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元“进化史”
2019-05-27王昱
王昱
4月9日,日本宣布,定于2024年发行融入尖端防伪技术的新版1万日元、5000日元和iooo日元纸币。这是日本2004年以来首次重新设计纸币。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本次改版的日元将换上一批新人:新版1万日元纸币正面将出现“日本资本主义之父”涩泽荣一,5000日元纸币正面是日本女性教育先驱津田梅子,1000日元纸币正面则是医生兼细菌学家北里柴三郎。
日本对自家货币—直有着“迷之真爱”,日元不仅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干净的货币”,同时也是“最有故事的货币”。当今世界,大多数国家的货币上都是政治伟人在唱独角戏,美元上是开国之父华盛顿、富兰克林,英镑是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大元帅威灵顿,印度卢比是圣雄甘地,越南盾是胡志明,唯独日元坚持不印政治家已经很多年。在这种奇怪现象的背后,日本人究竟是咋想的呢?
只因天皇拒不上镜
信不信由你,如今日元上只印科学家、文学家、教育家的传统,最初起因还真不是出于什么“科教兴国”这样高大上的动机,而是出于一个十分尴尬的现实原因一—本该被印上日元的天皇,死活不愿意登上货币。
日元最早发行纸币是在1881年。当时,正处于明治维新时期的日本效仿西方建立中央银行,并由中央银行设计、发行第一批纸币。但一切准备就绪后,却在纸币上印谁这个问题上卡壳了。在西方,将国家元首的头像印上货币是自希腊、罗马时代以来就一直延续的传统。这种传统的意义不仅在于国家元首要为货币的价值提供保证,同时也有给其做宣传、提升民意支持率的意义。所以,当时日本央行聘请的英国顾问就建议把明治天皇的“御影”印上去,就像同时代的英镑上印着维多利亚女王一样。但这一提议遭到了他所有日本同僚几乎一致的反对。在当时日本人的理念中,天皇至高无上,既不需要借货币打广告,更不能为货币的价值背书。那位“日本资本主义之父”涩泽荣一一语道破了这种担心:“万一要是货币贬值,国民岂不是要把口水吐到天皇的脸上?”日元上不能印天皇,至此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既然天皇不能用,那就只能另寻其他大人物来给货币背书。但当时的小国日本哪有啥“大人物”?所以最后居然选了个神话中的“女汉子”打头阵一一日本第十四代天皇的老婆神功皇后。据日本那不太靠谱的上古史记载,这位皇后大人曾经上演“穆桂英挂帅”,亲自上阵三征朝鲜,对日本有开疆拓土之功。当然,这个人物的选择也反映了当时日本一门心思想染指朝鲜半岛的勃勃野心。果然没过多久,日本就挑起了甲午战争,走上了军国主义的不归路。
到了20世纪上半叶,多亏明治功臣伊藤博文(1841-1909年)死得早,日元上总算有了能镇得住场子的“大人物”,于是赶紧将他请上1000元纸币。
但伊藤博文在货币上“活”得可谓相当憋屈一一从20世纪中叶“上任”到二十世纪末“下岗”,印着伊藤博文的日元相继经历了战后大萧条以及经济腾飞期热钱大量涌入导致的通貨膨胀。在这些时期日元贬值都相当严重,最过火的时候(1945-1949年),日元曾在四年中贬值近30倍。被通货膨胀洗劫的老百姓恨屋及乌,戏称伊藤博文是“天下最无耻之人”。日本政府或许是不忍心看着国家伟人被如此糟蹋,二战后又拉来一个古代改革家圣德太子,印在5000日元和10000日元上“分散火力”,当然,这位太子的命运也没好到哪里去。
1984版首重“文化人”
到了1984年,日本央行宣布为适应新经济形势将于1993年发行新货币。当时日本政府内部已经达成了共识一一日元以后不能再印政治家了。因为日本古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圣德太子和近代最杰出的伊藤博文都被折腾成这样了,换首相跟走马灯似的日本能拿出谁来跟他们比肩?要选也只能从学者中选了。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个当时有些无奈的选择,后来却成了日元引以为傲的最大特色。因为这一版日元上所用的人物几乎个个出彩:在最常用的1000日元上,日元选择了享誉世界的著名作家夏目漱石(1867-1916年),此公在日本被称为“国民大作家”,对东西方文化均有很高造诣。由于他在写小说时擅长运用对句、迭句、幽默的语言和新颖的形式,极大地丰富了当时还在成型中的现代日语。更为难得的是,夏目漱石一生对于当时看似欣欣向荣的日本社会抱批判态度。将他印上日元,彰显了-一个现代社会对异见应有的宽容。
