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阿列曼娜(短篇小说)
2019-05-28黄墨卷
黄墨卷,女,20世纪70年代末出生于福建省东山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东山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视野》《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安徽文学》《天津文学》等报刊。
正如她所料,祁志伟找上门来了。见与不见翁离摇摆不定、矛盾重重,思考再三,婉拒了祁志伟的邀约。
半个月前,翁离受邀参加一场大型晚会。演出当晚,她在礼堂的第一个路口被执勤警察拦下,说是加强安保,外来车辆一律不准入内,只能步行进入礼堂。而她已经换上了全套行头,绒底舞蹈鞋是不能在室外行走的。翁离柔声细语耐心解释,年轻的警察丝毫不为所动。眼看演出时间逼近,翁离气得直冒冷汗,却对这个愣头青一点办法都没有。正僵持不下,当地身份显赫的祁志伟赶往演出现场,见一身浓墨重彩的翁离站在路口和警察理论,随即将翁离请上了车,护送至礼堂。
翁离的表演惊艳全场。她的双人舞《别》,用伦巴与现代舞结合,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民国时期的富家少爷弃笔从戎,投身革命,臨行前夜与心上人依依惜别。翁离与搭档配合默契,将恋人间的缠绵、依依不舍以及对新生活的向往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音乐高潮处在音乐烘托下三组连续的阿列曼娜一气呵成,欲离未离,深情入骨。台下掌声雷动。翁离对音乐与服装的选择也别具匠心,小提琴名曲《爱之悲》改编成伴舞音乐,成功地制造出高雅的视听效果。在服装上,翁离摒弃了热辣暴露的拉丁舞演出服,选择了一袭银白色高弹丝绸旗袍,单肩,斜边开叉,腰间两侧镂空,露出结实性感的腰部线条。这一切都体现出翁离的艺术素养和鉴赏品味。连亲临现场的省舞协主席也对翁离赞赏有加,洗尽铅华的中年女人诚挚地拥抱了翁离,希望翁离有朝一日能带着自己的作品跳进“黑池”。
晚会结束后,祁志伟要了翁离的联系方式,说是或许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翁离不禁哑然失笑,这也太俗套了,我一个跳拉丁舞的能帮上你什么忙?双目对视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祁志伟波澜不惊的眼神深处闪烁的火苗。
对于这位身份显赫的祁志伟,翁离其实并不陌生。拉丁舞培训基地是一个巨大的八卦新闻传播中心,来自各行各业的女人在训练间隙互相传递着五花八门的信息。买房炒股,美食养生,微整塑形,战原配打小三,修理小姑对付公婆,简直无所不及,就连讲起缩阴术这等闺中秘事也堂而皇之。有段时间祁志伟成了这群女人热聊的对象。原因是有个号称金融系统“白骨精”的女人据说是他妻子的好姐妹,滔滔不绝地将闺蜜的家事揭了个底朝天。如何姿色平庸,情商低下,又如何妻贫夫贵,养尊处优。绘声绘色的讲述最终指向一种结论,女人啊,拼不过命,好八字都是投胎时就在河里漂洗过的。“白骨精”的八卦引起共鸣,做人难,做女人更难!那位根本未曾谋面的祁志伟无形中被美化成侠骨柔肠的好男人。翁离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够目睹他的尊容,而且还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翁离可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对男人,她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在拉丁舞培训基地当了八年的教练,天天和这些女人混在一起,翁离练就了一副不动声色的本领,她的脑子里好像装上了自动分拣系统,对路的东西留下来为我所用,乱七八糟的直接进入垃圾回收站。这些女人绝大部分并非出自对舞蹈的热爱,不过是为了保持身材,为了在party上出出风头,为了在职场社交中给自己加把料,老娘可是啥啥“基地”的,可是有追求、懂艺术的。翁离热情洋溢地教着这群女人,心里却瞥着一万个冷眼。她无视镜子里的群魔乱舞,她只为自己而跳,疯狂,执着,激情四射,永不疲倦。