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书架
2019-05-23戴建华
戴建华
人的成长离不开“文献”。朱熹说:“文,典籍也;献,贤也。”文献本是文字资料和博学熟悉掌故的贤人。丁酉残秋,蒙师先文德公被难,下放我村劳动。乡人朴厚,他反而得到耕读之惠。起初,他大胆而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可不可以带点书到乡下,意外得到许可。他有两部大书:中华书局排印的《四部备要》,世界书局影印的《十三经注疏》。放在牛棚里,平时可以“偷读”,有情况时就贴上封条。过了七年,我出生。稍长,就跟文德公学习,一直到他1978年平反。21年间,他只教了我一个学生。公归道山,我填了四阕《捣练子》纪念他,其中两首写道:“芳草碧,绿波涟,忍把吟鞭换牧鞭。林表但闻啼杜宇,不通消息到人间。”“春料峭,月婵娟,永夜听涛对榻眠。如饮醇醪人自醉,来从故纸觅桃源。”这都是写实。
文德公在我心田播下了读书种子,也让了我找到了几部终生相随的书。
《诗经》。《诗经》首先是我童年识字的课本。口耳相传,识读相随,本是我们的传统。文德公挑选些易于记诵的篇章,先让我囫囵吞枣地背下来,然后多识文字以及草木虫鱼鸟兽之名。“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先生在清漳岸边放牛,小子得随杖履,“春日迟迟,采蘩祁祁”,从“杨柳依依”,到“雨雪霏霏”,触景生情,一唱三叹。稍知“断章取义”,略有会心别裁。从某种角度说,《诗经》是华夏文明童年时代的天籁之音,与民族的故事、习俗、情感、历史、文化息息相关,绝非“第一部诗歌总集”那么简单。记得去年除夕,澳门大学荣休教授施议对先生发来贺词:“乐酒今夕,曰为改岁。展也大成,域彼四海。”用的都是《诗经》成句,却完全契合当下的情景和形势。暮春三月,我到深圳,承蒙书友们热情款待,我也尝试集《诗经》成句表达对友情的珍重:“南国是式,在水一方。君子有酒,尔肴既将。何以赠之?示我周行。既曰归止,我心忧伤。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似乎胜过自造千言万语。频年以来,常读常新。我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就是再苦读二十年,力争能够接着写若干条类似乾嘉学者那样的关于《诗经》的笔记。
《楚辞》。我们的古典诗歌有两个源头:一是《诗经》,另一是《楚辞》。《诗品》里说“檀(超)谢(超宗)七君”源出颜延之,颜延之源出陆机,陆机源出曹植,曹植源出《国风》;又说陶渊明源出应璩,应璩源出曹丕,曹丕源出李陵,李陵源出《楚辞》。数代诗人,一脉深传,故读书也要探本求源。屈子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有姓名的大诗人,他名平字原。先文德公讲读《离骚》,岸芷汀兰,山桂丘椒,一一指认。《离骚》屡见“死”字,如“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又如“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又如“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又如“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就是宁死不改初心。然则《离骚》又屡见“恐”字。屈子死且不惧,何恐之有?他说“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又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又说“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又说“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屈子志洁行芳,司马迁称他可“与日月争光”。先文德公讲解屈子辞,动情处偃仰啸歌,黯然至于泣下。我受到震撼,至今常读常诵。我家乡地处故楚,也想写一点读屈心得。
《说文解字》。可简称《说文》,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汉字字源的划时代著作,也可以形象地说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字典。作者是东汉的许慎,慎字叔重,是有名的经学家。《说文》解释了9353个汉字,言简意赅。比如说:“仁,亲也。从人从二。”“亲”是至爱,“从人从二”就是爱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别人。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文德公字字讲解,注意实际应用。一次陪侍先生早餐,佐餐有自制小河鱼,腐乳是茴香型,我说可惜都不辣。先生随口说,早餐不宜吃荤。吃鱼不吃辣椒,这叫“不吃荤”?先生用筷子指指我,说“《说文》曰”。哦哦,想起来了,《说文》曰:“荤,臭菜也。”“臭”读如“嗅”,“臭菜”是指有强烈刺激味道的蔬菜,如大葱、大蒜、芫荽等,辣椒也是。我学习《说文》的过程,有趣而又严肃,至今兴味盎然,但不敢造次,而今书肆戏说文字的书实在太多了。
《杜陵诗史》。宋刊《王状元集百家注编年杜陵诗史》,贵池刘世珩《玉海堂景宋元本丛书》重刊,刻印精工,不失宋本风貌。版存扬州古籍刻印社,因以刷印二百部,我的这部编号是052号。我长大些知道先文德公不喜欢李白的诗文,我看到他在《李太白全集》上的批语。比如《与韩荆州书》:“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也?”公批曰:“开口即是胡说,哪有此话?”我查找了很久,也确实没有找到这句话的出处,想是太白恭维韩朝宗的话。太白诗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公批曰:“这小子竟吹。”太白在先文德公的心目中,是怀才不遇的人,也是志大才疏的人。公喜欢杜甫的诗,杜诗《详注》《镜铨》,以及《读杜心解》等等,他都反复雒诵体察。但在我的童年,先文德公教我的首先是太白的诗,公不愿意以自己的好恶来作取舍,但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你什么时候觉得工部诗好过翰林,那就真懂诗了。”我后来南北奔波,遭遇蹭蹬,一下子明白了杜诗的佳处,可惜无法告诉文德公了。我在成都杜甫草堂看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诗碑,谢无量先生书丹,霎时感到血往上涌,很震撼。少陵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白居易诗曰“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巩溪诗话》卷九:“子美诗意宁苦身以利人,乐天诗意推身利而利人。二者相较,少陵为难。”陆游诗曰:“天寒欲与人同醉,安得长江化浊醪。”纪晓岚评曰:“即子美广厦、乐天大裘意。”细味诗意,乐天的与人同暖,放翁的与人同醉自然也高尚,但不承认他们与子美“冻死亦足”的境界有高下之分,也是不客观的。
《呐喊》。先文德公下放我村的时候,也还买点新书。那时可以买到,也很可看的书,就是鲁迅先生文集。封面白底绿字,有大先生头像的那种。我看《呐喊》,先读《阿Q正传》,读到“第一章 序”就被吸引,觉得庄谐杂陈,趣味横生。从此爱看大先生书,至今不辍。新文学的小说,我以为大先生和沈从文先生的最好。沈先生是把我民族的美展现给你欣赏,大先生是把我民族的恶解剖让你警醒。相比之下,我觉得大先生更难能。大先生的杂文当然好,《灯下漫笔》《拿来主义》,等等,文章好像是昨天写的,墨迹未干,言犹在耳,启人沉思。
《中国哲学史》和《西方哲学史》。前者是冯友兰先生所著,后者是英国罗素所著。读这两部书,可以懂得东西方哲学的一些常识。芝生先生说,哲学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反思。我们可以不研究哲学,但不能不读一点、懂一点哲学。芝生先生引用《大雅·文王》的诗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来形容中国哲学的前途和使命,简约而又令人深思有得,所以李慎之先生认为学习中国哲学,冯先生是“可超不可越”的人物。记得先文德公在清漳岸边放牛的时候,曾以牧鞭指着汤汤河水对我说起,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河流”。我就做连续踏入清漳状,对文德公说,人可以一万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公笑着对我说,虽然只有一秒钟,你前一次踏入和后一次踏入的还是同一条河吗?从生活经验看是,从哲学思考不是。
古今中外的书,我真是读了不少,也慢慢懂得一些,但上面七本书,是我读书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