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
2019-05-24沈从文
沈从文
我住在一个乡下,因为某种工作,得常常离开了一切人,单独从一个宽约七里的田坪通过。若跟随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见到长年活鲜鲜的潺潺流水中,有无数小鱼小虫,随流追逐,悠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处多生长了一簇簇野生慈姑,箭头形叶片虽比田中生长的较小,开的小白花却很有生气。花朵如水仙,白瓣黄蕊,成一小串,从中心挺起。
若从其他几条较小路上走去,蚕豆和麦田中,照例到处生长浅紫色樱草,花朵细碎而妩媚,还带上许多白粉。采摘来时不过半小时即枯萎,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脆弱,更令人感觉生物中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
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过,水面人家土壤边,都用带刺木香花作篱笆,带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头上,得一面撩拨方能通过。树下小河沟中,常有小孩子捉鳅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浇水取乐。村子中老妇人坐在满是土蜂窠的向阳土墙边取暖,屋角隅可听到有人用大石杵缓缓的捣米声。过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开时,眼中一片黄,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宽,驮麦粉的小马和驮烧酒的小马,与迎面来人擦身而过时,赶马押运货物的,却远远地在马后喊“让马”,从不在马前牵马让人。因此行人必照规矩下到田塍上去,等待马走过时再上路。菜花一片黄的平田中,整齐成行,瘦小脆弱的本端,开放一朵朵翠蓝色小花,花头略略向下低垂,张着小嘴如铃兰样子,在陽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虫微笑:“来,吻我,这里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在其间,感觉生命实复杂而庄严。尤其是从一个炫目景象中离开,走到平静下见到一切时,生命的庄严有时竟完全如一个极虔诚的教徒。谁也想象不到生命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
我写了无数篇章,叙述我的感觉或印象,结果却不曾留下。油慢慢地燃尽时,我手足都如结了冰,还没有离开桌边。屋角风声渐大时,我担心院中那株在小阳春十月中开放的杏花,会被冷风冻坏。
我关心的是一株杏花还是几个人?是几个在过去生命中发生影响的人,还是另外更多数未来的生存方式?等待回答,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