那些目瞪口呆的女人折服于她的卖命,于是翁离成了基地里最敬业的教练,口碑和人气一路攀升。翁离任由汗水浸入眼中,咸涩涩的微红,就像柔弱筋骨里爆开的皮肉。除了跳舞,她确实身无长物。跳吧!跳吧!往死里跳。这是她赖以谋生的饭碗,也是叩响未来之门的法器。这股狠劲让她浑身的骨骼嘎巴作响,像一张越拉越满的弓。不是说机会总是属于有准备的人吗?她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迎来命运的转机,她坚信自己不会活得比这些人差。应该说翁离是聪明而又清醒的,她在这个大染缸里泡腾,却将自己染成一匹雪尼尔纱,织法厚重却质地轻盈,高弹,挺括,又不失华丽端庄。 在这些纷乱人事里盘旋,她原本单纯的心智也渐渐成熟起来。
闲下来时翁离喜欢抬眼看看楼顶,“拉丁舞培训基地”七个霓虹闪烁的大字,温暖而又清冷,炫目而又孤寂。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孤军奋战,她多想找个肩膀靠靠。八年了,明里暗里的她总是说,我是有男朋友的,然后一脸甜蜜。
那晚舞台上的盛放如烟花一样短暂,生活重归平静,而翁离心中的涟漪却无法止息。舞协主席的话权当鼓励,英国“黑池”舞蹈节是全世界拉丁舞者心中的圣地,她当然神往,但也仅仅是神往而已,自己虽玩命般苦练,离拉丁舞顶尖选手还有不可企及的距离,争取更多的演出机会比较符合现状,白日梦可以做,但该醒的时候还是得醒。倒是与祁志伟的邂逅,让翁离沉寂已久的心活泛起来,像忽然被阳光投射的古井,荡开漂浮的青苔,闪动出几颗星子来。条件好自不必说,祁志伟身上有股英气,跟那些油腻猥琐的中年男人简直有云泥之别。可惜的是功成名就的祁志伟有妻子,有家庭。小三可是个技术活,上位之路布满荆棘,血泪斑斑,若无杀伐决断的本事,搞不好就身败名裂,这其中的风险翁离是知道的。
祁志伟不得不承认翁离是个令人无法忘怀的女人。那天在晚会现场,祁志伟始终没有落座,间或站在会场侧边一处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双手负后,目光炯炯,英武的背影像一座可移动的山峰。祁志伟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一眼周边,便大大方方盯着舞台上的翁离。光束之下,这个女人像被音乐和舞步附魂的精灵。一样是跳拉丁,有的女人愣是将自己跳成一匹发情的小马驹,有的却跳成旷野中灵动而深情的麋鹿。就如此时的翁离。祁志伟久久盯着舞台上婀娜的身影,那闪烁光泽的小麦色肌肤,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该有怎样诱人的饱满和精致……他闻到了久违的荷尔蒙的味道,一股热流在身体里奔突流窜。
当祁志伟再次含笑站在翁离面前时,翁离下意识地交抱着双臂,她得克制住自己,掩饰心里的喜悦和紧张,尽量做到淡定自然。翁离暗暗深吸一口气,放下双臂笑盈盈地说,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拉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祁志伟双手插在裤兜里,潇洒地沿着舞蹈室走了一圈,转身靠在扶杆上,笑着说,来看看你工作的地方,顺便接受一下熏陶。祁志伟环顾一下四周说,都下课了,你还练着,这么拼呀?翁离说,习惯了,不跳舞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她把水递到祁志伟手上。祁志伟扬脖喝光杯里的水,举起杯子说,你那天晚上跳得真棒!还行吧,如果时间充裕一点,再练练应该会更好。翁离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动作娇柔地说。祁志伟正视翁离的眼睛说,你跳得很好,但配合上稍稍有点遗憾。嗯?翁离眉毛一挑说,请赐教。默契,你和你的搭档缺少深层次的默契。祁志伟把玩着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第三个阿列曼娜,你的搭档慢了一拍,你巧妙地增加一个库克拉恰,当然,作为表演,这无伤大雅。
翁离睁大了眼睛,嗬!不简单哪,这您都看出来了。您会跳拉丁?祁志伟放下杯子,站直,收腰,叉步,向翁离伸出手……
翁离惊讶地盯着祁志伟,不会吧,您真会跳?祁志伟笑了,谁规定我就不会跳拉丁?来吧!
