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叫茅台的小镇将爱情酿成酒
2019-05-27王琰
王琰
1
父亲的面孔是每个夜晚的台灯,总是亮着。
母亲把阴郁关进橱柜,好把欢乐给我,用完了就再分一半。她总是说要好好的,再痛也要欢乐。
父亲离去已经四年了,我知道,母亲比我更想念他。
我写了越来越多的文字,我看到比离去更多的鸟儿飞回来,我学着像母亲那样平静却又倾尽全力地爱别人,再看着我的爱泉水一般流回来。
父亲离去时我们都没有做好准备,那个早晨,母亲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一遍遍地看着病房的门,他在等我。他最终没有等到我。
我总在想,他想要告诉我什么?
在那之前,他总是告诉我,要好好睡觉,早早起床。
再美好的情感里也藏着尖锐的刺。现在,他会告诉我,痛也要爱吗?
窗外,雨说着悄悄话,夜睡了。
痛酿成酒,厚而复杂的滋味。
母亲总是说,柜子里还藏着茅台,你父亲没有舍得喝。
2
此刻,我来到遥远的茅台镇,想起舍不得喝茅台的父亲,还想起你。
爱一个人,万物同喜。
赤水河畔,饮水也有微醺的感觉。漫山遍野马桑树肆意疯长,每一枚汁液饱满的果实,都是爱的结晶。
安静的夜。我睡不着,写下给你的话。我笔下住着天使。一个个飞向你。他们总是比我更早见到你。我不睡,让他们飞,让他们告诉你我想你了。
你叽叽咕咕地笑,孩童一般。你的身体里住满益生菌群,它们可以发酵成酒。悄悄告诉你,这里是茅台镇。茅台镇清冽的泉水适宜酿酒。端午踩曲,重阳投料,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
茅台镇冬暖、夏热、少雨、少风。而我是野生的红高粱,七蒸八煮也愿意和你在一起,火热的身体一起发烧,一起慢慢变凉,再一起翻腾炙热。
酒是灵魂,一点点流出身体之外。
浸了人生百味,从来不吝时间,方成为酒。
酒之极品,堪称茅台。
3
没有你的日子,我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我流浪,我寡居,永远独自一人。我乖戾,脾气暴烈并时常想奔去旷野长啸。
我如没有翅膀的秃鹫,四周满是阴影。
我多年未剪的长发从大娄山垂下,长成郁郁葱葱的茅草。赤水河水混浊,挖掘机挖开河岸一道巨大的伤口。
濮獠人曾经生活的茅台,开荒破草,土台灯明,祭祀祖先。
赤水河流过茅台镇。一座雕塑举着四根巨大的手指,记住四渡赤水,记住战火,河水汹涌地撞击两岸,撞击着日渐清晰的记忆。
所有的树木,所有的山脉,所有的河流,都將我排除在外。
这世界是如此寂寞和孤单。飞过天空的鸟都是单数。
血色赤水,令人感到锥心地疼痛。
我只有加倍爱这片河山,如同爱自己。我只有自己。
父亲和母亲是我的泥土,他们支撑着我站立。我背对他们,因为我没有生长出他们希望的模样。
好在你来了。山有谷,我有酒。它们一同打开,朝向你的方向。
月亮是一块巨大的冰,现在它开始挂在树梢上慢慢融化。你微笑时,河水会醉。所有的作坊开始酿酒,所有的炉火都春天般地温暖。
你清甜,如风,可随时入怀。
树刚刚洗过头发,世界也是刚刚沐浴过的模样。
有了你世界变重。
很重,很重。
没有什么可以重过我们。
春天找到我们,所有的群山都是我们爱的砝码。
飞机是比冬天离去更早的鸟儿。
带什么回家,一瓶酒?我想把整条赤水河带给你。和我一起回来,一起筑巢一起休养生息。
4
你总是住在我的眼睛上,一时一刻也不会离开。我们把生活过成诗。我们生活一天,诗集就加厚一点。我把快乐和忧伤都写下来,填满整个日子。
在我心里,你是整个世界,月亮睁着眼睛,爱是全部,也是局部。
你的心住在血管里,像玩捉迷藏。
就算是冬季,乳房也是盛夏,如火,一百窖酒同时窖藏,它们沉默,把喜悦和火暗藏于心。
我的双眼里都住着你,像相邻的房间,像并列的枕头,再期盼也要沉默,等待黄昏,等待夜幕降临。
我不再隐晦,将悲喜交加的夜晚酿制成酒。
这人世间,半数的人爱另一半人,半数的人恨另一半人。我必须像雨水般循环着我的爱恨情仇。我必须轮番睡在月亮与岩石之间。冷与热交替,四季轮回,我们饱经风霜,我们细弱的神经越来越粗壮得如同两道笔直的铁轨。
你忧伤的眼神,时常长着毛茸茸的蒲公英。而我想起你来心就变得发痒。
两点之间只能通过一条直线,爱你就是单行道,就是单选题。我们走到线的同一端,不再是两个单数,我们变成一个偶数,只有一个。
5
再来重温一下父亲和母亲的爱情。他们是大学的同学,他们在最美好的年龄相遇。他们互相镶嵌在彼此的岁月里,他们从来不提爱情。他们工作、散步、种菜、养鸡。他们谈天气,他们往来的书信琐碎平淡,每一个字都是生活里扯出来的麻烦事的延长,絮絮叨叨总也说不清楚。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锁,封锁着自己。
我是从他们身上拆下来的零件,我生来会痛。我以写作为生,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锁,我是我的锁匠。我打开锁,放出圆圆亮亮的话语,它们都是注满氢气的气泡,五颜六色的喜怒哀乐一起飞向窗外。
黄金般的太阳升起。我们在一起,所有的传奇都会发生。
一整条河水醉酒。
诗在轰鸣,有你就是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