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宇：我理想中的好教授和好学生

顾博

1981年秋，李振宇考入同济大学学习，从一名学习建筑的本科生到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至今已近40年。作为改革开放后培养起来的同济学子，与前辈相比，他们面临着不同的内外部环境。曾经的问题是如何发展，现在的问题是发展后如何保持和持续向前；曾经的问题是如何更多地了解世界，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同一个平台竞争；曾经的问题是如何教学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互喻”。一代代同济人用一以贯之的学院精神同舟共济，一代代老师和学生在巨人的肩膀上开拓创新，续写学院历史。兼容并蓄的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现如今大胆的变革与务实的实践在时刻发生着，而这一切依然是在师生共济这一传统中发酵出来的。本次访谈围绕老师和学生这一相互依存的关系，邀请李振宇展开他对理想师生关系的构建。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李振宇

中=《中国艺术》

李=李振宇

关键词：学院精神

中：同济大学建筑系在“老八校”中成立较晚，发展却最为蓬勃，这其中可有什么“独家法宝”？

李：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内有着一批特别有奉献精神的人，为了学生和学院，很多人能够忘我地工作，不计较个人成败得失。

在对于我们学院历史的几种分法中，我认为大概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52年建系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前，不同的人汇集到一起，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兼收并蓄的氛围。这一切是一大群我们的创始教授共同形成的，不是某一个人完成的。教师来源的多元化以及丰富的师承关系起到了重要作用。例如老系主任黄作燊、吴景祥、冯纪忠等先生领导下的老一辈教师，历经艰辛和坎坷，带领学生坚守同舟共济的精神，直至1977年恢复高考。25年间汇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学术多元的基础。

第二阶段是从1977年到20世纪末，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是想办法按照世界建筑学专业发展规律，迎头追赶上去。冯纪忠、金经昌、陈从周先生成为学院的大师代表。当时，中生代的教授对外面的了解是比较少的，但是我们也找到了些突破口。比如：罗小未教授去麻省理工学院进修，把当时诸如后现代主义等新的建筑发展思潮带了回来；戴复东院士去美国学习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城市建筑的日新月异；设计基础的空间构成教学、环境观设计教学的快速发展都是基于当时的“走出去、请进来”。正是基于这些办法，早在20世纪80年代，同济大学已经成为开风气之先的地方。尽管学校此时的发展比较迅速，但是必须承认，那时的发展水平与世界一流学校还有很大差距。1995年，名誉系主任李德华先生问了一个问题：“我们敢不敢提，我们在若干年内要跻身世界著名建筑学院之行列？”这种问法还是很谨慎的。90年代中期，郑时龄院士担任院长后增加了国际合作的分量，黑川纪章、贝聿铭、罗伯特·文丘里等一批世界著名的建筑师成为我们的顾问或名誉教授，那个时候几乎没有资源、没有钱，只有执着和付出。

第三个阶段就是进入新时期后。很多老师为此做出了贡献，特别要提的是吴志强院士担任院长期间，他做了一些不同凡响的事。20 0 3年，他提出“生态城市、绿色建筑、数字设计、遗产保护”四大未来发展方向，这种提法让我们一下子走到了全球前列。他提出“同济100”，即每年派100个学生出国，提出“引老送青”，就是把欧美的老教授请来帮助我们进行教学，把我们的年轻教师送出去进修。这不是为了合作而合作，而是为了尽快把握建筑规划与园林发展的新动向，并且和我们自身发展特征相结合。例如当年送出去的李翔宁、袁烽老师，现在已经成为国际上有引领作用的知名中青年学术尖子。学院的精神在过去“兼收并蓄”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了今天的“博采众长”。现在，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已经成为世界知名的学院，在国际国内有不可替代的影响。

1 986年，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成立时的合影。

中：经历了前面的三个发展阶段，进入新时代后，如何把握现有的成绩并持续稳步向前推进？

李：“敢为天下先”是我们一贯的精神，一代代的老师奠定了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的基础，我们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而现如今又遇到了如此多的建设机会，这些都是我们现今所处的环境优势。现在，我们把学术民主、把握前沿、结合实践、国际合作这四个优势结合在一起。国际合作的目的是更好地把握前沿，把握前沿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结合实践，结合实践是为了提出更好的学术思想。通过我们国家、学校和学院自身的不断壮大，我们的硬件建设发展很快，学院从一栋楼变成了五栋楼。

我们学院还有一个传统，就是老师们会将设计实践的部分经费贡献出来，用于购买设备、建设和维修教学楼，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家业是老师自己通过社会实践积累下来的。我们的想法特别简单，就是要为学生提供更好的优质资源。这些老师都是好老师，他们都在不同阶段为学校做出了贡献。