也是伦巴,翁离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跳得这么好,少了职业化的刻意酝酿和套路,更加随意和自然。他带着她跳阿列曼娜,十指相扣,对抗,接纳,收放自如,深情款款。双目对视,翁离忽然红了眼眶。祁志伟停住脚步,臂弯一收,将翁离圈进了怀里。他紧紧抱着翁离,双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轻轻的,逐渐加重。翁离一阵眩晕,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紧。
翁离回味那晚的情景,想一次醉一次,不可自拔。阿列曼娜是她最喜欢的一组动作,看似简单,跳起来却难,这么多年来她和老师跳,和同行跳,和学员跳,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浑然天成的默契让她激动得想流泪。她在祁志伟的怀中战栗,那双手仿佛要將她揉进 身体里,却在关键处戛然而止。那种隐忍的克制,其实很不单纯,用身体的亲密接触试探一个女人的底线,本身就是变相的精神掠夺。可是聪明的翁离偏偏上了瘾,她渴望被那样拥抱,她愿意被那样掠夺。祁志伟老马识途,对付一个陷入情网的女子简直易如反掌。接下来的交往,让翁离对祁志伟越发痴迷,祁志伟遇事沉着老练,处处彰显出一种霸气。在翁离看来,霸气等同于担当,这让她对两个人的未来有了信心和期待。
情感的防线一旦崩塌,肉体的沦陷就是早晚的事。一切比祁志伟预计的还要顺利。出乎他意料的是翁离给了他处女之身,这让祁志伟一阵狂喜。本以为翁离是场面上的女人,少不了迎来送往,没想到翁离竟然将完璧之身给了他,这着实让祁志伟对她刮目相看。而翁离,终于像蝴蝶一样打开了身体,心甘情愿地被他攫取。她在黑暗中流泪了,她苦心经营的完整和美丽终于给了她想给的人。祁志伟亲吻她的泪痕,说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翁离止不住泪,用滚烫的唇索取,辗转执着,祁志伟瞬间被点燃……
夜色如墨,偌大的卧室只有一粒火星闪烁着。祁志伟坐在沙发上抽烟。翁离已沉沉入梦,长发披散在枕边,海藻一般妖娆。激情过后,心里的狂喜比身体的骚动平息得更快,祁志伟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么多年来在他身下晃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他像一只隐藏在暗处的口味刁钻的猎豹,眸光炯炯,四处搜索着目标。只有那些年轻丰腴的肉体才能让他亢奋,才能让他尽情释放来自职场和家庭的压抑。他也认真思考分析过,这相当于运动员的兴奋剂,更像嗜辣人的辣子,失去这一口,日子便过得索然无味。他在情事上呼风唤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有谁能够绊住他的脚步。这也是他辉煌人生的重要一笔,尽管无法炫耀和分享,却让他生出根系发达日渐深扎的自得和快感。曾经有个守寡的美艳富婆,对他动了真情,逼着他和妻子离婚,许诺把名下的别墅给他。祁志伟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吃软饭的混混,手指头随便动一动,哪里不是赚钱的门道?要你一个女人送别墅!妻子虽然长得一般化,可是善良本分,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他操半点心。风情万种从来是墙外风光,家里嘛,明窗净几粗茶淡饭,图个放心省心便是。谁知富婆不是善茬,软磨硬泡,恩威并施,一会儿威胁要闹到他家去,和他妻子摊牌,搞他个尽人皆知,烦得他那段时间差点阳痿。最后祁志伟一发狠,吓得富婆丢盔弃甲,跑到国外去了。可是翁离不同,她是一条藤萝,她用柔情缠你,缠得你生机盎然绿意蓬勃。祁志伟用姆指和食指将烟头掐灭,丢在烟灰缸里。他还没享用够藤萝般的翁离,当然,他不会给她一堵墙,只能给她一片篱笆,一片他挥挥手就可以分崩离析的篱笆。
转眼过去两个月,如胶似漆中的翁离越发妩媚动人,有了强大的后盾,行事也有了底气。她向祁志伟提出想自立门户单干,这么多年了一直给别人打工,毕竟路子窄,又憋屈。祁志伟说,你别操心这事,我早有安排。翁离就是欣赏他这股子利落劲儿,这样的男人让女人觉得背靠一座山,日子有盼头。
