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蛾
2019-05-28牧铃
牧铃
1
没有养过蚕的朋友至少也听说过蚕。可要说到蓖麻蚕,你就不一定知道了。那是一种专门吃蓖麻叶(听说也吃木薯叶)的大花蚕。
我接触它们时已满十二岁。
那年春夏之交,母亲忽然对我老长不高的个头、对我沾上丁点儿风寒就感冒发烧的体质产生了疑虑,让老爸带我去医院,向他们的一位老朋友请教。
老朋友是个挺有名气的主任医生,对我望闻问切一番之后,将我爸叫到里间嘀咕了好一阵。
“没啥子大问题。”回到办公室后医生说,“不过……这样吧,先让他休学两年,在家疗养。”说着替我向学校开了个病休证明,“除了加强营养,他还需要……他爱不爱出外玩儿?”
“不爱。这小子很容易疲劳,只喜欢猫在家里看书。”
“瞧瞧瞧!”医生大摇其头,“越不想动,体质越差;身体越虚弱就越不爱动——怎能不整个儿陷入恶性循环?记住,对他来说,适当的锻炼比什么都重要,千万别让他大白天宅在家里,要尽量把他往外赶,让他多多接触大自然。”
“完全不可以看书吗?”我最担心这个。
“可以看。”医生盯着我的眼睛,“可是,书虫子你必须给我记住:每天别超过三小时!”
我估计他们还有事瞒着我。不过,既然不痛不痒,病再严重我也不放在心上。而且我念书向来性急,习惯打提前量,休学两年不至于掉队。我收集了一大堆书,在房间里整出一个供自学用的“图书角”,就遵医嘱安排了每天的作息时间。
三个小时的读书时间被我安排在晚饭后,因为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我接下了蓖麻蚕的饲养任务。
2
那可不是为了好玩儿,第一批我就养了成千上万!
为安置它们,街道上特地从我妈工作的幼儿园腾出一间独立的大活动室,又动员各家各户搬来了竹盘、簸箕、木门板,以及桌子、柜子、条凳和支架,总之是各尽所能,蓖麻蚕养殖场就像模像样办起来了。
——好端端的城市里弄这些干吗?
街边的宣传栏上说是要“试点”:蓖麻蚕生长周期比桑蚕快百分之三十,抗病力强,吐出的丝格外结实,产量又极高,如果试养成功,将来可以成为一项有特色的地方产业,在这个与山林河流接壤的街区里遍地开花。
居民委员会特地把我妈从幼儿园抽调出来,说她是正儿八经的师范毕业生,读懂伴随蚕种发下来的说明书和技术资料不成问题。而母亲欣然接受,我知道大半是为了我——
她一定觉得养蚕跟游戏差不多,要是我乐意干,就不会老宅在家里。按医生的观点,这种“适当锻炼”兴许还能从根本上改善我的身体状况。但妈妈对我讲的是另一番话。她希望我通过养蚕学到点儿实实在在的本领,将来成为专家什么的。
我还有些犹豫。
在中学寄宿只有周末才回家的八哥把我拉到一边。“你还没发现爸妈为你的身体担惊受怕吗?听着:你必须接受任务,而且要表现得十分乐意!”
好吧。我“喜滋滋”地接过那一小盘从卵块里孵化的“蚕蚁”,走马上任。
3
一切都在《说明书》和《蓖麻蚕饲养一百问》的指导下进行。妈妈特有成就感——用不着“赶”,我每天都得往外跑。
江边稀稀落落的菜地和土坎儿边,到处是早几年种下却因无人收获而一直在枯荣变换中自生自灭的蓖麻,随便采回一篮嫩叶,就够那些小虫子饱食终日。
我每天几趟撒下撕碎的新叶,待米粒大小的蚕蚁全爬上来,就连同新叶将它们拈进干净竹盘箕,再去清理吃剩的残叶和“蚕沙”。
蚕虫没日没夜啃嚼叶子,飞快地舒展身条,食量一天大似一天。小盤换成大盘箕,大盘又装不下了,妈妈帮我把它们匀作三盘、四盘……
采集饲料的工作量随之加大。
蓖麻枝干再粗大也承载不起人体的重量,为了便于采摘,我将老爸剃胡子的刀片固定在三米长的细竹竿顶端,轻轻松松就将高枝和长在陡崖边的叶子劈落下来。叶子晾干了露水,我把它们装进畚箕,气喘吁吁地挑进蚕房。
换叶之后的蚕房里立即响起雨洒残荷般的沙沙声,数量庞大的蓖麻蚕军团就在这咀嚼声中悄然疯长。
这帮曾经被视为“害虫”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家虫”,依旧贪婪得要命,除了短暂的蜕皮休眠,它们的咀嚼几乎没日没夜一刻不停。新叶撒下一会儿工夫,就被啃得只剩下几根粗硬叶脉。
随着体重的增长,它们身上的肉刺日益粗大醒目,刺间还点缀着清晰的深褐色斑点,变得可怕起来。这可不是火柴盒子里的小打小闹,而是成千上万堆叠垒积的肉虫子啊。对于向来畏惧昆虫的我,的确算个不小的考验。
别人同样害怕。进蚕房看热闹的小伙伴少了,大多数人只敢隔着窗户瞧瞧。可是我没法撒手。比我更加害怕昆虫的妈妈都坚持着,而且她老向人夸奖我的能干和大胆。这等于把我逼上梁山——男孩子谁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呢?再恶心,我也得干到底!
