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晚期嘉兴一带文人书画作伪考
2019-05-29刘晓溪
文/刘晓溪
(本文作者为鲁迅美术学院美术史论系硕士研究生)
明 陈继儒 书诗 17cm×50cm 纸本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一、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较典型的书画作伪事件
从古至今,书画作伪的事件频频发生,到了明清之际,鬻古作伪的风气更甚。明人沈德符在他的《万历野获编》“假古董”一条中,便揭发过当时文人鬻古成风的事实。
“骨董自来多赝。而吴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
长溪沈氏是嘉兴的书香门第,沈德符,万历四十六年(1618)中举人。他的父亲沈自邠万历五年(1577)进士,且沈家自沈自邠往上三代皆为翰林。但到了沈德符这一代,便无人能考取进士。沈德符是沈自邠的长子,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做沈凤。沈德符的父亲沈自邠与冯梦祯是万历五年同馆庶吉士,二人关系要好,而沈德符与沈凤兄弟两个与嘉兴一带的文人圈中的众人也有着十分紧密的往来。沈凤的儿子沈大詹还做了李日华的女婿。所以沈德符本人虽不以书画名,但他对于嘉兴一带文人的行为与命运必然深有体会。
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揭露了两则嘉兴文人书画作伪的事实。
其一:
“近日前辈,修洁莫如张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谷则全以此作计然策矣。……时娄江曹孝廉家一仆范姓,居苏城,变好骨董,曾购一阎立本醉道士图,真绝笔也。王以廉值胁得之,索价千金,损之亦须数百,好事者日往商评。不知范素狡黠,已先令吴人张元举临摹一本,形模仿佛,几如桓元子之于刘越石,酬之十金,王所收者是也,真本别得善价售矣。元举眇一目,偶为王所侮,因宣言于外,谓若双目盲于鉴古,而诮我偏明耶?此语传播合城,引为笑端,王遂匿不敢出。真伪二本,予皆见之。”
其二:
“董太史玄宰,初以外转,予告归至吴门,移其书画船至虎丘,与韩胄君古洲,各出所携相角。时正盛夏,惟余与董韩。及董所昵一吴姬四人,披阅竟日,真不减武库。最后出颜清臣书朱巨川告身一卷,方叹诧以为神物,且云:‘此吾友陈眉公所藏,实异宝也。’予心不谓然,周视细楷中一行云:中书侍郎开播。韩指谓予曰:‘此吾郡开氏鼻祖耶?’余应曰:‘唐世不闻有姓开,自南宋赵开显于蜀,因以名氏,自析为两姓。况中书侍郎,乃执政大臣,何不见之《唐书》?此必卢杞所荐关播,临摹人不通史册,偶讹笔为开字耳。鲁公与卢关正同时,此误何待言。’董急应曰:‘子言得之矣。然为眉公所秘爱,姑勿广言。’
亟卷而箧之。后闻此卷已入新安富家,其开字之曾改与否,则不得而知矣。顷韩宦滁阳,偶谈颜卷,予深悔当年妄发。”
第一则案例中,娄江曹孝廉家姓范的仆人是这一事件的主谋,而帮助他达成目的,以书画作伪谋得大利的,则是张元举。
“张元举,字懋贤,吴县人。画得外祖陈道复之传,气韵生动。人以金帛请,辄拒。酒酣兴至,纵笔挥洒。远近购其缣素,以为珍玩。”
这一段有关于张元举的文字出自《吴县志》,能够看出,张元举也是当时吴地小有名气的画家,记载中,他“人以金帛请,辄拒”的清高形象,大抵是为了留给后世一个超然于外物的理想文人形象而写,传记中自然也不会记录任何不利于他的言辞。然而从沈德符的文字中,我们能够看出关于他更为真实的记录。显然张元举很可能是收了范姓仆人的钱,而为他作伪。有可能是范姓仆人先付给张元举作画的钱,张元举再为之作伪。也有可能是二人在伪作易手之后,瓜分所得。当然这两种可能性也只是笔者的猜测,但若说张元举为范姓仆人作伪而不收取任何报酬,笔者觉得是不太可能的。
而沈德符揭露的第二则事件中,颜清臣书朱巨川告身一卷原为陈眉公陈继儒物。虽不知作伪者为何人,然既能以假乱真骗过学识广博如陈继儒者,可见也是位有一定鬻古能力的作伪者。而这件法书后又流入市场,虽不知是从陈继儒之手售出,还是因何缘故易主,但仍能看出,当时鬻古之物在市场上广泛的流通。
二、通过李日华《味水轩日记》看文人书画作伪概况
李日华在其《味水轩日记》中,亦记有文人作伪书画、鬻古谋利的事例。