关键词：好老师

中：老师在新时代下面临着新的环境和问题，学生发生了改变，教学自然也不能沿用之前的老办法。现在，老师应该如何教学生？

“田申陶业工作坊——中国陶文化体验之旅”中，在中国工艺美术大师蒋国兴的指导下，中外学生进行中国传统紫砂壶制作工艺体验。

李：现在我们正面临一个大的转型，从转变对象来看其中包含五个矛盾，包括算法和体验、建构与环境、专属与共享、美学与社会、传统与当代。谈论我们的学生将来会怎么样，必然要基于以上的语境。他们将来的工作内容、性质、方法，可能对今天来说都是未知的。在我读大学的时候，老师的责任是教会我们做建筑设计，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知识都教给我们。随着内外环境的变化，未来的20年我们的学生将以什么方式来表达建筑、规划、园林？我现在没有办法来准确预测。从职业属性来看也许会发生一些变化，也许他依然是一个职业建筑师、规划设计师、风景园林规划师，也许他变成一个编辑、一个策展人、一个社会活动家、一个导游、一个文化活动家、一个企业家，这些都是未知的，这也意味着现在没有办法用一种单一的方式培养学生。

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来教学生呢？我们的学生在大学里得到的是三个“T”和一个“E”。第一个“T”是“t ast e”（口味），口味非常重要，可能有的比较保守，有的比较前卫，有的比较中庸，有的比较极端，有的比较乡土，有的比较全球化，我们要帮助同学们形成自己的口味、偏好和风格；第二个“T”是“theory”（理论），学校里可以系统学习相关的理论，但并不是简单地照猫画虎，而是学习建筑、规划、园林是如何发展到今天的，有一些弯路就不要再走了；第三个“T”是“technique”（技术），技术是基本功，可以将物化的东西串联起来，并传递出去。一个“E”就是“expression”（表达）。罗素曾说：“人活在世上，主要是在做两件事：一是改变物体的位置和形状，二是让别人去改变物体的形状和位置。”建筑师就是要告诉别人，我想怎么改变，但是这种表达方式不是凭空来的，是需要训练的。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大学教育，尤其是本科生教育，并不是说要给学生一条鱼，而是用三个“T”和一个“E”织成一张渔网。

中：这同时也对老师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李：也不是非常高的要求，我不认为每个老师都需要成为全才。过去我们常说，你要给学生一杯水，自己要有一桶水，这句话在过去是成立的，在今天我觉得是不是能够改变一下。王建国院士曾在一次报告会上说，我们建筑学的教育，已经从“师喻”时代走入了“互喻”时代。现在真的是到了教学相长的地步，老师是和学生共同进步的，只不过扮演的角色不一样，老师可能是一个主持人、召集人、评论家。从老师的角度来说，我个人更希望老师可以是多元的，而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如在本科三年级一个关于空间设计的课程中，我的理想是由五个老师来出题，根据老师的口味出不同的题目、选择不同的路径，然后让学生选老师，老师选学生，在这种自主选择下呈现出五种参差、多态的状态。再引用罗素的一句话就是“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这种参差多态给学生的是一种立体的、全面的对事物的认识，他在做一个设计的时候，同时可以看到别人做的另一个设计，这样他学的东西就是双份的。

我的理想是，从群体的面向来说，老师可以提供给学生“自助餐”似的选择，而不是“份儿饭、套餐”，如果能够定制化更小的班，对每个人都能做专项训练，那当然是最好的。但是，就我们目前的条件，也许我们做不到提供“私房菜”，但是我们能够做到“自助餐”，学生可以自取，吃得下多吃一点，吃不下少吃一点。这样的话可以做到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有人会提出疑问：“这样会不会失控呢？”好的教育一定是有难度的，我们培养的不是“保过班”，我们培养的是能够筹划自己的人。要做设计的人，连自己的工作都设计不好，怎么更好地帮别人做设计呢？适度的淘汰对学生来说也是一种训练。

对于个体来说呢，我希望我们的老师要有自己的“一招鲜”，有自己的绝活儿，就是说每一位老师都要有类型学的贡献。什么叫类型学的贡献呢？说白了就是有特色，每位老师都有一招可以身体力行地感染学生。比如“同济建筑八骏”中的章明老师，他比较综合，以一种比较友好的态度介入工作；王方戟老师收得很紧，从小入手，宁可走一条崎岖的山路；李立老师话不多，比较专注，适合做有表达力的诸如博物馆这样完整的东西；童明老师是学规划出身，园林思想、建筑设计在他身上可以互相打通；袁烽老师则非常有爆发力，每一件作品都能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张力。当然我也有我自己的风格，比如我提倡“白话建筑，类型贡献”的设计思想，如何在日常生活中用最平常的材料组织出有趣的东西来，由此来影响日常生活。

章明设计的范曾艺术馆（摄影：姚力）

“其作品具有开创性的艺术语言，能够挖掘和反应人类多元而无限的精神世界，并且对学术思想和社会生活产生影响”，这句话恰恰是老师应该努力的方向。老师要有自己的语言，挖掘精神世界，要对他人产生影响，包括学生、同行、社会。如果不产生影响，或产生影响比较小，就应该继续努力。所以，这是我对老师的两个愿景：多元、有自己的特色。