祁志伟在翁离生日这一天驱车将她带到了郊区的一处俱乐部。翁离站在舞池中,如在梦里。这是郊区的一片树林,背靠海拔两百多米的接日山。树林边上还有个小小的人工湖,真算得上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祁志伟匠心独具,将这片林子打造成了多功能俱乐部。从树林中间劈路,仿榆木地板铺就的通道可容两对舞伴翩跹而过。这可是拉丁舞池专用的材质,两侧林子里缀满迷离的灯盏,林间隐藏一溜小木屋,每幢小木屋就是一间风格独特的酒吧。通道一路蜿蜒向前,通向树林正中的圆形舞池,舞池之后依次是舞蹈培训室和茶室。最后是私人领地,靠人工湖边的一幢小木屋就是祁志伟和翁离的爱巢了。祁志伟在树林中开辟了七星北斗似的流线型俱乐部,既满足了翁离的需求,也放长了经营眼光。翁离兴奋地跑进舞池旁的音控室,一番折腾,音乐声起,从天幕上洒下无数金色的星星投射在舞池上,旋转着,霓虹灯间或忽闪而过,如梦似幻。翁离站在舞池中间,忽然泪流满面,她被祁志伟的用心感动着,也被自己的选择感动着。祁志伟从身后环抱着她,亲吻她的发际,这是我给你的“黑池”,从今天起,你就是这里的皇后。翁离转身,泪眼婆娑地伏在祁志伟的肩头。过了许久,翁离咬着他的耳垂,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祁志伟搂着翁离温软的身体,望着远处的接日山,眼里光影变幻,时而绽放时而寂灭。
“黑池”俱乐部几乎夜夜爆满。“黑池”和其他的娱乐场所不同,晚上十一点准时打烊,雷打不动,治安又出奇地好,发酒疯的,撒泼的,几乎没有,更甭说打架斗殴,可算是小城里的一方净土了。如今要找个高雅的地方放松身心还真有点难,“黑池”的出现迎合了一部分有钱有闲人士的需求,他们纷纷慕名而来,翁离原先的学员也都追到这儿来了。翁离白天教课,晚上管着俱乐部的运营,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祁志伟安排了他的一个小兄弟钢子帮翁离打理俱乐部的生意,钢子话不多,干活麻利,对翁离非常尊重,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翁离开始觉着不好意思,后来越来越觉得钢子叫得顺耳,心里特别受用。祁志伟隔三岔五地过来留宿,翁离把大门一关,便是两人的世界。夜色中的“黑池”俱乐部,两个殊途同归的人无须扬鞭自奋蹄,一起奔进深不可测的荼蘼爱意,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黑池”俱乐部一路风生水起,翁离也是在这段时间里才发现自己有经商的天分。当然,做生意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而这些都是祁志伟给的。翁离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步入预定的轨道,只要牢牢抓住祁志伟,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只是祁志伟虽然对她呵护备至却从未给她任何承诺。翁离是心细的人,有些细节仔细琢磨便品出异样的滋味来,比如他从来不和她一起出门,他从来不在朋友的面前公开介绍她,他也从来不和她合影,哪怕翁离玩自拍,他也警觉地和她保持着距离。时间一久,翁离有些坐不住了。
这天,祁志伟来过夜,翁离拉着他在音乐中漫步,一边在他耳畔喃喃低语,俱乐部生意好得很,学员越来越多,都教不过来了,我已经把原先的一个同事挖了过来,想再办个少儿培训班,还有,一些特殊的节日,像情人节啊,中秋节啊,想拉一些舞蹈界的朋友来搞个表演什么的,提升一下俱乐部的品味。祁志伟将翁离圈进怀里,轻轻旋转,俱乐部的事,你做主就是。其实,这些他都了如指掌,钢子恪守做小弟的本分,每隔一段时间便将他所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汇报给大哥。翁离侧身,轻闪,又投入祁志伟怀里,嗯……咱俩拍个写真集好不好?哪都不去,就在“黑池”拍。祁志伟脚步缓了半拍,男人都不爱拍照,你拍就好,挑最贵的拍。翁离脸色一暗,笑意又起,知道你不爱拍照,逗你玩呢。翁离抬眼和祁志伟对视,快过年了,我想回趟家。祁志伟脸上挂笑,我备了礼品,你回家时带上。翁离沉默半晌,幽幽地说,你不能陪我吗?我工作忙,春节一般不出门的。祁志伟停下脚步,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翁离压抑着失落,借口要洗澡,慢慢走向小木屋。她忽然觉得夜色中的小木屋像一座孤独的城堡,矗立在荒芜人烟处,失去了与外界所有的链接。
听着浴室里久不停息的水声,祁志伟不动声色地关上一抽屉叶酸,原来翁离一直在偷偷备孕。祁志伟眉头微蹙,他讨厌被人牵制的感觉。事情到这一步就不好玩了,他没有生育能力,妻子从乡下的远房亲戚家要来一个男孩,并从此守口如瓶。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妻子给了他尊严,成全了他的人生。祁志伟深知大智若愚的妻子才真的是一个静水流深的女人,是这世上唯一能任他龟缩和疗伤的地方,他离不开他妻子这个港湾,也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份宁静。
