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河北诗人小辑

2019-05-27李南

诗潮 2019年5期

李南

田野上的爱情[组诗]

白庆国

田野上的爱情

我们两个站在田野里

目标太大

像两棵歪脖树

被人们称为孽种

我极力催促你坐在田埂上

保持到模糊的视线

你的固执显然像一棵渣渣菜

叶脉清晰,与你的想法一致

而我言行慌乱,词不达意

恰好有一阵风掩盖了事实

这就是我们第二十二次田野上的爱情

孩子们长到春风拂柳的年龄

它将成为经典

偌大的田野上,我们的爱情无立锥之地

我们总是最后离开田野

夕阳下山的时候

人们陆续回家

我们的爱情开始了

我们背对着村庄

背对着那么多似利剑的目光

坐在田埂上

我们的爱情是危险的

冒险而不盲目

此时夕光正照耀我们的双脚

我们一再矜持

双脚友好地并排在那里

而目光已伸向远方

那是理想的地方

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办法

两只鸟从眼前迅疾滑过

隐没在远处的草丛

两只翅膀是我们最羡慕的肉体

薄暮的时光被天空遮蔽

我们沿小路返回村庄

像两个失败的接头人

悄无声息

蒲公英

蒲公英是一剂良药

这些年治好了我的胃疾与冲动

夏天它们开花的时候

飞舞的白花

恰好遮住了从村庄飘逸而出的蓝烟

十亩地如果全开

在惊诧之余

你会不自主地蹲下来

拿出手机拍照

至今我不知道它的其他功效

有朋友不断从遠方发来信息

要它的花朵和叶子

我喜欢漫天乌云中的一束彩虹

漫天乌云压得天空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站出来的

它一定鼓足了勇气

它一定自信过

它一出来就吸引了人们的目光

人们立刻停止了行走

瞩目它

它的色彩有红有黄

这就足够了

明亮,耀眼

它出现在乌云最浓的地方

形成了鲜明对比

它敢与乌云作对

它已经把身边的乌云

照亮

这是最壮观的色彩

在高高的天空

我知道它的宏伟计划

它就是要把天空照亮

把乌云赶走

七月

一到七月

雨水不断

墓地里的槐树

疯了似的绿

遮蔽了坟墓

过路的人不知道

几十年的时间

它们依然像灌木丛

找不到水的日子

它们像一群罪犯

熬着时间

说不定什么时间

我也说不准

谁也说不准

那些槐树枝

被铁锹,铁镐

撞击得面目全非

头向下,露出白骨似的瓤

乱乱的,那些叶子迅疾干枯

而在其他的葱郁包围之中

一堆新土凸着

过路的人一眼就明白

灰喜鹊

冬天了

它们还是不离开田野

有时在电线杆上站立

灰色的电线杆

两种灰不能完全融合

偶尔有一只在上面站立

目光望向远方

我从下面走过

不看我

仿佛奇迹已过一个朝代

我喜欢灰喜鹊

喜欢它过于镇静

喜欢它遇到情况时

它的长尾总能让它保持平衡

安全离开

高梁的诗[组诗]