《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条记:
“里中有朱肖海者。名殿。少从王羽士雅宾游。因得盘桓书画间。盖雅宾出文衡山先生门。于鉴古颇具眼。每得断缣坏楮应移易补款者,辄令朱生为之。朱必闭室寂坐。揣摩成而后下笔。真令人有优孟之眩。顷遂自作赝物售人。歙贾之浮慕者。尤受其欺。又有苏人为之搬运。三百里内外。皆其神通所及。所歉者。每临文义。辄有龃牾。易于纳败。余前所见冯权奇家白香山书楞严经本张即之笔。朱为补款。并作铁崖跋。跋语则出冯手构。余固疑其类即之。诸跋忽未察耳。”
可见,朱肖海是位手段高明的鬻古者,竟能骗过鉴赏大家李日华。而由李日华的日记可知,这位作伪专家朱肖海的老师,是王复元。
王复元的传记最早见于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二:
“山人王复元,号雅宾,幼为黄冠。得事文徵仲先生。稔其议论风旨。因精鉴古。先生殁,来栖禾城。矮屋数椽,仅蔽风雨。每独行阅肆,遇奇物佳玩与缣素之迹,即潜购之。值空乏,褫衣典质不惜也。归乃杜门谛绎。呼酒自快。或数月不出。既厌。亦时出以易豪贵金钱。终岁取给于此。资未尽不轻鬻一物也。”
由此可见朱肖海的老师王复元,也曾靠鬻古谋利。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四十三年三月二十三日条有云:
“徐润卿来。出其亡友王野宾诗稿草一卷相示。笔法苍劲。诗句闲淡。亦隐人之杰也。野宾名复元。少为黄冠。往来文衡山先生之门。后客项墨林。所以鉴古。游张翼庵、沈继山诸公间。余总角时。尝及见之。……润卿与之为石交。没时。润卿治其后事。故手迹存润卿箧中者最多。”
可知,王复元不仅曾入文徵明门下,而且后又转投项元汴。他精于鉴古,又以鬻古为生。同时与徐润卿和李日华均有交往。王复元是项元汴圈子的遗老,他教给朱肖海修补古画的技术,而朱肖海很可能也为项元汴间接地服务过。
王复元、朱肖海除了鬻古作伪高手这个身份之外,也跟张元举一样,是画家。
王复元,“……书学米漫士。画山水类陈道复。写生仿陆叔平。”这是李日华在《紫桃轩又缀》卷二中的记载。再观朱肖海,在他与李日华成为朋友之后,李日华曾为其作《题朱肖海江干七树图》一诗,夸赞朱肖海的画“雄沉董元胆,历落荆浩手”。可见,朱肖海不单单鬻古,自己也时常作画。
除此之外,李日华在《味水轩日记》中也提及冯梦祯之子,冯权奇鬻古谋利之事。此前朱肖海伪作骗过李日华一事中,我们便能看到冯权奇的身影。
“余前所见冯权奇家白香山书楞严经本张即之笔。朱为补款。并作铁崖跋。跋语则出冯手构。”
可见,这一次的作伪,是朱肖海与冯权奇串通的。
冯权奇是冯梦祯的儿子,然而就如同沈家的沈德符、沈凤两兄弟一样,冯权奇并未考取功名,反而热衷于书画、鬻古之事。冯权奇鬻古作伪也不止这一次,他还将父亲冯梦祯收藏的王维《江山霁雪图》卷出售。当然,他出售的是临本,而且也是朱肖海为之临的。而揭发这件事的,是沈德符。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六有记:
“金陵胡秋宇太史家。旧藏《江干雪意卷》。虽无款识。然非宋画苑及南渡李,刘,马,夏辈所办也。冯开之为祭酒。以贱值得之。董玄宰太史一见惊叹。定以为王右丞得意笔。谓必非五代人所能望见。李营丘以下所不论也。作跋几千言。赞誉不容口。以此著名东南。祭酒身后。其长君以售徽州富人吴心宇。评价八百金。吴喜慰过望。置酒高会者匝月。今真迹仍在冯长君。盖初鬻时。觅得旧绢。倩嘉禾朱生号肖海者临摹逼肖。又割董跋装褫于后。以欺之耳。今之赏鉴与收藏两家。大抵如此。”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冯权奇鬻古作伪的一些特征,他通常是令作伪者临摹真本,而后出售,这于此前娄江曹孝廉家的那位范姓仆人和张元举作伪的方式相似。
不同于张元举、王复元和朱肖海的是,冯权奇本身不是画家,他出身与官员政要之家,应算作好鉴赏鬻古的文人。
通过李日华《味水轩日记》我们还可知,沈德符的弟弟、李日华的朋友沈凤曾鬻古。还有李日华的妻兄沈子广和朋友盛德潜也常常鬻古。但他们是不是也如冯权奇一般靠鬻古谋利则不得而知。然而就身份而言,沈凤与冯权奇一样,父亲也是在朝为官的显赫要人。同时沈凤是冯梦祯的女婿,所以他与冯权奇也定然有直接的来往。
冯梦祯为沈凤撰写的墓志铭中有记:
“凤性资清慧而失学,不乐攻苦,顾有好古之癖。客有持法书名画旧陶、玉器求市,不难高价得之。问售伪者,久之辄能自辨。递返伪者值。客遂相戒。”
