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农周正龙
2019-05-27刘雪妍
刘雪妍
土坯房孤立在深山中,被上百蜂箱环绕,只闻蜂鸣,不见人影。记者刚轻声嘟囔一句,怎么箱口没看到蜂,身后就有人大声说,“这里面可是千军万马!”那是浓重的陕南口音。
摘下面上网罩,眼睛细长、鼻尖唇薄的这张脸很好辨认一一毕竟,周正龙曾频频见诸媒体。只是,他头发花白了许多,有些老相。
华南虎伪照风波过去12年,“周老虎”化身“周蜜蜂”。
相比老虎,蜜蜂虽会蜇人,但随处可见,带来的实惠也更多。周正龙一边开蜂场,在淘宝上卖蜜;一边教贫困户如何养蜂,也帮他们销售。
64岁,这个执拗的人,仍在最熟悉的山里折腾。巴山深处人口仅6万的镇坪县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四面环山,地处鄂、渝、陕三省交界处,虽被称为“国心之县”,但平镇高速还未贯通,从安康市区坐车过去也需4小时。
周家的房子在文彩村算气派的。三层楼,外头贴着“野生蜂蜜”的海报,和公司招牌一样显眼。二楼四面大落地窗,本该视野通透,可因为蒙了尘,看窗外金黄的油菜花都灰扑扑的。
“没打扫,有些乱,爸爸妈妈住蜂场,媳妇孩子在娘家,我偶尔回来睡个觉。”周正龙的儿子周松说。
蜜源最好的春季,巴山深处野芳幽香,嘉木繁荫,有经验的养蜂人会在此时“搬家”,带着蜂群住到高海拔的大山里。
“天气真好。”开车领记者上山的周松哼唱起了《三月三九月九》。碎石土路盘旋而上,一路颠簸,但已经很令人满意了,“以前在神洲湾设蜂场,车根本上不去,那么多蜂箱只能一个个背上去,爸爸一个人搭帐篷住在山里。”周松说,父亲的养蜂规模是近几年才扩大的。现在的蜂场有了种植药材者铺的路,能通车,还有旧房,取水方便。
到了山上的土坯房里,只见所有墙面都用紅蓝塑料纸包裹着,即使外面天光大亮,卧室里依然很暗。床上铺着厚被,被子有泥土的味道。腊肉、豆腐和蔬菜挂在房中央的柱子上,灶台是以前住的人留下的,架着两口大铁锅,炉膛里的柴火还冒着气。
周正龙安然坐在地上,脱下解放鞋,露出一只黑白一只灰色的袜子,换上高筒雨鞋去给蜜蜂分箱,出手利落,搬箱熟练。
他抓起干土撒向没有归队的蜜蜂,来回几次,然后拿起涂了蜂蜜的木板,架起楼梯。梯脚落点在山坡上,看着并不稳固,他却很敏捷地爬上去,耐心等待树上的蜜蜂都飞上板。梯子滑了—下,他撂下一句粗话,可手依然稳稳抓着,一会儿就收获了一箱蜜蜂。
眼下是分箱的时候,周正龙的蜂箱数已逾一百。他挨个打量每一箱蜂,清点数量。
在山林里,这位喜欢穿迷彩服的老人,即使扛着蜂箱、躬身走路,那步子,一般人都跟不上。
不过,两天前被木桩子砸了脚,轻易不休息的他在床上躺了半天,“全身那个疼,动都动不了……”老猎人,终究还是老了。
传播之道
“你工资高不高?”刚有空坐下抽烟歇会儿,周正龙问的第一句话就非常直接。
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因为有过多次打交道经验,他在媒体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我告诉你,写报道最主要是标题。”他笑着说,“我给你说个标题,‘中国最苦的农民是周正龙,60多岁了还在继续带贫困户,这个点击量绝对好多万。”
周正龙的确深谙传播之道。去年,他家的蜂蜜在电商平台上线。店面没什么装饰,照片里的蜂蜜也只是装在塑料瓶中,透着一股粗糙的原生态质感。产品介绍写着“真假自由检测,公道自在人心”,周正龙的黑白头像分外惹眼。
“我的销量一直很好,云南、山东的人都来找过我,去年签单签太多,发不出货,一天退了700多单。”周正龙说的这数字,被周松纠正了一一“其实没有一天退700单那么多,那段时间一共退了300多单,而且不只是蜂蜜,还有一些土特产。”一斤蜂蜜80元,周家这个价在当地倒是不贵,记者去了县城好几家卖蜂蜜的店,售价在每斤70元至120元不等。
周正龙家的600斤蜂蜜,去年销售一空。“蜂蜜也得靠宣传!我这个地方山清水秀,蜜蜂飞到哪儿都是花,采百花蜜,镇坪土生土长的药有一千多种,蜂蜜在我们这里叫‘百草药。”周正龙说。
不同于随蜜而居的意大利蜂,习性温和的中华蜜蜂(又称中蜂)善采零星蜜源。在周正龙眼里,被列入国家畜禽遗传资源保护名录的中蜂是秦巴山区的宝贝,“出巢早,归巢迟,最能吃苦”。
一天到晚盯着蜂箱,爬高上低,但周正龙满口说不累。前几年没有妻子罗大翠帮忙,背蜂箱、带发电机、搭窝棚、做饭都是他一个人。
“山里不害怕,地方太偏,人都没有。”现在养蜂规模大了,夫妻俩天天经管着都生怕看不过来,特意请人来装3个监控探头。
不过,他的口气还是挺大,“我没丢过蜂蜜!连我的蜂蜜都敢搞,活得不耐烦了吗?”