高梁

土路

这条路通向山丘、耕地、果园和山谷

谁踩出了这条路,没有人说得清

我们走得心安理得。从春天到秋天

我遇到的人,有三个

一对年老的夫妻,一个鳏夫。遇见的次数

没超过三次。陌生人,一个都没见过

这真好,不用频繁打招呼。不用虚与委蛇

我走过柏油路、铁路、高速公路

我又把自己,运了回来。我爱这缓慢的生活

爱这无用的思考:为什么梨树下有蚂蚁窝

栗子树下却没有。想给这条路起个名字

想一想,名字也没人用得上,只能摇摇头

算了。闭着眼睛,这条路就能

完整地呈现,路上有几粒石子都清楚

哪里有点儿坡度,在我迷糊、走神的工夫

也许会冲下山谷。农闲的时候

我打算削平它。在宽阔的地方

栽上树木,最好木质坚硬,有着漫长的寿命

让人认为,接近了永恒。我把这条路

当成了我的。我在慢慢走向黄昏

我听到鸟鸣,仿佛寂寞淤积后,再也抑制不住

有点嘶哑,有点沧桑,有点声嘶力竭

我的愉悦数不胜数。花生拱出地面

樱桃慢慢变红,露水在青草上缓缓滚动

我可以唱,可以跳,可以做些粗野的事情

可以喊,可以叫,可以大笑,也可以号哭

饱经风霜后,听从内心的指引

仿佛走在永恒的路上,仿佛在轮回

饮酒

母亲每餐都想让我喝点酒。她想看到

我与父亲喝酒的场面,这是她头脑中

家庭和睦的象征。我记得第一次是在婚后

我迟疑、拘束,喝了三两,就感觉头晕。后来

我和父亲一人喝过一瓶。父亲的威严丧失

但获得我的尊重。很多事情,开始站在男人

的角度

理解他。不再不分青红皂白站在母亲一边

让我表态的时候,就插科打诨。我喝酒

没瘾。不像老父亲,一天三顿。我喝多

主要是和诗人朋友。我和父亲喝多的一次

完全放下心中的块垒。他这一生历经苦难

活得乐观。78岁还在扭秧歌。给了我民主

一切人生大事,都由我自主决定。我这一生

活得自在,随意。带着一些野性。多半生

没有考虑过世俗所谓的成功。那次是秋天

我躺在水库边上。母亲找到了我。如今

她已经走不动路。做不了饭。她叫醒我

我说我睡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床。如果

母亲不记下,我不会知道我说过

如此美妙的诗句。我现在说出的话

十句有八句,母亲听不清。她不再像祥林嫂

诉说她的屈辱、苦难。这人世,她有浓浓的

不舍

但她并不挽留。她谈起死去的亲人,如拉家常

对我们来说,每个名字,都是禁忌

这时候我们喝着酒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们都有不甘,都保持着死神来临前的平静

消逝

有些场景不再重现

我的父亲不再背着柴火回来

我的哥哥不再挥着斧头劈柴

我的母亲不再抱着柴火,在灶塘

烧火做饭

我再也没有吃过

草木灰中烤熟的花生、白薯和土豆

当然还有外祖母裹上泥巴的家雀

偶尔还会想起灶火映红的脸庞

让我忍不住求婚

历史性的时刻总是悄然到来

再也看不到抱薪的女人。让我忘记她们

心中的火焰。那明媚的、娇艳的、轻轻跳荡的

火焰。温暖的、热烈的火焰。我手指冰冷

触摸不到人心。我故乡的一根根烟囱

还保留在建筑中。烟道里藏着无尽的空虚

家里再也闻不到烟火的气息

一位抱薪的女人,在昨晚的大雨中走掉

还有抱薪的女人,要走掉

我需要火焰的安慰。烧掉我的

潮湿,阴冷,一座座坟

绿叶

在万物凋零的时候,我去过老南山

绕过峡谷中一块块石头。在峡谷的尽头

石壁中的洞穴流出泉水。石壁上

两侧山峰各自停下,留出一条缝隙

群峰环抱,盆地如大山之心

穿过缝隙,我看到一棵树上的树叶绿着

仿佛冬天,无法到达那里

没有路,没有梯子,没有办法到达那里

我们把它想成了桃花源

那些碧绿的树叶一直绿着,一直没有掉落

即使在深冬,寒冷已经包围了它

不断回到那一天,记忆却因用力

变得模糊。我不敢确定是否有光,打到了

绿叶上

隽土的诗[组诗]

隽土

一只写诗的羊

诗里的青草是啃不完的

羊群埋下头,默默啃着

再无别的念想

它们的心和草一样恬静

诗里的羊們不担心狼

那么,我是一只怎样的羊

草,一遍一遍长出来

把纸张染成原野

羊群,青草,恬静地啃食

这样的好日子能维持多久

会不会有一只羊,啃着啃着

嚼出草根下的骨头

晚餐时间

晚餐时间,

用指甲、牙齿精心解构两只螃蟹,

它们的钳子也成为工具。

这是颇有趣的启示:

食物为食客备好了餐具。

在我喝下两杯药酒之后,

与那空而薄的壳上

两只眼睛发生对峙。

哦,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对世上所有的眼睛都持有此问。

周末,我们和它们一道

共同享用了丰美的辞藻,

重温正确的秩序与传统。

从围坐和剩余的我们与它们当中,

我的心一下瞥见我的眼睛。

哦,我的眼睛,请告诉我:

你看到了什么?

