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狼
2019-05-23普里什文
国有林驻守在田野的尽头,直竖着耳朵。田野在观望,森林在倾听。在田野的另一头,依傍着波尼科夫卡村。村子就像位老妇人,坐在那里,把在田野里看到的,在林子里听到的,以及她自以为看到或听闻的一切,一股脑儿都捡拾进口袋里。
林子的边角,田野的零碎,给那干瘪的老妇人收集起来,装满了一个又一个口袋。听年迈的斯皮里多诺夫娜讲述她在林中的惊魂之夜,我们常吓得毛骨悚然,也惊异于野狼留下记号的奇特习性。如今回想起来,这林子与田野里,最最令人称奇的还是斯皮里多诺夫娜本人。
那时候,她跟我们一同住在波尼科夫卡村。她是个“护理婆婆”,一家家走街串巷,只要哪家有孩子病了,她就会留在那儿,照顾孩子直到病愈。每次哪户贫苦人家有孩子病倒了,这位枯瘦的老妇人就会出现在门口,问道:“小家伙还在吗?”
于是,孩子的母亲就可以继续安心干活了,知道孩子会得到精心的照料。再没有哪个母亲比斯皮里多诺夫娜老太太更体贴、更慈爱了。就像有些女人,会把爱心倾注在许多人身上,斯皮里多诺夫娜慷慨地把她的慈母之爱,灌注给一个又一个孩子。当一个孩子康复了,同她亲如骨肉,她却不得不依依分别,转而照顾下一个。她总爱同我们讲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
那是新年的夜里,一个老人躺在森林的另一头,奄奄一息。小木屋里,除了孤苦无依的孙儿,再没别人陪着他。因为老人无力照料婴儿,孩子号啕大哭,发起了高烧。做完晚间弥撒,有人告诉斯皮里多诺夫娜,在林子的另一头有个老人和小孩都快不行了。按照本地的风俗,做完弥撒,人们要带上祭品去墓地,追念逝者。斯皮里多诺夫娜也不例外,她烘了些馅饼带去。墓地里坟堆坟,碑垒碑,各家的坟墓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只有凭着松树上的刻痕,才分辨得出亲人的墓,有时一棵树上就有几道刻痕。本来,墓地早该迁址别处了,可人人都习惯了葬在此处。此处地势较高,下面是干燥的沙土,亲人们可以舒坦地长眠在此处,在世的人也方便前来,摆食设祭,慎终追远。妇人们摆开馅饼,神父为他们祷告。之后,教堂执事会过来,把祭品捡拾进自己的口袋里。教堂执事的小猪也过来了,看看能找到什么东西填填肚子,这头小猪老早就被一匹下巴尖削的幼狼盯上了。
斯皮里多诺夫娜不是本地人,她的亲人并不葬在此处,可她同样在新坟前痛哭流涕,不胜悲伤。等祭扫的人群散后,她把馅饼掰碎,一一撒在坟前。她经常留意着,不让祭品落进教堂执事的口袋里——不一会儿,鸟儿纷纷飞落下来,啄食碎屑。看到覆着白雪的松树间,阳光丝丝普照,鸟儿沐浴嬉戏,令人心生欢悦。此时,斯皮里多诺夫娜的心里感到一种神赐的平安——如果这位老太太心里流溢着神赐的平安,生活對她来说,就足够美好惬意了。
这时候,那匹幼狼沿着沟渠,悄悄跟踪着教堂执事的小猪,直到它差不多撞着了老太太,吓得魂飞魄散,这才飞奔过田野,钻进国有林中。幼狼在雪地上的新鲜脚踪,立刻被一群滑雪的猎人发现,穷追不舍。可突然之间,天色昏沉了下来,雪越下越紧,越积越厚,狂风大雪抹去了地上的脚踪。只有在林子深处,透不进风的地方,野狼在树桩子上和灌木丛里留下的记号,没有被雪掩盖。野狼用自己的方式解读这些记号,然后留下自己的。后来又来了别的野狼,便依次轮流着读记号,做记号。野狼就这样阅读着野狼世界的新闻,探听关乎它们的人类世界的消息。那匹追踪教堂执事的小猪的幼狼,现在也在每一根树桩子上,写下了自己的故事。
天色昏沉,斯皮里多诺夫娜心里也一沉。如果她没法赶到那婴孩身边,孩子就必死无疑了。透过窗户,她焦急地张望着,看看暴风雪有没有减弱。向晚时分,暴风雪暂时止歇了,可这也不顶事儿,因为她要从森林里穿过,而晚上的时候,那里有成群的野狼在潜行觅食。斯皮里多诺夫娜左思右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候,邻居抱着个小孩儿走了进来。
“小宝贝,”她对孩子说,“往窗外看看,告诉奶奶:我是去,还是不去?”像老法一样,她相信纯洁的孩子不会说谎。“我会迷路吗?会冻着吗?野狼会来吃我吗?”
