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赵季平:西安的皇天后土给了我灵感
2019-05-24
在西安生活了一辈子的赵季平,谱过的曲子比他本人要出名。
他的名字和第五代导演张艺谋、陈凯歌常连在一起,《黄土地》《红高粱》《活着》《霸王别姬》《大红灯笼高高挂》《菊豆》《秋菊打官司》《大话西游》……这些国产电影艺术巅峰时期的作品,都有作曲家赵季平的旋律打底。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记忆,小时候摇头晃脑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直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姜文在《红高粱》里扮演的土匪唱给九儿的情歌。
跟着影视作品火起来的还有另一首曲子家喻户晓,是刘欢唱的《好汉歌》。“大河向东流……”,一开腔豪情万丈,圆了多少人的英雄梦。
宫崎骏的动漫电影离不开音乐大师久石让的加持,第五代导演和赵季平的合作,在20世纪80年代将国产电影及影视作曲推上国际舞台。谈当代影视作曲,绕不开赵季平。
陈凯歌这样评价他:“先生所经营者,乃是一个世界。世界既大,世界既小,故不能说;有时世界为真,有时世界为幻,故不可说;这世界既是心灵的交通,故不必说。所剩惟有一句:请君为我倾耳听。”
近期,知名自媒体“贞观”采访了赵季平先生,本刊特选刊登,与“贞观”和广大读者一起,听赵先生为我们谈抽象的音乐如何在具象的影视作品中找到共鸣,以及他的音乐人生。
贞观:20世纪80年代一度被认为是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您当时感知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赵季平:实际上应该说是从1978年开始,“文革”期间大学停止招生,1978年恢复高考后,大学生回炉。我从1970年开始,分配到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也在那一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为了补上从前落下的功课,扎扎实实,一天当两天,当三天地用。所以说到改革开放,我们这代人应该是亲历者、受益者,也是践行者。
“文革”间的音乐创作环境有限。从1978年开始,一些年轻有志者慢慢崭露头角。影视方面特别有代表性的82届,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这一批(第五代导演),陆续登场。
《黄土地》后来被誉为中国电影的里程碑。因为它的整个意识包括音乐在内就不一样,它展现的黄土地、陕北民歌……
比如说主题歌《女儿歌》,陕北原本并没有这样一首民歌。它是到陕北民歌中采风获得的灵感写出来的。现在这个主题歌已然在音乐厅、在老百姓中间传唱。最有意思的是,王二妮说,《女儿歌》现在又被变成了陕北自己的歌在唱。
作曲家的作品,能够回到老百姓中间,去变成他们心中的歌,这个是最重要的。
贞观:1988年,电影《红高粱》获得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影片中的色彩和音乐的大面积应用让人印象深刻?
赵季平:我觉得其实还是充分展示了中国民俗文化的那种开放博大和自信。《红高粱》的主题曲是《妹妹曲》,那时候人的精神状态,通过这一首歌最能体现。
“妹妹大胆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
“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抛撒这红绣球,与你喝一壶啊,红红的高粱酒”
那种气势和精神风貌,你要问我什么心态。当时我、艺谋、摄影顾长卫,我们在谈的时候,就是国粹,要用中国的东西弘扬中华民族的情怀,于是就有了《妹妹大胆往前走》《颠轿曲》《酒神曲》。
影片中那种唢呐齐鸣这种写法,也是一种颠覆性,实际上是先锋派写法,完全色块式的。色块是美术,但音乐上同样可以出现色块的理念,用音块模拟人生呐喊,但是又特别重要,骨子里是中国精神。当时我们艺术上追求,要用国粹表现红的天,红的地,火红的高粱和火红的人生。
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像一系列这种到《霸王别姬》,电视剧《水浒传》到《大宅门》,到后来到新世纪《乔家大院》,都有一种精神。
赵季平带领陕西作曲家群体到秦岭创作采风
贞观:您给许多电视剧也作曲,像《水浒传》《三国演义》,包括去年新拍的《白鹿原》,但最有名的是那首《好汉歌》?
