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迁《大汗之国》中的中国(下)
2019-05-26何辉
对西方小说中中国形象的探索
《大汗之国》中有一章集中探索西方文学作品——小说中的中国形象。与学术作品、游记类作品相比,西方小说中关于中国的记述要少得多,也极其分散。因此,就研究与分析而言,难度更大。史景迁认为,十七世纪,有一批西方作家的小说深刻地影响了当时西方人心中的中国形象。他重点提到了四五个人物,其中包括英国日记体作家约翰·艾弗林(John Evelyn)、小说家兼政治文宣作家笛福(Daniel Defoe)、奥利佛·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贵族作家赫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
艾弗林的作品引起史景迁注意的是其中关于中国的珍品清单。艾弗林提到的中国物品,包括背心、匕首、扇子、印刷品、棉布或丝织品上的山水画以及中药材等。他对这些物品的描写,多强调它们的新奇、精美、神秘。史景迁认为,艾弗林的文字是当时中国风渗入英国人生活的反映。他称艾弗林是能够开风气之先见证中国风格的人之一。1按照史景迁的说法,当时出现的名词“中国风”(Chinoiserie),指的是强调华美装饰的洛可可风格,即模仿中国文化、艺术中的柔美梦幻色彩,表现在许多生活层面上:壁纸、柳条盘子、壁炉台、木头檐口、格子框架、家具、亭子、宝塔,以及最重要的园艺。2在当时的英国,“中国风”作为一种外来文化风格,实际上一方面被追捧,一方面也受到传统英国文化的抵制,是很多英国人排斥的对象。史景迁揭示出,当时英国传统中产阶级美德的守护者,眼见斯图亚特宫廷道德低落,感到简朴生活的价值观受到严重威胁,因此以华美装饰为特征的中国物品被这些人所排斥。3这一观点,提醒我们,当一个社会在传统文化没落和价值观发生变化时,外来事物与文化往往会成为被推崇的对象,同时它们也将成为被传统排斥的对象。
与艾弗林小说中的记述相比,笛福小说中的中国形象基本上是负面的。当代中国人关于笛福的印象,大多来自于笛福的《鲁兵逊漂流记》。不过,大多中国人可能对笛福的《鲁兵逊漂流记》第二部并不熟悉。史景迁指出,在笛福于1719年出版的《鲁兵逊漂流记》第二部中,对中国的态度变得敌对、歧视。“自佩雷拉以来,西方报告都会将中国羸弱的军队拿出来做文章。但是没有一个人像笛福这样彻底诋毁中国”。4史景迁引用了笛福《鲁兵逊漂流记》第二部中一段文字,“我相信三万德国或英国步兵,甚至一万法国骑兵,就可轻易击败所有中国军队”。5我们可以想象,当年那些西方野心家在读到这段文字时,可能会对中国产生什么样的想法。不得不指出,在笛福谈到中国的早期作品《巩固者》及《月球世界》中,笛福认为中国人有历史、聪明、有礼、勤奋,手工造诣很高。史景迁比较了笛福小说中关于中国观点的前后变化,却并没有深入研究这种转变的原因。不过,他认为笛福关于中国的负面记述,或许确有其消息渠道,“也许全凭自己想象”;他也怀疑笛福受到十四世纪约翰·曼德维尔关于中国记述的影响(因两人关于中国的有些记述非常相似)。6这再次显示了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形成,有一个犹如化石在不同的地层中不断积累的过程。
在分析戈德史密斯的小说作品时,史景迁提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对于我们今天更全面地了解当时英国对中国文化的态度大有帮助。1759年,戈德史密斯写了第一篇以中国为主题的文章。该文章是对一出中国戏剧《赵氏孤儿》(The Orphan of Chao)的评论。史景迁认为戈德史密斯并不知道这出戏剧著于元朝。《赵氏孤儿》的英文版是亚瑟·墨菲(Arthur Murphy)写的(该戏剧原著的翻译曾在法国耶稣会士杜赫德1735年出版的中国史中出现),以威廉·怀特海(William Whitehead)的一首诗作序。史景迁引用了这首,其中有诗句云:“今夜的诗人乘着巨老鹰的翅膀,为了追求新的真理,向着光源升腾而上,到达中国东域;大胆求索孔夫子的教诲,传回英伦人耳朵。”7史景迁重点分析了戈德史密斯的书信体小说《世界公民》(The Citizen of the World)。在此书的序言中,作者说中国人是“一板一眼”的,“一向言简意赅”,“单纯直接”,“严肃而好说教”,“大都乏味”。8在序言中,作者还通过记述一个带有隐喻的梦,表现出对“中国风”的强烈怀疑。《世界公民》的主人公中国学者李安济(Lien Chi)持有奢华可以刺激人的好奇心、欲望和智慧的观点。史景迁指出,小说主人公的观点,正是戈德史密斯在该书序言中所怀疑和讽刺的对象。他认为,这正反映了当时的英国社会对“中国风”所持有的充满矛盾的态度,即主流上追捧以奢华为特征的“中国风”,同时也有人对此表现出强烈怀疑。