5000日元上的新渡户稻造(1862-1933年)是东京女子大学的创立者,日本著名农学家、教育家,但他最著名的成就还是用英文写作了《武士道》,这本书首次向西方系统介绍了日本文化精神,成为日本“软实力”打给世界的第一个广告。
当然,最为人所铭记的则是10000日元上的福泽谕吉(1835-1901年),他是日本明治维新前后一位伟大的启蒙者和教育家。他毕生从事著述和教育活动,形成了富有启蒙意义的教育思想,对传播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推动日本资本主义发展发挥了巨大作用,因而被称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日本著名私立大学庆应义塾大学也是由他创立的。1984年以来,日元虽然经历了很多个版本,但是—万元面值的纸币上始终都印着福泽谕吉,加上这段时间日元币值一直较为稳定,以至于“福泽谕吉”在日本俗语中成了钱的代名词。而在日本民众与这位大思想家的朝夕相处中,也慢慢认同了“福泽谕吉是日本最有价值的人”的理念。在2000年日本媒体对“日本千年最伟大人物”的推选中,福泽谕吉高居榜首,新渡户稻造和夏目漱石也名次靠前。日元给这些人物带来的广告作用不容小觑。
2004年,日元再次宣布改版,1000日元换上了被誉为“日本国宝”的细菌学家野口英世(1876-1928年),5000日元则换上了天才女作家樋口一叶(1872-1896年)。这两位新“上岗”的人物虽然在知名度上稍逊“前任”,但却反映了日本的新思维一一野口英世是首位登上日元的医生和科学家,其毕生的信条是“为全人类而工作”,这种视野在日本同代知识分子中是很少见的。而选择樋口一叶则在延续日本尊重文化观念的同时,体现了女性地位的上升。
“令和”时代更加“务实”
如果说1984年和2004年的两次日元改版让日本逐渐形成了尊重文化、以学者为榜样的传统,那么此次改版,又能看出日本思潮正在发生什么变化呢?正如日本媒体自己分析指出的,由于受文化中注重“精神力”的影响,过去日元在挑选优秀学者作为“封面人物”时,往往偏爱那些以思想性见长的人物。无论是思想家福泽谕吉、新渡户稻造,还是文学家夏目漱石、樋口一叶,都属此类。哪怕是身为科学家的野口英世,其为“全人类工作”的情怀也值得敬佩。
但在新版日元代表人物的选择中,选拔的重点显然已经从“伟大的思想”渐渐地转为“伟大的执行力”。接替福泽谕吉“上岗”万元大钞的涩泽荣一(1840-1931年),是“日本资本主义之父”,少年时接受中国儒家教育的他,在游历欧洲中见识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兴旺景象之后,誓言扭转日本依据儒家理论创建的“重农抑商”的社会系统。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毅然放弃了明治政府给他的高官厚禄,办实业、开银行、修铁路、联络商会,一手搭建了整个日本近代经济体系,可谓行动上的巨人。新版5000日元上的女教育家津田梅子(1864-1929年),则在当时女性地位极低的日本试图提倡女权,为了实现梦想,她办学兴教,几乎以_人之力掀起日本的第一波女权运动。而新版1000日元上的北里柴三郎(1852-1931年),为了查明鼠疫真相,不惜冒生命危险屡次深入疫区采样、研究,终于得偿所愿……可以说,新入选的三人,在各自学科上做出杰出贡献的同时,还都具有着超出常人的魄力、毅力和忍耐力。
日本在此时选择这三名有着同类特质的伟人,应该并非偶然。相比于上世纪80年代,眼下的日本确实处于“逆境”当中,经济上增长乏力,人口结构面临老龄少子化的威胁,周边安全形势也不容乐观。在这一背景下,将更具有执行力和韧性的伟人印在钞票上,与民众朝夕相处,确实有试图鼓励民众重整旗鼓的意思。日本政府在新日元版本公布的声明中也表示:希望新发行的货币能够为令和时代的日本带来新气象,振奋国民精神。
货币上印谁,这在多数国家并不是个难题,然而我们的近邻日本却在这个问题上化被动为主动,最终走出了一条“钞以载道”的独特路子。一张张做工精细的日元上,实则寄托着日本人那些属于过去的骄傲和对于未来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