赵季平:《好汉歌》是1997年的事儿了。当时剧组来找我写音乐的时候,最重要的两首歌,一首叫《天时地利与人和》,表现梁山好汉聚义厅的那种气势!茫茫乾坤,茫茫乾坤,方圆几何。
气势有了,但我们觉得还需要一个表现好汉的。那种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这种东西。后来跟张纪中和词作家易茗商量,因为当时刚好有一首词叫“说走咱就走,你有我有全都有,该出手时就出手”。后来在这个词的基础上,用山东的语音结合了一个东西,就是现在的《好汉歌》。
易茗还觉得不行,要改词,加点文学性。就改成“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录音的时候找了三个人,开始都不行。后来刘欢录完《公道在人间》以后,我就跟他说,刘欢,你试一试。
第一次出来,我说你还可以把流行的感觉往回退一点,把戏曲的感觉往前一点,两种结合。他琢磨琢磨,进去一把成了,就是你们后来听的。这种中国传统和流行的结合,出现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第一集一播,大街小巷就唱上了。
贞观:您的影视作曲中,融合了很多民俗音乐的元素,包括戏曲、方言、民谣、民歌等,您是怎么平衡民族音乐和西方音乐之间的关系的?
赵季平: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艺术家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一点坚定不移,用自己的音乐语言,和西方各种技法结合,融会贯通,有时代感,有生命力,才能形成一个时期的符号。包括交响音乐、民族音乐、室内乐,艺术歌曲都一样。
赵季平创作的《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在美国芝加哥交响中心演出
像最近在上海举办的中国艺术歌曲国际声乐比赛,以前的艺术歌曲概念就是西洋的,以舒伯特为代表,现在开始有中国的艺术歌曲。
但实际上中国艺术歌曲在上世纪20年代就开始了。从青主的《大江东去》到赵元任、黄自一直过来。现在选择较多的艺术歌曲除了我写的唐风古韵的作品,还有上海作曲家陆在易的作品。
所以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这40年一路走来见证了我们的艺术要有自己的根,但是又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要和时代同步,有一种开阔的胸怀,借鉴不同的手法才行。
贞观:您合作的一些影视作曲里有很浓厚的西北的感觉,陕西、西安这块地方对您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赵季平:我父亲(画家赵望云)在上世纪40年代去西部写生,带着他的学生黄胄,住在甘肃平凉那里。我就出生在那里,1945年7月生,满月后回的西安。那时候刚抗战胜利,之后我一直在西安生活。我基本不会在外地写,重要的创作都要回到西安。
到了西安以后就有一种沉浸感,可能还有心里的一点东西。我觉得这个地方不浮躁,能静下心,很自然进入常规创作状态。我的创作不是像别人认为的艺术家都是半夜不睡觉,我生活作息很规律,每天上午写东西,到下午晚上就不写。到其他地方感觉不对,所以这个地方皇天后土,很有意思。
我从小看着父亲画画,像他的学生黄胄、方济众、徐庶之这些人,相当于我的哥哥。石鲁给我谈过音乐。豫剧樊粹庭、常香玉、陈素珍,以前和父亲经常一起创作剧本,就在我家听豫剧,耳濡目染。京剧艺术大师尚小云也常来我家,他的儿子尚长荣,我叫长荣哥。
后来在戏曲研究院呆了21年,在那秦腔眉户碗碗腔的戏园里面灌了那么多年耳音。那时我父亲就说,你音乐学院出来,一定要好好把这一课补上,一待21年。
小时候看着父亲作画,挂上以后他在那琢磨。我看着我父亲的每一幅画,里面都有音乐,都有故事。父亲的画,不是现在那些重复制作的画,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倾注了生活中间积累的东西。我能感觉到每一幅画都是故事,每一幅画都有音乐的存在。这种感觉像一种修辞手法,通感。
没错,通感。
本文所提及人物
青主(1893-1959),广东惠城人,原名廖尚果,音乐家,理论家,1920年在德国留学期间创作的《大江东去》,是中国艺术歌曲的开山之作。
赵元任(1892.11.3-1982.2.24),江苏常州人,中国现代语言之父,现代音乐学先驱。代表作《教我如何不想她》。
赵望云(1906-1977),河北束鹿人,现代著名国画家,开创长安画派。
石鲁(1919-1982),四川仁寿人,现代著名国画家,与赵望云创立长安画派。
黄胄(1925-1997),河北蠡县人,师从赵望云,中国画艺术大师,收藏家。
方济众(1923-1987),陕西勉县人,师从赵望云,现代画家,长安画派代表画家之一。
徐庶之(1922-2002),河南光山人,师从赵望云,长安画派代表画家之一,擅国画。
樊粹庭(1905-1966),河南遂平人,著名豫剧作家、改革家、教育家,现代豫剧之父。
常香玉(1923-2004),河南巩县人,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代表作有《花木兰》《拷红》《断桥》《大祭桩》。
陈素珍(1918-1994),陕西富平人,豫剧皇后,编剧、导演、戏曲教育家。
尚小云(1900-1976),河北邢台市人,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京剧“四大名旦”之一。
尚长荣(1940-),京剧净角演员,尚小云第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