晚歌

立冬过后我们翻看夏日的黄页,

它们记录在蝴蝶身上。

从那一闪一闪的

纹路之间,

找到诗歌的地址。

一年的尾声在北风中卷起,

黄菊在小客厅飞。

这转世的蝴蝶呼应我们

勤奋的双手,

将无用的祈祷深深插入香炉,然后

坐下来,继续点亮尘世的书写。

愿白银雕琢所有不死的魂魄

白银的夜晚

暗寂之物闪闪发光

枯叶勇敢地

一跃而下

去寻找再生

失根的桐树

静候着制琴人

谁能于辽阔的夜空

听见每一声空响

谁能于弥留之际

梦见赦免

愿白银雕琢所有不死的魂魄

令黑洞在笔尖凝结诗句

神必同在

而你绕过他

也绕过风中摇晃的果实

懂得夜晚的人已经上升

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刻,没有。

没有夜在行走,也没人能够喧哗。

懂得夜晚的人已经上升。

我独占一张双人大床

也不觉得孤单。

我还有衣架,木桌,窗帘,盆花……

我还有回忆,今天的和昨天的。

有对过去的重新演绎

及对未来的想象。

词语追逐着我……

多想被它找到,就像深秋的夜晚

棉被找到了寒冷。

谜一样的火烛

一个人四处走,

不过是走在自己的内心。

一个人四处找,不过是想在内心

找到一点可以真正信赖的火烛。

风中的山菊,暗香就是它的慧眼,

那它的心该有多大。

愿它找到点什么吧。

至少它应该略略注意过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

每个早晨洒水车噌噌淘洗着街道,

而人类眼中的尘霾似乎

总也洗不尽。当然

也看不到那种火光。

仿佛真正的火烛已在

昼夜仓皇奔走的湍流中分解。

这无论于谁都太难了。一些人

甚至再无可能回到内心里去,

看不到山菊正在其中燃烧。

而这一切将为山菊的视线扫过

然后在它内心里继续前行。

小寒之夜

小寒之夜,朋友们如约而至

此前的整个下午我在厨房忙碌

芹菜、木耳、豆腐、辣椒……种种菜蔬

在指端跳跃,在铁锅中飞舞,进入盘子

围绕餐桌,有的是问候和祝愿

有的是轻轻碰撞出幸福回忆的酒杯

其中有些呀,是经由泪水的小溪

漂流而来的无尽感慨和满足

那时星空在餐厅之外旋转

冷空气匍匐在大地上

我们就像悄悄活在人间

心怀不被觊觎的暗喜,交换着魔法

直到子夜分手。而时光仍仿佛

逗留徜徉于此,不肯离去

留下我在其中口渴——

这也构成我在文字中的难题

常常如此。我奢望宇宙中最美的事物

犹如奢望语言中的玫瑰。至今未曾改变

李利琴的诗[组诗]