4
采集饲料的任务越来越重,加上换叶、洗盘、清扫以及夜间补饲……我每天工作远远超过了八个小时。太热的日子,我还得按技术资料的要求挑水冲洗水泥地面,以便降温增湿。
只有身体不争气。忙得稍稍厉害一点,我的心脏蹦跶得就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难受得要命;有时,它还冷不丁乱了节奏,让我眼前发黑。这种时刻,我必须赶紧扶住什么,要不就得坐下歇歇。
算什么男子汉啊,你这没用的废物!我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能躺倒,你能行!
一咬牙我站直了身子——其实没啥事,休息了一会儿,心窝子恢复正常,我又可以干活儿了。
我忙成了一团旋风。八哥说得对。单是为了不使父母亲为我的身体担惊受怕,我也要装出轻松愉快的模样。
妈妈和幼儿园别的老师一有时间也过来帮忙。
等所有的门板、桌面全被占据,蓖麻蚕经过五次休眠和蜕皮之后,一个个都成了花里胡哨的大肉虫,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习惯成自然,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了。换叶时,还有意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或挂在胸前当“勋章”,对窗外那些大惊小怪的眼睛炫耀自己的勇猛。
有一天,肥嘟嘟的肉虫们纷纷停止进食。《蓖麻蚕饲养一百问》告诉我,它们该吐丝结茧啦。我按照书上说的从郊外拾来麦秸和稻草,捆扎成供它们休眠化蛹的“茧蔟”,把蚕盘装饰得像一只只大刺猬。
蚕虫争先恐后往茧蔟里钻,各自找地儿安顿下来……
5
两天后,居委会派来的人挑走了我的劳动成果,满满两担洁白的蚕茧。
没得到丁点儿报酬,甚至没有任何一句口头表扬,但我挺有成就感,并且打心眼里快乐起来。
光是干点儿这个也许没资格自称工人,也算不上农民,但毕竟是我有生以来从事的技术含量最高、挑战性最强的工作啊!我坚持下来还获得了丰收,能不自豪嘛!
我忙着清理蚕房、消毒,新一轮忙碌即将开始。蓖麻蚕的蛹期很长,要三周后才能羽化、产卵,然后是七到十天的孵化……
为了抢时间,我没留种蛾,直接从市区新设立的蚕茧收购点领来了即将孵化的蚕卵。
6
打算考验自己的能耐,这次我谢绝了母亲和其他人的帮助,独个儿扛起了所有的工作。
有了相当的经验积累,第二批蚕的喂养更加顺利。出乎意料,被医生诊断为“极度虚弱”的身体居然没有拖我后腿。
我该把工作做得更“科学”一点儿,比方说,像书本里记载的孟德尔、达尔文那样。我开始煞有介事地观察、详尽地记录,不放过蚕虫们丁点儿细微变化。我老希望发现一种《蓖麻蚕饲养一百问》上都不曾提到的蚕病,然后用自己摸索出来的方法治愈。遗憾的是没有,蚕儿无病无灾,依旧贪婪进食、健康成长。
有一天,我刚刚扛进一大捆蓖麻叶,外面下起了大雨。在雨声和蚕虫啃食的沙沙伴奏中打扫着蚕房,我又沉醉在“科学工作者”的白日梦里。忽然,成堆的白花虫子中闪过一星艳蓝,我绕过几只竹盘凑近一看:啊,那竟然是一条蚕!它通体为半透明状的湖蓝,没有丁点儿杂色,挤在那些平淡无奇的同类中,寸许长的小虫子如同掉落沙滩的一枚宝石那么显眼。
奇怪的是我今天才发现它。
有了一条,会不会还有第二条呢?我提前给蚕虫换晾干的新叶,一边换叶一边仔细搜寻,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这条比那条粗大得多,明显是条雌蚕……这就是说,有了一雄一雌,我有可能获得纯种的蓝蚕后代!