对于赫勒斯·沃波尔的作品《密立,中国神仙故事》(Mi Li, A Chinese Fairy Tale),史景迁也同样认识,它反映了当时英国社会内部对中国文化的强烈兴趣以及试图进行文化调和的意图。如今我们可以看到,在当时的西方小說中,对于远东中国(清代)的印象,依然充满了自马可波罗时代遗留下来的神秘意向,但是由于自耶稣会士以来中西接触日益频繁,西方人士对当时的中国国情与国家实力(尤其是军事方面)产生了严重的怀疑。虽然尚无明确证据说明,当时西方小说中的中国形象直接刺激了西方侵略中国的欲望,但小说中流露出的对当时中国的怀疑、轻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西方世界观念中,中国形象的重要转折点
自启蒙时代后期开始,中国在西方世界中的美好形象逐渐分崩离析。在这一转变过程中,一些启蒙思想家起到了重要作用。史景迁在《大汗之国》中比较详细地介绍了莱布尼茨、孟德斯鸠、伏尔泰、赫尔德等著名思想家对中国的诸多评价。莱布尼茨对中国的高度评价,可以说是中国形象在西方世界的观念中登上了又一个高峰。但是,随后的孟德斯鸠却对当时中国的诸多方面进行了批评。史景迁认为莱布尼茨1699年编辑的《中国近情》(Latest News from China)一书的序言,是其所有关于中国的作品中内容最为包罗万象的一份。9莱布尼茨在这篇序言中说,当时的欧洲与中国代表了人类社会的最高文明。他的基本观点是,欧洲人在知识的深奥及理论训练方面要胜过中国人,而中国人在实证哲学上超越了欧洲人。他认为,中国人的儒家思想已经形成“天然的宗教”。他赞同和支持耶稣会士关于祭拜仪式的观点,强调要向中国人学习。史景迁指出,在1708年之后,莱布尼茨对中国的观点发生了一些小的变化,开始设想也许西方应该将哲学技巧传授给中国,而不是向此前所想,应该由中国向西方输入“传教士”。10莱布尼茨在去世(1716年去世)之前,完成了最后一本关于中国的著作。他依然高度赞美中国人的道德优越性,但也提到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中国人的行为模式“有点奴性”;他同时驳斥持此观点的西方人“尚未习惯于理性及规范行事”(即中国人的行为模式)。11史景迁注意到,莱布尼茨触及的有些西方人对中国人行为模式的看法,尽管受到他的驳斥,却实际上在后来由笛福进行了详细的讨论。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中国形象在西方世界观念中由整体美好趋于整体负面化的思想渊源。
值得一提的是,史景迁指出孟德斯鸠的中国观念,受到一个旅居法国的华人——黄嘉略(Hoange)的影响。孟德斯鸠从黄嘉略那里获得了关于中国的多方面的知识。孟德斯鸠受到的影响,在其后来写的巨著《论法的精神》中得到了体现。在这部巨著中,孟德斯鸠对中国进行了多方面的批评。伏尔泰对中国的看法更趋于正面,但是他那些较为积极的看法,已经在那时难以成为主流。(关于孟德斯鸠和伏尔泰对中国的看法,我在《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一书中有专文分析,读者可以参阅。12)史景迁指出,“十八世纪末期,当鼓吹将中国纳入体系之中的言论日益强大时,孟德斯鸠与伏尔泰各以不同方式对这些言论提出的修正,已开始褪色,最后终于不了了之。此时的言论不仅认为中国停滞不前,或是缺乏进步,更进一步断定其已经油尽灯枯,甚至僵化如石。” 13
在《大汗之国》一书,史景迁还通过“女性观点”、“中国风情在法国”、“中国风情在美国”等章节或详或略地讨论了自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期西方世界的中国观念。因篇幅所限,在此不赘。总体而言,史景迁比较完整地讨论了西方自马可波罗以来至20世纪中期对中国的主要看法,对于我们了解西方世界的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很有启发性。
(作者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导,历史语言与战略传播研究所所长,近著《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长篇历史小说《大宋王朝·王国的命运》)
标注信息:
1. [美]史景迁,《大汗之国:西方眼中的中国》,阮叔梅译,广西师范大
学出版社,第85页。
2. 同上,第86页。
3. 同上,第87頁。
4. 同上,第91页。
5. 同上,第92页。
6. 同上,第94页。
7. 同上,第99页。
8. 同上,第101页。
9. 同上,第111页。
10. 同上,第114页。
11. 同上,115页。
12. 参见何辉:《龙影:西方世界中国观念的思想渊源》,人民出版社,
2016年版,相关章节。
13. [美]史景迁,《大汗之国:西方眼中的中国》,阮叔梅译,广西师范
大学出版社,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