李利琴

骨头诗

来吧,把猪骨头,羊骨头,狗骨头

统统收购下来

用这些骨头,盖一座骨头房子

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骨头里的精灵

一个个复活。量材取光

不用喷漆,也用不着凿光

让那些木头房子嗓子喑哑

我坐在里面,某个瞬间

月光倾城。很想流下泪来

想着一些人,离开他们的骨头

很快就蒸发了

哦,月亮,是光附在了谁的骨头上

它多像一个漂亮的婴儿

躺在骨头房子的摇篮里

空落落地美,不留一点破绽

我在摇篮旁坐着,嘴里哼着

眠歌,哄月亮入睡

一个美丽的念头,忽然跳出来

如果我就這样,坐着坐着

死去了,就让月亮附在我的骨头上

木头诗

木头做成了书桌。铆接伤口

刨光,打磨

涂油喷漆

鸟声死在木头里

木头死在书桌里

不过,停一停。木头的尸体

它不腐烂,反而暗香扑鼻

花纹一波一波,月光一朵抱着一朵

春天,在书桌前坐下来

拉开抽屉,发现树的胳膊夹着那么多书

多像当年,我腋下夹着书

学着树的样子走路

体内散发着松香

哦,树的灵魂还藏在木头里

影子在书与书之间穿梭

翻开目录,从某一个页码,跳到

另一个页码

一只鸟穿窗而入。书桌开始失重

花纹向内倾斜。鸟的翅膀

稳稳地陷落。它正怯怯地靠近

木头内部伸出的崭新枝丫

柠檬水

再没有比遇到柠檬

更适合水了

之前,水遇到过茶叶

茶叶,多么卑贱,向人

透露了水的软肋。把水煮热

煮得滚烫,茶叶就乘虚而入

茶水,多么勉强,可悲

酒精,米糠,都想在水里

脱胎换骨。它们骨子里有暗刺

把水逼到了悬崖口

水闭上眼,纵身一跳

就变成了酒,醋

女人是水。如果她喉结隆起

话里养不活半条鱼

手掌不开花,却在日光与空气中

结出了坚硬的果子

她一定是遇到了酒精,米糠

我的表姑,像仙女一样

干净的女人。快乐与忧愁

都不能侵入她的骨子里

她的眼睛里,养着柠檬水

她说,别的我都不想要了

这一個柠檬,就够了

火喜欢藏进木头里

就像我,喜欢藏进自己的身体里

对着木头喊:火!火

要把火从木头里喊出来

火不吱声

也不从木头里跑出来

火有耳朵。只是我的声音

太微弱。因为我长久地怕光,怕冷

那么深地藏进自己的骨缝里

其实,我的身体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灰,一样是火

那火就是我

木头里的火

和身体里的我是一样的

破坏

一只瓜,很容易受到甜的损耗

一开始是瓜吃甜

后来甜吃掉了瓜

甜,简单而野蛮

甜瓜,是长着甜舌的混沌物

它把有限的光阴

误认作无限的甜来消费

不过,你也不要拿苦瓜

来隐喻。苦瓜,多像穷途末路

它身上到处都是舌头,个个患有味盲症

苦瓜,根本没有瓜的样子

它错投了瓜胎

可我管它叫破坏

下午两点,一只金橘跳下枝头

与之同时,一个长着

金色脚丫的少女

也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最纳罕的是,有人把它

归咎为成熟力

不过,有一种与成熟力相反的力

我叫它:拽

他们还描述,先于金橘,少女

早上八点,一波成熟的阳光

已从天空跳下来了

他们问我,太阳早已熟透了

怎么不从天空跳下来呢

我说,有那么多颗星拽着它的心

一颗,两颗,千万颗星

春雨下起来[组诗]

