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
2019-05-29邹典飞
文/邹典飞
(本文作者为北京书法家协会会员、京派书法研究会副会长)
丁佛言像
丁佛言(1878——1931),原名世峄,字佛言,号迈钝、松游庵主,还仓室主,山东黄县人。19 岁为县庠生,旋补廪生。后考入山东省省立师范学堂,光绪三十一年(1905),官费留学日本,就读于东京法政大学。三十三年(1907),返国并任教于山东法政学堂。宣统二年(1910)当选为山东谘议局议员,后积极响应武昌起义,参与山东独立运动。清帝逊位后,当选为临时政府国会议员。民国之初,曾兼任《国民日报》《民吁报》编辑。1913 年,当选为宪法起草委员会委员长,任共和党党务部长。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不得已四处奔波。1916 年,黎元洪代理总统,丁进京任议员、议院秘书长,同年离职。1918 年,感于地方形势不稳,携眷赴京,自此闭门谢客。1931 年病逝,著有《说文古籀补补》《还仓述林》《字说》《续字说》《说文抉微》等。
丁佛言是清末民初著名的政治家,在政坛中有“鲁之灵光”之美誉,同时他也是一位书法家和古文字学家。时人描述他“身躯魁梧,蓄有长髯,目光炯炯,举止庄重”1,其为人“清正持躬,敏瞻应物,有国士风”2,他长期活跃于政坛之中,在旧京、齐鲁一带影响很大。1917 年,丁佛言之父丁玉书去世,他回乡守孝,时任大总统的黎元洪特赠挽联云“乃公今化辽东鹤,有子才如北海龙”3。1918 年,丁佛言深感政局不稳,退出政坛,定居旧京,自此以著述为业。1921 年,他与易孺、罗振玉、寿石工、马衡、梅兰芳、尚小云等各界人士数十人发起成立“冰社”,“冰社”中汇集了一大批京城内外的金石篆刻名家,壮大了北方金石研究队伍,其知名度一时间甚至可与西泠印社媲美。丁佛言所著《说文古籀补补》中一些重要金石资料即由“冰社”社友提供。1930 年,他任教于北平国民大学,教授文字学,从之学者甚众。
丁佛言为人极为简朴自律,居京任职时,他不乘汽车,平日仅身着粗衣布履,每天的饭菜也仅为两菜一汤,住处是月租仅二十元的小屋,一切生活起居由夫人负责。丁佛言非常喜欢孩子,但对于孩子的教育却极为严格,他不主张对他们过分溺爱,常常引用“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古训加以告诫。他还注重培养孩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尤为重视科学教育,常说:“孩子们非学技术不成。一个国家,科学技术不发达,谈不上独立自主,更难逃脱列强宰割!”4居京期间,丁佛言经常搬迁,夫人曾劝他在京城购置住所,为孩子们留点产业,对此他颇为不满,并说道:“积财千万,不及薄技在身;留产业不及教他学点技艺,做个自食其力的人。”5从这些记录中可对丁佛言刚正不阿的为人窥见一斑。
1931 年,丁佛言因病去世,北京、山东黄县两地的至交好友在宣武门外山东同乡会馆为他举行了追悼会,《大公报》主笔张季鸾撰成《悼丁佛言先生》一文,高度赞扬了丁佛言的人品、气节、操守、学问,其中写道:“方民国肇建,海内才智之士一时颇集于国会。虽其后多沉溺政潮,颓废以终,然其志行皓然,二十年如一日,学问气节足以为次代青年范者不无其人焉——黄县丁佛言先生其一也。”6并推丁佛言为“一代之范”。海内外名流学者赠挽联、仪幛者甚多。沈钧儒赠联云:“大笔何淋漓,金石刻画为余事。才人感摇落,风流儒雅怅千秋。”7此联亦为丁佛言一生的真实写照。
对于书法,丁佛言很有造诣,他是民国时期旧京政坛书法家中的代表人物之一,也是著名的金石学家。居京期间,他常青衣小帽出入于厂肆之间,以收藏鼎彝、龟甲、三代之物为乐,并将其作为研究著述的材料。由于特殊的身份,他还与章太炎、康有为等政界名流有一定的交往。通过“冰社”的雅集,丁佛言与诸多旧京金石家探讨学术,分享研究成果,正是在诸多综合因素促使之下,使丁佛言成为旧京书坛中一名举足轻重的人物。北京亦曾流传有“吴大澂写形,吴昌硕写神,唯有丁佛言形神兼备”的时谚。丁氏书法还因其法度森严、力举千钧的特点,在京城书坛中赢得了“金刚杵儿”的诨号。
金文七言联