“野狼不会吃你的,奶奶。”
于是,斯皮里多诺夫娜定下心来,决定要去。邻居去给栗色马套上马具,这时候,盯着马的那匹幼狼连蹦带跳跑进了森林,在沿途的灌木丛里留下记号,告诉别的狼:今天晚上,斯皮里多诺夫娜要驾着栗色马穿过林子。
田野机警的眼睛,被暴风雪蒙蔽了;森林灵敏的耳朵,也被暴风雪遮住了。可野狼自有办法知道,风很快就要止息,月亮也会破云而出。领头的母狼决心再次测试一下它那大脑袋伴侣的勇力,在林间留下记号,召集狼群全体,举行盛大的集会。野狼嗅着记号,意味深长,悄悄爬过软绵绵的雪地,聚集在森林的边缘,围绕着它们年长的头目。
野狼集会,真是挑了个良宵。月亮很快就出来了,黑黝黝的磨坊矗立在田野里,映得清清楚楚。在白雪的映衬下,苦艾树丛看上去黑森森的,野狼一开始把它错当成是老乡,从田野里走出来。
森林侧耳细听,听到遥远的波尼科夫卡,一匹小马驹在对月长嘶。野狼炯炯的眼睛,看见一驾低矮的农民雪橇,在白雪的银浪上滑行,如同一叶扁舟,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低低沉下,一路星火,朝着磨坊的黑岛疾驰。雪橇驶过磨坊,越爬越高。召集狼群的大脑袋老狼,请求母狼的批准,冲上前去,准备行动。
斯皮里多诺夫娜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做着甜美的梦,梦见自己已经坐在火炉边,双手抱着那孩子,摇啊摇的。
斯皮里多诺夫娜一点都没注意到野狼的记号。她有自己的记号,并且坚信不疑,栗色马只顾嘚嘚地一路向前。如果自己不能亲眼看路,最好放心地依靠你胯下的那匹马,因为它明白,哪块地方最坚实。如果你勒紧缰绳,就会立刻偏离正道,再也别想回来。于是,老太太继续打着盹儿。在梦中,她已经到了那户人家,正坐在炕上,怀里抱着孩子,轻轻摇着。而野狼已潜行到了地板上,来了那么一大群,一匹踩在另一匹身上——越爬越高,差不多就要够着炕头了。
可孩子看不见野狼。孩子渐渐康复了过来,小脸蛋红扑扑的,好似红苹果,一双小手伸了出来,嘴里喊着老太太“妈妈”。
野狼越爬越高。斯皮里多诺夫娜勃然大怒,正想着随手抓起什么掷过去,突然之间,转念一想,紧紧抱住孩子,来到狼群中间,跪了下来,身子伏得低低的。
“父狼爷爷,我求求你们,不是为着我自己,而是为着我这小天使,求求你们,走开吧,别再吓着娃儿了。你们也是当爹的,不是么?”
那野狼是怎么答复她的,斯皮里多诺夫娜没有听着,因为她在雪堆里醒了过来,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那栗色马的一双耳朵,从雪里戳出来。老狼大惑不解:那雪橇已在山头露了出来,照理说应该直奔狼群而来才对,怎么就不见了呢?大脑袋公狼踌躇了半晌,尽管心高气傲,还是交了权,让它聪明的伴侣来定夺。
母狼想起来,有个地势更高的地点好登高俯瞰,就从暗影里走出来,领着狼群踏雪而行。狼群往下一看,真是撞上了好运,栗色马从桥上摔了下来,掉进了雪堆里。泠泠的月色下,野狼的毛色闪着银幽幽的光,它们悄悄走到坡边,一双双火烧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底下。
斯皮里多诺夫娜困在雪橇里手忙脚乱,她越是喊那栗色马往前走,马在雪堆里就陷得越深。她正要走到大路上,试着用手拽那缰绳,猛地瞥见上面一圈火烧似的眼睛,吓得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公狼又取得了领导权。它后腿蹬在雪里,随时准备纵身一扑。可是刹那间,公狼也和斯皮里多诺夫娜一样,呆呆地立着,一动不动。
野狼有个奇特的习性,对于静止不动的東西尤其害怕,唯恐里面藏着什么活物。就连一棵刚刚被连根拔起的树,它们看着,也是心惊肉跳的,不敢马上靠近,而是先试着安抚那纹丝不动的神秘东西,然后才怯生生地走到近前,又敬又畏地留下自己的记号。
在这当口,老太太脚下,要是有条冻僵的脆枝折了,或者她稍稍动一下身子,野狼就会扑将过来,把她和栗色马撕成碎片。老太太没有拔腿就逃,而是一步向前,跪倒在地,身子伏得低低的:“父狼爷爷,我求求你们,不是为着我自己,而是为着我的小天使。可怜可怜孩子吧,你们也是当爹的呀。”
老太太就这样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野狼看着一动不动的老太太,大惑不解,又惊又怕。野狼望着眼前这黑乎乎的神秘东西,纹丝不动,却显然是个活物,不由心中大乱,想着要逃到那清辉流溢的月色下。聪明的母狼从大脑袋公狼身后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一动不动的老太太,又敬又畏地留下记号,然后沿着空地边缘走开了。其他野狼跟在后面,一个个上前去闻了闻老太太,敬畏地留下记号。就这样,野狼一匹匹跟在头狼身后,排着队离开了那可怖的地方。
这段遭遇野狼的惊魂之夜,斯皮里多诺夫娜跟我们讲了很多回。每次听来,我们都是毛骨悚然,也惊异于野狼留下记号的奇特习性。故事讲完的时候,老太太总是轻松地一笑:“孩子们,等我起身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湿淋淋的。”
谭旭东/推荐03
普里什文是俄罗斯自然文学作家。《父狼》这篇散文读起来很感人。一是斯皮里多诺夫娜老奶奶的形象感人,她勤劳、有爱、慈悲,爱护森林里的孩子;二是幼狼、父狼、母狼的形象描述得好,让读者重新理解了自然生命;三是散文里描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令人震撼。当然,这篇散文的环境描写也很有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