裴俊兰

春雨下起来

春雨下起来

樱桃花落下来

花瓣返回了洁白的子宫

春雨下起来

花瓣落下来

失去父母的

失去了他们的爱

雨春下起来

诗句带上银色的镣铐

花瓣落下来

爱情的羽毛挤出奶汁

我用一朵花去追寻永恒

我用一瓣花的凋零丈量死亡

好容颜加快了女儿们的羞涩

她们胸前绣出一朵朵花

花期比一万年更长

一万年啊才生出一个深情女子

爱的绚烂

拒绝停留,早晨

两株野葵花

离诗很远,离诗很近

针灸的艾草,红蜻蜓

胜过端午的古老

荷叶成夏日之恋

荷花的心,泪如泉涌

突然闯入中秋的小鹿

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二次盛开的紫丁香

仿佛昨天

老师下课时合上的课本

今早再一次为我们打开

栖息的小鹿爱着那丛紫丁香

如同老师爱着他的校园

为秋清澈,为秋悲

我从不怀疑

东南风还有波纹属于豹身

暑热陷入低迷

斑叶芒看上去有点雅也有点野

草丛下,孩子的铅笔画:小猪崽笑了

阳光在灿烂之上

痛苦在灿烂之下

事实不止这么简单

孩子们的血液里含了兽用抗生素

黄昏要收回心境

白丁香要与幸福擦肩而过

霞光眨眼间要沉到底了

我伸出手臂摸到了它

八月,美持续得短

四叶草合上了幸运的手掌

藏风聚气之地,不打扰

有个星座爱幻想,需要爱心

淡淡草木心

冬至素面,马蹄莲素面

相遇了,便是冬意

夜空的女巫,月牙儿

互相击碎又相互照耀

我偏爱的雪,不急

七朵莲花谜一样聚齐

它才肯飘下来

七位原始的母亲,多么漂亮

晴空的肤色云卷云舒

空灵抚摸了我

她们取走了人间白发的衰亡

黑发留给万物的亲人

经历了万念俱灰

我不认为冬天是枯寂的

失去和平的人,知道爱着悲伤

一只白鸽飞向一群乌鸦

献身唯美

你有马蹄莲开得这么果断吗

渴望拆卸天空的未来

让繁星回到大地

冰清的牧歌,金属的长调

重新照亮世间无力的角落

河边之柳

与河边之柳遭遇衰老

我差一点让悲观压死

家乡荒废的恐惧

逃婚的新娘,泪水焐热肢体的干枯

想,雪地里狂奔,如果她能自由

面对老树,我们尽量吉言吉语

尽量保存内心的绿

尽量保持我们的觉悟

假如你从头到尾想一遍

它会变成一幅素描

临近春天,被禁锢在狭小的村庄

让它爱着,也让它恨着

这个时代,不可遏止地索取

无法阻止地下坠

离深渊只隔三寸厚的木板

如果你今天还摧殘着大自然

与河边之柳遭遇衰老

与其悲观,不如舞蹈

雨声

爱伴着雨声找到了它的蓝色花

它适合自己安放湿漉漉的情义

略带淡淡的草本清香

雨声听起来仍是一头未驯服的小兽

可爱的四蹄胜过闪电

踢碎乌云的僵尸,踢净我的忧心

东风最懂人,越过雨声

赶在谁家大姐前面进入林场

酸酸甜甜的杏花林飘来荡去

雨声是为种子准备的

耶稣不讲道

天国仍像一粒芥菜籽

花喜鹊空中故意不停下

飞翔着等菜苗长大

我也不停下

跨在细雨的苗垄间剔除杂草

小小田庄,从早到晚散发芥花的微辣

大自然肯定有个不容窥探的秘境

芥菜长成一棵树,不是梦

我总是反复想起某些事[组诗]

霜白

星空下

我也在夜空中寻找过那些星辰,

辨认一个个不同的星座。

但我知道它们中

即使看上去最近的两颗

实际上也离得很远。

我想起很多名字。

我想到孤独、虚无,想到灵魂里

那亘古的困苦,常新的哀伤……

苍穹的边缘连接着万家灯火———

啊,这就是我们全部的人间!

