄鹤等。全部都是户外登山爱好者,具备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和高海拔救援经历。
2008年5月20日,所有人到达成都机场,几个小时后物资到达。在双流机场四川大学志愿者的帮助下,当天把所有空运来的6吨物资装好车,全部按照之前根据实际需求做好的顺序——不同的药品打成一个包,形成许多个包含不同药品和物资的发送包,以便在震区送药时,做到快速有效。很多登山的朋友还给十一郎打电话说,帮忙要给当地的某某某一些钱。
十一郎说,地震发生的时候,很多当地人没有意识到这是地震,他们觉得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让山神发怒了。
后来去到四姑娘山的双桥沟、长坪沟,“百姓带着孩子说,孩子被蚊虫咬了,孩子不知道怎么身上有红斑了等等。陈芳就给孩子们做检查,消消毒,给点药,打打针。老百姓络绎不绝地来找我们,你看我这有什么问题没有,有啥事没啥事都要问一问,很可爱。”
也是在此期间,十一郎强烈意识到当地人的自救能力与乐观精神。他感动于此。从小金县出来,翻过夹金山,路边有一户人家,几个小女孩举着方便面纸箱的硬纸板,上面用笔描出笔记稚嫩的字:“您们是最可爱的人。”
“车速慢,从她们身边经过,我就在车上拍了一张照片。当时我觉得她们才是最可爱的人。能够在大灾大难面前,有这种顽强的生命力,在受灾之后,并不怨天尤人,对外界的一些或大或小的帮助,还心怀感恩。”
孩子们举起“您们是最可爱的人”。
它不是滚下来,是斜着切下来的。轰的一声,灰尘就出来了。你觉得你就在一个灾难片的电影里。
山体滑坡。
她说,她只会带队和开客栈,能做一年是一年,她想象不到如果不做这些了,她还能做什么。
村民帮忙搬运物资。
在去往映秀的途中,十一郎亲眼目睹了山体塌方。路边的加油站被石头砸过,顶棚已不见踪迹,只剩一些支架零零星星地立在那。几百米以外的山,在大量地往下滚石头。声音震天响。当地管控道路的人就把所有的车都挡住了,说不能再往前走了,都得回去。
“我们跟那个掉石的距离也就几百米。我们下车就在那看,有几块滚落的巨石比房子还大,其实是小半个山坡,它不是滚下来,是斜着切下来的。轰的一声,灰尘就扑面而来了。你覺得你就在一个灾难片的电影里。”
整个队伍静默着。十一郎看了一眼随身携带的GPS,上边显示:距离震中4.7公里。
余震
地震过去了。房子需要重修。
“两万元肯定不够,修房子至少要二十几万嘛。”袁二哥说。家里的积蓄都用来修房子了。在此之前,袁二哥已经做了10年的登山向导,从最开始一个月几千块的收入,到后来也能挣到上万元,积攒了一些存款。
“修房子就有的忙,有的忙就不慌嘛,大家相互帮忙,很好的。”
交通道路损毁严重,在之后的两年里,人们到日隆镇都要不同程度地绕比震前多出一倍的路程。交通情况影响当地的户外旅游业,以此为生的人们,收入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地震之后,影响不好,经济不好,我就去了新疆。”慕士塔格峰缺人带队登山,朋友找到了袁二哥。在登山季,袁二哥就去新疆带队,闲暇时就回到日隆,采虫草,养马。
“再后来就改行做旅游了。”靠着老朋友介绍,外加一些网络平台,袁二哥做起了川藏线的房车旅游地接。活比较轻松,但相较于当向导,收入也差不少。
“年纪大了,能养家糊口就行嘛,大家都这样嘛。”袁二哥没有抱怨,像当地大多数人一样。修起房子就有了新的希望,生活还得继续。
现在他偶尔和侄子们、当地的其他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吃饭,在饭桌上给他们讲他的登山经验,也会和他们一起去登山攀冰,告诉他们实战中最安全的技巧。他说:“年轻人做得蛮好。他们不乱收费,服务也蛮好。还会用网络接生意。真的蛮好。”
卢三嫂的客栈有些年头了,现在镇上的客栈变多了,竞争激烈了,生意没有从前好了,她也一直维持着。
修房子向亲戚借了几万块,两年的时间还清了。“还有不少三哥生前的朋友给了很多帮助,真的很感谢他们的。”
如今,卢三嫂的大儿子和女儿都在外地教书,过节也很少回来,小儿子在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学,去年过年都没有回来。她说,“孩子们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很孤单的。这个客栈,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聊聊天,有个伴。”
卢三嫂还在做向导,只是很少带队了。她明显感到身体大不如从前,但有老客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会带人登山。
她说,她只会带队和开客栈,能做一年是一年,她想象不到如果不做这些了,她还能做什么。
村民等待发放药物。
十一郎在发放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