靠山吃山
周正龙家的蜂场周围只剩下一家人,是住在更高处的一对七旬夫妇。山下有安置房,贫困户可以免费参加技能培训,其他住户均已整体搬迁。 在镇坪县的路边,时常可见“脱贫致富快,全靠产业带”等标语。这里的产业建设围绕着脱贫攻坚,饲养生猪、野猪、林下乌鸡,发展生态渔业,建设茶园和中药材基地……2016年产业脱贫1471人,2017年全县仍有贫困人口1.08万人。
住在蜂场附近的那对老夫妇,为买两袋方便面,要走一天路下山,在女儿家住一晚,又用一天走上山。老太太送了一袋刚摘的香椿给罗大翠,还把叠好的45元钱塞到她手里,希望周松下山给老夫妇带鸡饲料。
“在山上可以喂猪、养鸡、种地,能维持生活,搬下来怎么办?打工也没人要。”在一旁的周松絮叨着。
靠山吃山,周家在乡亲中算是走得远的。
周家的淘宝店,注册了蜂蜜、腊肉、酱菜等20样品类。罗大翠笑着说:“就是镇坪的土特产全都可以销。”刚还眯着眼、嘴角上扬的周正龙突然拉下脸,“谁说只是镇坪的?你多话!”
“正龙这个商标早被注册了,我注册的是‘周正龙3个字的,网上有好几家都用我的,这不是侵权吗?我让儿子告他们,结果在网上一说,他们就不敢用了。”说到自家商标,周正龙翘起了腿,“国家商标局的局长给我打了个电话,你知道他啷个说的?我是国家商标局局长,老周,你早就要注册商标了,我提前给你批下来你好使用。”
不过,他这话又被儿子纠正了一一“商标这事情不是局长给他打的电话,是我们请的西安一家代理公司给办的。”
“持证”带徒
“说话!说话!我这儿信号不好!”接听电话的周正龙语调高了起来,“你听我给你说,听好!现在蜂子多不多?蜂子不多你就莫动它。”
挂掉电话,他叹:“太忙!自己养了这么多蜂,还带了十四五家贫困户,这女的今天打四五个电话了。”
在镇坪,周正龙带的徒弟不少,用他的话来说,“我是持证上岗的。”当地人社部门为推动技能扶贫和社区工厂就业扶贫新模式,办了安康创客学院,给周正龙发了讲师聘书。
周正龙乐意接受聘任。名气这东西,在他看来有利无弊一—可以帮自家赚钱,也可以给当地蜂蜜打开销路,还能带贫困户养蜂脱贫。
一直给他打电话的是贫困户朱亮梅。她丈夫丁先平去年开始养蜂,但他们不会侍弄,一个冬天蜜蜂都冻死了。今年开春,负责扶贫的相关部门领导帮他们联系了周正龙。
周正龙的手机确实难以打通。有时山高处会有微弱信号,但大多时候都是无服务状态。但他喜欢守在山上,“我的手机你们都打不通最好,清净,但贫困户打不通电话就会来请我”。
曾家镇是镇坪的偏远乡镇,蜂场又在曾家镇的偏远村子。为请师父下山,丁先平凌晨3点多就摸黑骑摩托车赶来,一来一回,天光已经大亮。
“他脾气挺大,我老公也拗,因为蜂桶的位置两人还拌过嘴。我就让老公少说话,这是师父,师父怎么说,我们怎么做。”第一次见周正龙时,朱亮梅觉得他嗓门大、性子急,选地址、设蜂箱、讲蜂种,都带着不可置疑的语气,“不过他对我们也好,买蜂钱不够,是他借了几千元,还教我们自己做蜂箱。”
周正龙觉得,能吃苦的人_定能脱贫,而自己也愿意为他们奔波,“人都是感情动物,怕听好话。人家来请,我懂这个技术,再忙都要去,每年我还免费给贫困户的蜂打药。”但若是要帮贫困户之外的人,他就要按小时计费,不对脾气的人他会直接撵走。
太阳西斜,蜂声嗡嗡。采访全程,周正龙一直念叨着眼前飞舞的这些蜂。至于他曾一次次讲述的当年是如何擦肩而过的老虎,如今扛起一家生计的他,不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