我们是如此热爱这些光亮,

也包括了它们之间的空隙,整个黑暗的夜晚。

在病房里

我母亲在住院期间,

曾目睹同病区几位病人离世,

也见过隔壁的一位病友

偷偷爬上窗户跳了下去。

她坐在病床上

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

表情极为平静,甚至

有一种因掌握第一手新闻

而获得的一丝兴奋。

的确,那段时间,

我曾从她的一举一动中仔细辨别过,

她并没有像我们担心的那样,

有丝毫恐慌和忧虑,

她甚至跟我谈到

所有这些病床上,流水般的病人,

自己又替代着哪些去者……

终日与死亡为邻的人

不再像平时那样,像大多数人那样,

对其充满避讳。

我的母亲,如今愈后八年,她看上去

仿佛从未经历过一场重病。

我一直认为,只有亲近过和了解死亡的人,

才能更有勇气,并且更加平静地生活。

琥珀

我仍清楚记得,六七岁时的某一天,

南奇供销社,在我的一再流连中,

我的大姨为我买下的

那枚仿制的琥珀钥匙扣。

里面的那只褐色小虫,

永不会爬到它的终点。

仿佛童年的我,和年轻的大姨、母亲,

以及柜台后那位面孔模糊的售货员,

一直留在八十年代

某个上午的阳光和空气里,

在我的记忆中。

我总是反复想起某些事,怀念一些人。

细想来,并不见得是多么重要的事,

或多么铭心刻骨的人。

我怀念的,也许只是他们,或它们

所收藏的,自己的部分,

是我们共同创造的一小块光阴。

是我眼中,我的身体里

一滴冷却又依然滚烫的人世。

支点

在繁忙的立交桥和林立的高楼之间,

你找到了那座并不起眼的建筑——

一座教堂的尖顶,

指向整座城市上空的云端,指向无。

就从你脚下的水泥地出发——

一条简洁的、缓慢的道路。

总是有一座教堂,或一座古塔,

就隐藏于我们每天忙乱的生活中间。

显得并不相称,

甚至有些孤立。

仿佛一座天平的支点,一根指针,

使动荡和倾斜的事物归于均衡。

使我们获得看不见的力量——

那些沉默的、古朴的、尖锐的……

我们所过的日子太轻了,

所以谓为浮生。

在流失中我们

又怎样抓住自己的命运?

想起佩索阿所说:

写下即永恒。

如同这些字压住了薄薄的纸张,

它们是沉重的。

我们搬动它们,

试图按住漂泊的一生。

不停地排列、堆砌,

为了塑造另一具自己,

我们往往承受了,难以承受之重。

但这些作品甚至不比我们更坚固,

我们说出的话,早早地散落于空气中。

有更多的人踏过我们的灵魂,

面孔越来越模糊了。

向着自己,我们将双手围拢。

但又无可挽留。一切太轻了。

我们朝着手心呼唤,

空阔的山谷,飘着久远的回声。

幽燕的诗[组诗]

幽燕

有些风景有些人就这样永远地错过了

说到眺望,日全食太远了,我只关心《王者荣耀》

说到迷局,一再重复的事物放大了绚烂

不可能之事总有可能发生

就比如现在

窗外的风景以快进的方式向我涌来

短暂地注视后迅速滑向身后

高铁时代,我眼光黯淡,心思游移

并不比玻璃缸里的游鱼更有见识

以至于,我错过的岂止油彩里的九寨

还有你的智齿和剑气

他们以抱憾的心情映入我眼帘

以此证明,我错过了很多

并将继续错过更多

感染力

午夜的编辑机房

凌晨两点的单位大院

不肯睡的写字楼,熬通宵的路灯

这些我都见过

如今,轮到更年轻的他们

但我没见过网上视频里马路上半夜哭泣的人

同办公室的小利说,他见过——

“一个把车停在路边,手握方向盘哭泣的人”

一个体面的中年人,黑夜是他的挡箭牌和舒

缓剂

他午夜的泪水极富感染力

“我刚加完班,一想到

明天还是同样的一天,录制、剪辑、写文案

做不完、睡不够——

我也哭了

我在大雾纷纷中,边走边哭”