转眼到了小年夜,翁离在“黑池”俱乐部举办的“只要你”的答谢演出,全场免费开放,演出嘉宾是翁离召集来的舞蹈届的精英,向“黑池”的新老朋友献上一场拉丁盛宴。当晚,作为老板的翁离身着银灰色修身礼服,搭配整套牦牛骨镶老银饰物,明眸皓齿长发如瀑,极尽妩媚,更以一曲伦巴压轴,艳压全场。左右逢源的翁离并没有察觉到,雅座中,一双怨毒的眼睛始终紧盯着她。
曲终人散,翁离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准备熄灯,忽然从柱子后晃出个人来。翁离定眼一看,瞬间石化。面前的女人还是修长身段, 冷峻的马脸丝毫没有被一头波浪鬈发修饰出丁点柔和浪漫,还是那样的咄咄逼人,那样的剑拔弩张。翁小柳,别来无恙啊!真是山不转水转,有句话说得好,出来混到底还是要还的。她靠在柱子上,双手交抱在胸前,嘴角高高上扬,以胜利者的姿态斜睨着翁离。葛永丽!你还真是阴魂不散,你想干吗?翁离退后两步,暗自平息著心中的恐惧和愤怒。翁离?葛永丽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改了名字,就能洗白过去?你躲得远远的,就能过上新生活?做梦去吧!葛永丽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射出来似的,刀片一般凌厉。翁离故作沉着,挺直腰杆,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我不找你也就算了,你这么缠着我有意思吗?葛永丽脸上挂着诡异的笑,转身离去,临出门时,回过头扔下一句话,你以为祁志伟是真的爱你么?你不过就是一个暖床的货色。
翁离呆呆地看着葛永丽消失在夜色中,高跟鞋响亮地敲叩着,一声声踩在她心上。翁离重重跌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八年了,自己用八年的辛苦和努力苦心经营的生活,刚要迎来曙光,却猝不及防地遭遇一记闷棍。翁离好像陡然掉进了黑洞,她想挣扎,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四周的泥土一寸寸坍塌……
八年前,她还在家乡,那时她叫翁小柳,是一家水产品加工厂的流水线女工。那年她十九岁,已经在流水线上熬了两年,宽大的深蓝色工装服,笨重的胶靴,白色帽子,白色口罩将她的青春捂得严严实实。幽暗的厂房靠几盏硕大的白炽灯日夜照明,清冷的灯光下,一双双被水泡得惨白的手飞快地舞动,去鱼肚、剥虾壳、剔蟹肉……鱼骨蟹壳便在手边尸骨如山。加工好的成品装盒、码箱,最后将一筐筐臭烘烘的鱼骨蟹壳拎出厂房。每日机械性地干着这些活,偶尔歇下来,女人们最开心的事就是家长里短不咸不淡地闲扯着。翁小柳年纪最小,也懒得插嘴,只等拉海鲜的货车轰隆隆开进厂门,她默默地戴上口罩,开始新一轮的埋头苦干。渐渐地,翁小柳觉得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散发出腥咸的味道。每天下班回家,翁小柳要用整整两个小时来清洗自己。纵然如此,她还是颓丧地发现,那腥咸的味道还在,顽固地凝成一团霾盘踞在体内的某个地方,源源不断地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这味道让她自惭形秽。她闷闷地缩进碎花被里,脑海里老浮现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毛料西装套裙,双腿笔直,腰身纤细,完全是白领丽人的做派。那是老板葛永松的妹妹葛永丽。一个被全厂女工羡慕的女人,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骑着锃亮的“雅马哈”,风风火火忙进忙出。
虽说是一母同胞,两兄妹长得一点也不像,葛永松又矮又矬,葛永丽却修长挺拔。人们背地里给葛永松取了个外号叫“矮脚松”,时间一久,问葛永松没人知道,一说矮脚松。无人不晓。葛永丽高中毕业,怎么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一入厂子就管上账,手里抓着整个工厂的命脉,而且葛永丽精明干练,能说会道,矮脚松还没发迹时也就是个渔民,笨嘴拙舌的,很多场面上的事情都得仰仗这个妹子,矮脚松对这个妹子是又疼又怕。他和一帮生意上的朋友整日胡吃海喝,泡脚K歌搂小妹,忙得够呛,也乐得把一半担子卸给妹妹,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厂里的工人私底下都说矮脚松人矬命不矬,娶了个好老婆又摊上个好妹子。矮脚松的老婆虽然瘦小干巴,度量却大,对他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伺候好公婆和孩子,尽心尽力围着锅台打转。就因为这,葛永丽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嫂子亲近有加。