谈到取法,丁佛言6 岁开始习字,最初以颜真卿为宗。8 岁时从母舅王文山读书。其外祖父笃嗜金石碑刻,对古文字学颇有研究,曾著有《古籀拾遗》,订正续补了清代金石家吴大澂金文著述的缺失。受外祖父、舅父的影响,丁佛言自幼对书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10 岁以后,他每日必按时练字,曾登蓬莱阁临摹宋贤苏东坡行书石碣《书吴道子画后》。19 岁时,丁佛言拜招远县温方玉为师,学习宋贤黄庭坚书法。后受碑派影响,临习汉魏名碑。22 岁时,他专力摹汉隶,取法《张迁碑》《孔庙碑》诸碑。后随本县名士王常益学习篆刻,王先生教导他治印“白文仿汉,朱文仿邓”,自此,丁佛言习书治印一度以邓为准则。后他还曾摹秦泰山刻石、唐李阳冰篆书,金文则致力于三代钟鼎彝器,尤喜摹石鼓文。25 岁时,丁佛言闭门研究《小学》,兼习唐怀素、王羲之等帖学书法。1913 年,丁佛言专力临摹古籀,并潜心研习《石鼓文》。1917 年,其父去世。丁忧期间,丁氏更加勤于练习和研究书法,并常与康有为等碑派书家通信,探讨书学,他曾辑有《书论》一篇,从执笔、结构、笔法、习篆及各家得失的角度阐述了自己的书学理论,其中不乏一些精辟的见解。
由于丁佛言精研文字学、金石学,常年临习钟鼎彝器、金石碑刻,故对篆书结构提出了“古金文字极佳处,在通篇成一结构,所谓一篇成一字也。或左右上下二字,或数十字,相互相让,配合颇用意,所以为不可及。晚周及石鼓等仅于一字间讲结构,虽布白极密,就一字论,未尝不美观,然通体无气势”8“钟鼎文字最讲配合,疏密、繁简、欹斜、纵横皆有意匠存乎其中,有因器而配合者,有用上下左右而配合者。如《虢叔旅编钟》‘新、邑、臣’配合极密,若吾人拆用,此数字即不依原写……悟此可知刻印配合之道矣。金文中,一字数十篆,必有上下左右供我择取者。若拘于强用某一字而不顾其前后上下左右之如何,不足以言篆刻也”9等理论,他将金文结构归纳为因字结构及因器结构,指出书写金文当讲求“通篇如一字也”,避免“通篇无气势”的弊端。
题冰社雅集图
对于笔法,丁佛言认为:“篆书用绞笔必善转,用顿笔者必善折。然而用绞者必圆,用顿者必方。圆必转,方必折。欲方而用绞,欲圆而用顿者皆字乱其例。故写圆笔不能用顿用折,写方笔者不能用绞与转也。何子贞、吴昌硕皆圆笔,吴清卿(吴大澂)则方笔,陈簠斋(陈介祺)云,‘吴清卿篆书皆直起直落’,用方笔者之实象也。可谓能评。”10
丁佛言对于清人的碑学成就,并不盲目推崇,而是以专业研究者的眼光审慎地加以品评,他认为:“篆书何子贞、左文襄皆左道旁门,一以点滴成画,无真实质量,故用外道以掩其陋;一以干枯为坚硬,貌为紧密。他如赵撝叔、魏稼孙、胡石台、王廉生以至王孝禹皆邓派中左道旁门,一味柔滑,毫无真意。至徐三庚者,其丑乃如儿矣。杨沂孙专习阴符,实亦邓之支流,然笔有逸气,未可轻视。近时,吴昌硕乃杨藐翁(杨岘)弟子,篆刻初学赵撝叔,中年亦开始宗浙,后专习《石鼓》,因以得名。吾见其中年临寸余方《石鼓》,谨守规矩,颇为可观。中年以后,习为剑拔弩张,尤喜用枯笔秃毫大笔,如古树杈枒,不耐寻味。而流毒四出,后生小子皆步规模,亦不可奈。凭心论之,吴之苍茫诚有所长,且终身习《石鼓》,而意自不恶。时流习之者,无其学而摹其形,自谓写吴,而乃亦命为《石鼓》,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事矣。”11对于碑派名家康有为的执笔,他认为:“南海(康有为)执笔几至管之最下端,挑拨纵逸最易拘束欹侧,故力主扭腕使平。然则平腕,则气力上行,不但指不能用,即腕亦不复能命令。而肘与臂实为唯一之主力,用肘臂而不用腕指,其弊即不能转矣。南海为今之大书家,但其用笔能放而不能收,能走而下(不)能转,其弊已不少胜言矣。夫南海或以为古人搦管轻松,故不用指。不知轻者非不用之谓也。古人唯搦管轻松故运转自如,无握死管之病。南海误会其意,以轻松而失其作用,所谓得其反者也。”12通过以上书论,可窥知丁佛言独立思考的学人态度和“谨守规矩”的书学主张。这些精辟的书学理论虽未能在民国书坛引起共鸣,却代表了他对书法的独有理解。
在书法实践上,丁佛言精于四体,以篆书成就最高,他的大篆力摹先秦,取甲骨文、金文、小篆、秦诏版(秦量、诏版)、陶文、汉镜铭文、泉货文等之精华,加之他对古文字侵润较深,故其所作篆书结体谨严,笔力凝重,格调高奇,于端庄中见韵致。通过实践,丁佛言认为:“小篆以秦为宗,今唯《琅琊》当可取法。余则诏版,折而无转,能方而不能圆。砖瓦零星,各异其体。小温(李阳冰)书已非古法,宋人绛(峄)山更无神趣。至清朝孙、洪、钱纯取绛(峄)山及小温。邓完白虽开门户,而吴程精力不足,赵王又涉柔媚。清卿首写金文,功与完埒。而小篆写秦诏版及汉铜,能刚而不能柔,能方而不能圆,能折而不能转,皆其大病。居今若写小篆,最好取《石鼓》《曾伯黎》《虢季子》《邵钟》四种,加意摹写,复用秦诏版以充其刚直之气。当能于以上诸公之外别树一帜。居今返始,独奏元音,其庶乎可以成就矣。但有其法,贵有其人,非可与俗子凡夫论也。”13他认为“盂鼎”圆中有方,挺拔绝伦,并言“作此必须用浓墨,硬豪、粗纸,方能显出雄浑本色”14“钟鼎文字,虽器不同,而大体类似者亦可择取数种。如《许子簠》《五孙钟》《仆儿钟》《子璋钟》等,结体用笔如出一手。《盂鼎》《大保》《四耳鼎》亦多类似处,《虢季子盘》《邵钟》等亦极相同”15“钟鼎文字,一字写法多至数十种,一字释文多至数十说,而假借旁通层出不穷。写法多者,须多写多记,释文如自己无从考订,以择从一先夫之说为是”16。丁佛言是一位理论结合实践的书法家,他的理论得自常年的实践经验,而其理论也成为他书法实践的基础。除篆书外,丁佛言还能作楷书、隶书、行草诸体,他的楷书、隶书均追求古厚雄浑,然风貌不甚突出,行草书则似乎过于凝重,乏畅达之态,这也是大多精于碑派书家的通病。