易碎品

一切都要付出代价

比如脆性,比如尖锐,比如透明

这么多年,我越来越理不清

怎样处置这些打碎的琉璃,一颗被揉皱的心

一手鲜红,一地碎片

每一次,都手足无措

像鸵鸟,将头埋进沙子

在羞愧中,被雾霾吞没

重新粘合起来是必须的

重新成为瓦全中的一只,也是必须的

在少有轻拿轻放的年代

供品评,供传阅

供再一次被摔碎

阳光照着每个人的脸

阳光真好,照着写字楼里的每扇落地窗

也照着每个人的脸

每个人看上去都风轻云淡

仿佛没有阴影的沟壑

尤其胡夏24岁的脸

是办公室里最光洁灿烂的一张

这个喜欢跳伦巴的姑娘

穿亮珠小皮裙,有节奏地扭动小屁股

喜欢说段子

喜欢给每个人派发零食

有爱她的富有老爸和帅气男友。

如果她不说谁会知道

11岁时,父母离异各奔东西

剩她一人住在江苏老家的大房子里

直到初中毕业

如果她不被送医院,谁又会知道

她有夜盲症、厌食症

白衬衫的袖口里藏着割腕的刀疤

一个人的旅程

真快啊

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站

“嗖”地就被列车急促的内心省略掉

连同那些细碎的斑驳

和永不再降临的眼神

车窗外,饱含雾气的华北大平原

正布展单调的冬日画卷

车窗内,我有一小时二十分的孤单

此时,我静默的身体缓缓开出一列慢车

回旋着爱人的密纹唱片

小女儿蓬起的短头发

遥远草原上我久久惦念的风声

他们是我快时代的镇静剂

是我日日反复吟诵的箴言

我在他们各自的站台停靠

又在他们的叮咛里

一次次出走

拖延症

理由总会有:让钟表指针弯曲

让时间瘫软,鞋子灌满铅

古人说:明日复明日

胡适说:今日打牌打牌

当雪花在楼群间曼舞,与窗玻璃擦肩而过

窗内有做不完的总结、报表、策划案

无数上上下下的齿轮和链条

我来出个主意吧

与其找理由、难面对、完不成

不如,我们今天去看雪

格子间

听我说,生活就是从一口井跳进另一口

我们跳进的这口叫格子间

小时候,格子里填字、填沙包

现在,我们把自己填进去

用工作表、会议记录、八小时时长

格子间不相信眼泪,它相信八卦、小道消息

听说:鼠标小姐爱上了打印机先生

懒散的订书器打败勤勉的键盘侠

“他已从格子里爬到了格子外

但那无非更大的格子”

这款地球上销量最大的家具

活得长久,对每一款替代品说不

地位稳固得——

像個暴君

我热爱着的[组诗]

石英杰

山神庙

雪落着落着,道路慢慢不见了

道路渐渐现身,雪慢慢不见了

道路被雪埋葬

雪被道路埋葬

山盘膝打坐,一声都没吭

山神庙坍塌的墙上,风摇动野草,野草也在

摇动风

落日之下

此刻,我用一生爱上的河流闪烁金光

金色的涟漪里

有人尿,畜生的粪便,偷偷排入的化学成分

绝大多数人说爱并不包括这些秽物

不包含错误和毒素

漫长的时间里

他们爱上的只是想当然的假设

只是虚影,并不是河流复杂而矛盾的真身

读史

大风吹来,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白杨树痛苦地左摇右晃

用身体反对风

用灵魂反对风

它们坚持立场

一直没有屈服

即使有的被腰斩,也没像人一样学会跪下

落雪

天上的信,一封接一封

落进山坳,落进乱石堆

落进那群黑山羊流泪的眼睛

它们等人来读

收信的人还没回家,信就化了

我有幸看到了这些信,可偏偏不是收信的人

扫雪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停了

华北平原变得干干净净

那么多人忙着扫雪

原谅他们吧

渺小的蚂蚁需要一块脏地方安身立命

今晚的月亮又圆又大

黑夜深处,决堤的月光遍地都是

水淋淋的大地上

光脚的孩子

像根火柴棍,那么小,那么慌张

我的脸只是幻影

我迷恋过的,包含着罪恶

我反对过的,暗藏着真理

我热爱着的正在泥沙俱下

淤泥里裹挟着砾石,碎骨

我并不是我

这张脸只是破碎后偶然缝合起来的幻影

旷野

地里的庄稼都被偷光了

遍地是野兽的蹄印

刑场上

只剩下落日,迷信和风

原野

时间到底是谁,究竟长什么样子?

黄栌叶逐渐变红

野草枯黄,鸟在盘桓

流水反光,群山沉默

万物和我深陷于时间

依凭着时间

共同构成时间,也不断消解和反对时间

秋风辞

天玄地黄,这些落叶踉踉跄跄

像路上奔丧的游子

親人哪

我们有着相同的命运

不知道该去哪里为谁奔丧

钟为谁鸣?我们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秋风,你可听见大地上万物充满了悲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