冯梦祯自然不便在墓志铭中明说沈凤靠鬻古谋利的事,但我们至少能够了解到,沈凤此人好古,并有一定的鉴别能力。从沈凤的儿子沈大詹拿给李日华看的书画中,可知沈凤当年的收藏规模质量均属上层。冯梦祯在沈凤收藏的陆柬之《兰亭诗卷》的跋语中说:“哀痛之馀。不忍搜其故箧。未卜在不。或有言已失者。”暗示沈凤可能已经将自己的收藏品出售。
同样,在李日华为盛德潜撰写的传记中,也不见其鬻古的记录,但是在《味水轩日记》中,我们却能找到盛德潜鬻古谋利的记载。比如万历三十八年正月二十七日,“盛德潜以柯丹丘藏砚一。质余金一环去。”
三、以文人身份为切入点对比分析上述事例
通过李日华和沈德符的记述,我们可以大致看到嘉兴一带参与鬻古作伪的文人身份上的共同点。首先这些参与书画作伪的文人,并未考取显赫的功名,也可以说其中一部分,是在科举制度的竞争中失败的落榜者,如沈凤、冯权奇、盛德潜、沈子广等。而还有一部分,则是擅画的画家,也靠鬻古为生,如张元举、王复元、朱肖海者。而他们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属于下层绅士或非绅士。
下层绅士、非绅士的概念来源于经济学家张仲礼,他曾针对明清社会阶层提出“上层绅士——下层绅士——非绅士”的三级划分系统。根据张仲礼的定义,“绅士的地位是通过取得功名、学品、学衔和官职而获得的,凡属上述身份者即自然成为绅士集团成员。”而在绅士集团内部,又可细分为两个阶层,即“通过初级考试的生员,捐监生以及其他一些有较低功名的人属于下层集团。上层集团则由学衔较高的以及拥有官职——但不论其是否有较高的学衔——的绅士组成。”
按照张仲礼的三级计划分系统,再来归纳以上提及诸人的身份,可能更为明晰。
沈凤,虽然出自书香门第,但本人却不喜读书,亦不能考取功名。然而他醉心于书法、鉴藏以及声伎,董其昌也曾评论过他:“自凤亡。余书法无可传。”且沈凤早逝,冯梦祯为其撰写的墓志铭题曰《太学沈生超宗墓志铭》,可见沈凤也曾就读于太学。所以将他划归为下层绅士,应当是适合的。
冯权奇的身份则更好划分,他是冯梦祯的儿子,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受过一整套的正统教育。虽然笔者并未找到任何关于他担任官职的记录,但是他一定不可能是目不识丁的平头百姓。说他是“非绅士”,就有点不太贴切了,所以笔者倾向于把他归类到“下层绅士”中。
再则是李日华的朋友盛德潜。在李日华《恬致堂集》卷二十五中,记有李日华为盛德潜写的传记,曰《草汀盛隐君传》:“隐君姓盛,讳龙升,字德潜。……已稍习法。因入资为郡掾。给事郡中。”可见盛德潜是曾在郡中有过职务的,那么他亦可归为“下层绅士”一类。
再看张元举、王复元和朱肖海,这三人都是在吴地的画家,但他们在画史上的地位显然都无足轻重。笔者没有找到有关此三人参加过科举考试的记录,所以将他三人划为“非绅士”。而虽然他们本身非绅士,但他们却靠着自己的努力极力融入绅士的圈子,试图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这里,笔者推测,是不是在明代社会,一位画家的名声与他在政治上的地位有一定的关系?好比李日华,虽然他作为鉴赏家的身份更加重要,但是因为他是进士第,又在朝中担任过官职,所以属于上层绅士阶级。而他也曾被董其昌称作是:“今士大夫习山水者。江南则梁溪邹彦吉。楚则郝黄门楚望。燕京则米有石。嘉兴则李君实。俱寄尚清远。登高能赋。不落画工蹊径。余并得受交。亦称知者。”而董其昌的这段话中提到的四人,均属上层绅士。
四、结语
如李日华、冯梦祯这类上层绅士,他们对于古代书画的态度,则更倾向于收藏和鉴赏,他们都没有鬻古,更不要提鬻古谋利。由此可见,参与鬻古、书画作伪,并以鬻古为生的,多半是下层绅士或非绅士阶层的人,他们或者是生活在文人圈子内,或者是努力地想要融入文人圈内。作伪书画可能是他们赚钱的手段。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为了谋取利益而参与作伪,很可能作伪书画赚得的钱财要远比售卖他们自己作品来的高得多。
一件伪作的诞生,通常要有绘画技法娴熟的画家参与,如王复元、朱肖海、张元举等。而单单只有画家,是无法完成一件令人信服的伪作的,这其中还要有资本的注入,令画家能够仿照原作,绘制伪作。所以一幅伪作的完成,通常要有画家和有可能接触到知名画作原作的人一同完成,而这一类有机会接触到知名画作原作的人,多半是文人,出身当地的名门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