中：那么，您心中理想的好教授、名教授应该具有哪些特质？

李：能达到以下五条之一条或数条，就是我心目中的好教授。第一，老师在教学上要有独有的特色，要有自己的专业绝招；第二个就是要有“帽子”，比如长江学者、院士等，他们必然是有突出的能力并付出了很多辛劳，才能得到这些荣誉；第三个就是有指标，比如说发表核心期刊文章比较多，或者拿到重要的科研基金项目和经费比较多；第四种是有国际、国内影响力的，在学生中有威望；第五个就是在本单位、本部门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这样的老师、这样的教授都是我心目中的好教授。所以我们提出来“共同但有区别的责任”，并不要求老师都是一个模子的，不要求所有人都去做一样的事。我们希望每个人都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表达对学生的爱，对教学科研的爱，对学院、学校的爱。这是我对“教”的看法。

关键词：好学生

中：所有的老师都希望遇到或者培养出好学生，好学生的标准也在发生着变化。现在的学生更希望在学校得到什么？

李：我们所带的学生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他们现在的条件跟我们读书时是完全不同的，他们能享受到两代人共同创造的那种物质基础和阅历基础。现在的生源质量非常好，这让我们大喜过望。我们那个时候条件有限，全班看一本翻印的黑白建筑杂志，现在各种类型的杂志有很多，电脑也很普及，学生知识面非常广泛，所以用以前的教法已经不再完全适用了。我认为我们应该教给学生两点：第一个是态度，老师对待事业、专业的态度会影响学生；第二个是技巧，比如加工、利用材料的一些窍门儿，把我们的经验传递给他们。但是，对于这一代年轻人来说，他们的条件如此之好，所以给他们提供的东西要配得上他们的好，同时还要让我们的学生接受一些挫折教育。常青院士喜欢引用孔子的一句话作为建筑学生培养的尺度：“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中：怎样进行挫折教育？

李：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讲，要先学会输再学会赢。建筑学与其他专业虽然在道理上是一样的，都是需要竞争的，但是也有所不同。我是提倡竞争的，竞争与合作是我们在学校里首先学习的东西。我反对故意变成“傻、白、甜”式的合作，只讲开心的事儿，把学生培养成巨婴。设计必然面临着竞争，建筑学、城乡规划学、风景园林学很多要直接面对竞赛的。

何镜堂院士说过，不怕输，输多了总会赢。我统计过，在我30年的工作经历中，大概每设计100个方案才有一个最终被建造出来，成功率大概是百分之一。如果我们的学生没有学会怎么输，怎么能面对这个工作呢？要正确对待输，正确对待竞争。要饱含着对生活、对专业的热爱参加竞争，百折不挠，胜不骄，败不馁。

还有一点就是不能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要有自己独立的创新，不要以为你是学生我是老师，我就一定比你强。我们这些五十多岁的人特别愿意和二十来岁的学生在一起，因为他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光彩，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爆发出的新鲜的活力是我们老一辈人所喜欢的。这就是我对学生的两点希望。

2018国际建造节（摄影：阴杰）

201 8国际建造节同济大学参赛作品（摄影：阴杰）

中：本硕博三个阶段有着不同的面向，在人才培养时如何有针对性地进行引导？

李：同济大学是多元的、开放的、求变的，不会有人指责别人，也不会不让别人做什么。我们每年收的本科生有11个班级大约270人；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每年招收总共350多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多元的话那就太无趣了。本科阶段是让学生吃好饭、长好身体、练好口味，不要过分强调先学什么，后学什么。我们现在有两种研究生学位，一个是职业学位，一种是学术学位，个人认为职业学位是以培养设计师为主，相对来说就要更多地进行职业建筑师的专家型培训，学术型的研究生主要是进行创新研究。本科是通才，研究生是英才，博士是专才。我个人认为本科要放开，专注于学生的素养培养，不要一下子都教完。我反对在本科生上课时拖堂，要让他们保持好奇心和运动量，学会技能，掌握一定的理论，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对于培养研究生，我有一个想法，我特别赞成导师和研究生能够经常相处，最好能天天见面。我的老师陈从周先生讲的继承中国传统的“从游”形式，就是大鱼带着小鱼游，小鱼跟着大鱼游。对于建筑学来说，学生和导师能够经常相处，而不是仅凭课堂上的那种交流，在做汇报、方案设计的过程中就可以学到更多东西。

李振宇设计的中国驻慕尼黑总领馆（合作者：王志军等）

我们要将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成一个学生的“学术天堂”。这个“天堂”首先要给学生提供各种好的东西，比如好的课程、好的作品、好的演讲、好的图书资料、好的论坛、好的讨论等，这是我的理想。不能说我们这儿的东西样样都好，但是我们试图把好的资源都组织到同学们面前。现在我们学生的眼界已经非常高了，比如稍微弱一点的讲座，学生来的就真的不多。什么讲座是好的？什么讲座是差的？学生是投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