别看矮脚松长得猥琐,却有一掷千金的范儿,在歌厅里看上哪个小姐,变着法子使钱,不撂倒决不罢休。按他的说法,人活着就是要开心,在讨海的那些年头,好几次差点葬身海底,大风大浪里都闯过来了,再不好好享受享受人生,哪对得起祖宗?他所说的享受,便是女人温软的怀抱,必须是漂亮女人的怀抱。矮脚松就好这一口。翁小柳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成为矮脚松的猎物。
那年夏秋之交,由于其他厂子的产品变质,造成群体食物中毒事件,食品监督局勒令所有水产品加工厂严加整改。在妹妹的敦促下矮脚松不得不深入一线,检查一下生产流程。那天矮脚松破天荒起了个大早,哈欠连天地到厂房来了。就在这时,瞧见了刚刚上工的翁小柳。厂房的入口泻下一帘阳光,长发披肩的翁小柳眉目如漆,身着紧身牛仔裤,果绿色线衫,在清晨的暖阳里曲线毕露青春逼人。矮脚松像被人点了穴似的,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了回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厂子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尤物,歌厅里那些庸脂俗粉和她比起来可差远了哟,矮脚松热血沸腾。
对于矮脚松的大献殷勤,翁小柳觉得恶心,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的就是他了吧。没过多久,翁小柳便被调到厂部上班,大大的办公室,文印、接待、财务等等都在里面,就是一个大杂烩。工资不比工人少,闲时泡茶聊天,还可以穿得漂漂亮亮的,翁小柳不过几天便喜欢上了办公室的悠闲生活。自从发现了翁小柳,矮脚松对厂子忽然上心起来,三天两头往经理室跑,因为厂部办公室就在经理室的隔壁。葛永丽不久便看出端倪来,她对这个好色的哥哥一点招都没有,只好话里话外地敲打翁小柳。翁小柳总是默默走开,从不为自己辩解。翁小柳想过辞掉工作,可是家里实在困难,妈妈因工致残,全靠爸爸打鱼养活全家,正在县城上初中的小弟还指望着她的工资当生活费呢。再说她才初中文化,能干什么?工厂的流水线,她真的不愿再去,实在忍受不了那腥咸的味道,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一条发酵的腌鱼。事实上,对女人向来力求速战速决的矮脚松也没给翁小柳太多的时间寻求出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矮脚松堵住了正准备下班的翁小柳,强行占有了她。
翁小柳蜷缩在沙发上,却哭不出来。她的双腿不停打战,像被狠狠撬开的蚌壳,硕大的泪珠成串往下掉,她望向窗外,天地一片混沌。
翁小柳成了矮脚松的情人。尽管爱读琼瑶小说的翁小柳每每想到自己的第一次不是像蝴蝶一样展开翅膀,而是像蚌被粗野地撬开双壳,心里便涌上阵阵酸楚和不甘。她变本加厉地索取,只有到手的钱物才能慰藉她所受的屈辱。矮脚松沉沦在青春的肉体里不可自拔,对翁小柳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翁小柳摇身一变,从打杂的女工变成了出纳。葛永丽找哥哥闹,不同意翁小柳染指厂里的财务,矮脚松却打着哈哈和了一番稀泥,溜之大吉。葛永丽只能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这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她担心再这么发展下去,有朝一日翁小柳会取代了她的位置。其实,这时的翁小柳已经承受不住肉体和心灵的双重煎熬,矮脚松总是酒后折腾她,像一头野兽。翁小柳越来越嫌恶这个粗鄙不堪的老男人。厂子里就那么个巴掌大的地方,让葛永丽一闹,她和矮脚松的丑事立马尽人皆知,一个姑娘家,毕竟是要脸面的,整天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翁小柳顶不住了。翁小柳开始在心里盘算,怎么逃离矮脚松,怎么为自己的牺牲争取最大的补偿。当葛永丽得知哥哥想将“银水湾”的套房过户给翁小柳时,她不慌不忙地冷笑了一声,我就防着她这一手!房产证早让葛永丽藏起来了。翁小柳别无他法,只好耐下性子继续从矮脚松身上使力。