总之,丁佛言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位集政治家、书法家、文字学家于一身的全才型人物,书法仅代表了他一方面的成就。丁氏书法属于传统金石家的书法,他作书恪守传统,用笔寻求出处,创作谨慎,失之拘束,在民国碑学蓬勃发展的书坛,因太过规矩,反而失去了鲜明的个人面貌,无法颉颃于诸多碑派名家。但令人欣慰的是,丁氏书法还是得到了一定群体的肯定,特别是对于书法初学者来说,他的作品无疑是极佳的范本。首都博物馆藏有一件丁佛言临摹石鼓文,这件作品在风格上保持了石鼓文的原貌,用笔以中锋为主,结体忠实原作,被视为后世临摹作品中颇能反映石鼓文书法原貌的一件。如今对于丁佛言的研究还在继续,希望此文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让更多的学者关注重视丁佛言,让这位昔日京城书坛名流得以重新回到世人眼中,为当今书法的发展和繁荣提供借鉴。
临《张迁碑》
注释:
① 张久深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龙口市委员会编《鲁之灵光——丁佛言传略》,2 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 年。
② 同1。
③ 黄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烟台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烟台文史资料》第六辑《丁佛言》,46 页,烟台市印刷厂,1986 年。
④ 同3,67 页。
⑤ 张久深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龙口市委员会编《鲁之灵光——丁佛言传略》,173 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 年。
⑥ 张季鸾《悼丁佛言先生》,《〈大公报〉民国二十年一月二十八日社评》,张久深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龙口市委员会编《鲁之灵光——丁佛言传略》,157 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 年。
⑦ 黄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烟台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烟台文史资料》第六辑《丁佛言》,71 页,烟台市印刷厂,1986 年。
⑧ 同7,76 页。
⑨ 同7,76 页——77 页。
⑩ 同7,77 页。
⑪ 同7,77 页——78 页。
⑫ 张久深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龙口市委员会编《鲁之灵光——丁佛言传略》,75 页——76 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 年。
⑬ 同12。
⑭ 黄县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烟台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烟台文史资料》第六辑《丁佛言》,76 页,烟台市印刷厂,1986 年。
⑮ 张久深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龙口市委员会编《鲁之灵光——丁佛言传略》,78 页,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 年。
⑯ 同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