把两条蚕装进一只开了气孔的硬纸盒,我用图钉将盒子固定在一只支架的顶端,给予它们特殊照顾。
这就是生物学教材上说的“突变”吗?如果是,它们的颜色应该可以遗传给后代;再说,第二批次就变异出了蓝的,长期喂养下去,会不会还有赤橙黄绿各种颜色的冒出来?要是這些五彩蚕虫吐出的丝也含有与众不同的天然色素,可以纺出怎样美丽而且永不褪色的绢丝哪……
漫无边际的憧憬令我兴奋不已。我用水彩调准了它们的颜色,每天给其中一个留下画像,然后拿去跟前一天的对比。
蓝蚕跟别的蚕儿一起长大,色彩非但没变淡,而且好像越来越浓艳。
十八个日出日落在忙碌和期待中度过,吐丝结茧的日子来临。我赶紧去偷看那一对蓝蚕:哇,它们吐出的,果然是跟身体颜色一致的漂亮蓝丝!
跟别的蚕一样,它们一边拉丝,一边晃动头部绕着自己划圈圈,轻柔如烟的蓝色细丝,就将蚕身层层包裹、覆盖,渐渐形成丝茧。半透明的茧壳,随着里面的蓝蚕微微颤动着……
千万别打搅它们!我轻轻将盒子放回原处。
7
一天后,一对前所未见艳丽无比的蓝茧黏附在盒底。
它们不再颤动,茧壳也不再透明。鲜活美丽的生命静止下来,进入了全变态昆虫羽化前特有的蛰伏状态。再过几周,将有一对蓝色的飞蛾破茧而出;接着,从雌蛾产出的蓝色卵粒里孵化出与众不同的“蚕蚁”,会把华丽的艳蓝作为这个家族特有的标记一代代遗传、延续下去,直到后代中产生另一种新奇的色彩变异……
我再也没法子保守住深藏心底的秘密了,不到几分钟,蓝茧在无数双眼睛里亮了相。
居委会主管这类工作的副主任闻讯赶来,喜笑颜开地拿走了盒子。
这一轮照样收获了两担蚕茧。我仍然不明白它们价值几何,但我还是不予计较。我已经够兴奋了!一种全新的“生存技能”被我掌握,即便永远长不高大、永远找不到工作,就靠养蚕,我也能成为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
何况还有美丽的蓝茧……
我眼巴巴地祈盼扩大蓖麻蚕养殖,尤其在等待蓝色蚕种的推广。
8
不料从那以后,再没人提养蓖麻蚕的事。我去过的蚕茧收购点也撤了。接着,凑集的养蚕用具纷纷让原主人拿走,蚕房又恢复成先前堆放破旧东西的储藏室。
不是说要建立饲养基地、形成特色产业、要让蓖麻蚕“遍地开花”吗?我的试养已经大获成功啊,规划图至今还张贴在居委会门前的宣传栏里,莫非大家工作太忙,把自己讲过的话全都忘记了?我可没忘。
实在忍耐不住,有一天,我特地来到居委会找到那位副主任,向他打听蓝茧的事。“什么蓝茧?”他莫名其妙。
“就是……就是蓝蚕吐丝结的茧子啊。”我提醒他,“用硬纸盒子装的……”
“哦,你就是那个叫什么什么……”他什么了一长串还是没能说出我的名字,“对,养蚕的小鬼。蓝茧么——”他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
盒子还在!可是早被耗子撕裂成了几片;抽屉底还有几片残缺的湖蓝色蛾翅、一小片同样颜色的卵块,约有一百来粒。
我满怀希望地抓过粘着残剩卵块的纸片跑到阳光下。
完了,艳蓝色的卵粒只剩下空壳儿,里面的生命不知是孵化后得不到食物逃走了,还是孵化前就被什么更小的虫子掏空吃掉了。
我的心也像被掏空了似的……
许多年后,我听说那个时期确实有人培养出了蓝色的蓖麻蚕,命名“蓝皮”。可是我到底没搞清楚,那种蓝皮与我发现的“突变”是不是颜色相似的同一个品种,也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发现在先呢,还是人家早就养成了蓝皮。
当然,即便弄明白也毫无意义,我再没机会养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