房產之争,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交锋,矮脚松像被软绳勒住,一边是亲妹子,一边是小情人,真是挠破脑袋。世间事总如风云般叵测,翁小柳和葛永丽做梦也没想到矮脚松会死。一天深夜,矮脚松猝死于自己办公室里的小隔间。在拉锯战里你死我活的两个女人骤然失去重心,双双跌倒在地。翁小柳茫然而恐惧,她忽然失去了一切,矮脚松一死,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除了屈辱,她还能有什么?而葛永丽将痛失兄长的悲伤和愤怒一股脑儿倒在翁小柳身上,要不是这个不要脸的小狐狸精,榨干了哥哥,身强体壮的哥哥怎么可能忽然死去!
翁小柳就这样仓皇逃离家乡,到了邻市的小城里谋生。翁小柳辗转来到拉丁舞培训基地,当了保洁员。就是这份工作改变了翁小柳,让浑身泥沙污垢的翁小柳浴火重生。翁小柳爱上了拉丁舞,爱得痴迷爱得疯狂,她比任何一个学员都认真,废寝忘食地苦练,几年后便考了证,成了一名拉丁舞教练。舞蹈为翁小柳打开了一扇门,呈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终于可以不再为温饱颠沛流离,终于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了立足之地,更重要的是,舞蹈让她脱胎换骨。过去的翁小柳死了!她给自己改名翁离,离开曾经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她悄悄做了处女膜修补术,躺在手术台上,她有再世为人的感觉。这一道神秘的屏障足以阻断往日的不堪,她瞥见掉落的一团带血的棉团,那血红不断洇开,变成一方流光溢彩的红盖头,她的唇边浮现如释重负的微笑。八年光阴如白驹过隙,她洁身自好,努力练舞,不敢有一日懈怠。直到邂逅了祁志伟,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渴求的圆满已伸手可及。
接连几天,翁离重复做一个梦。一条黄鳝在案板上垂死扭动,终于被揪住狠狠往案板上摔晕,摁住脑袋牢牢钉在案板上,尖刀从喉插入,唰啦一声剖成两半,剔去筋骨,剩下支离破碎的身子血肉淋漓,瑟瑟发抖。翁离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这是她当女工时经常干的活,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总在梦里重现!她想起了葛永丽,那恶毒的女人,还有她关于祁志伟的那句话,她,她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祁志伟已经半个月没有出现了,电话也打不通。他用消失告诉翁离,一切都结束了。连一个字都不愿多说。钢子麻利地接管了“黑池”, 不时用淡漠的眼神望向整日陷落在沙发里的翁离。
翁离还没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来,就意外地接到了葛永丽的电话。那阴冷的语调像蛇一般爬出,翁小柳,是不是很绝望?没想到你的情人会如此绝情吧?其实,我得好好感谢祁志伟,如果不是他的精心安排,我怎么能顺利找到你?怎么能痛快地揭开你的皮……
翁离忽然感到彻骨的冷,浑身打起寒战,“这是我给你的‘黑池,你就是这里的皇后”,祁志伟深情款款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渐渐扭曲 的声波留下嘲讽的尾音。她蹲下来,缩成一团,眼泪汩汩涌出,撕心裂肺般泣不成声。良久,她抬起泪眼,踉跄着走上舞台,没有灯光,没有音乐,她独自狂舞,身体的曲度勾勒出疯狂的线条,像弓像剑像坠落的流星。这是她一个人的阿列曼娜,翁离一手护住自己一手抓住虚无,眼前的黑雾团团叠加,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双臂,下腰,猛然栽倒,如同一只折翅的候鸟。
翁离醒来时已是子夜,她挣扎着爬起来,只身走出大门。“黑池”俱乐部在她身后就像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大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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