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父女的生命约定
2019-05-23丹颜
丹颜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火。 —梵高
为人子女,3个月内,父母相继患癌,这对一个刚满20岁的女孩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她该何去何从?为人父母,当生命骤然进入倒计时,夙愿未酬,女儿的艺术梦想还没有实现,他能为她再做些什么?
2018年11月,王天月和父亲王飞用一本素描“抗癌日记”、一段视频,讲述了一个温暖而又感伤的故事……
这条路很难,只要你喜欢,爸爸就支持你
2018年的冬天,北方似乎冷得特别迟,即便下雪也吝啬得只有薄薄一层。从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住院部走廊的窗户望出去,浑河还没有上冻,河水泛着淡淡的青玉色,两岸树梢上笼着一层暗绿,其间夹着藤黄,河畔延伸出来的小岛上还有些许过渡似的赭红。地是纯白的,天色青蓝……这幅景致,在王天月眼里,有着很特别的层次美,她拿出手机,“咔嚓”一下把风景定格住。“爸爸一直念叨,下点儿小雪,河景才好看。我拍下来,留着以后画。”王天月微笑着对记者说。
她剪着齐耳短发,白净的小脸上架着一副眼镜,斯文秀气。父母相继患癌,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柔弱的姑娘,肩上扛着如此沉重的担子。这半年来,她用一支素描笔画出了父亲抗癌生活的点点滴滴。她说:“爸妈生病的时候,我无助过,甚至抑郁过,可当我拿起画笔凝视父亲的时候,才发现,父亲给我的关爱太多太多,我其实是最幸福的女儿。”
倘若时光倒回到两年前,王天月还是一个有着小小烦恼的少女。高中毕业后,她放弃了读师范大学的机会,在家自修美术。受做画师的父亲影响,她酷爱画画,可是连考了几年父亲的母校—鲁迅美术学院,都因为微弱的差距落榜了。
2017年,王天月第三次以两分之差落榜。眼看同学们都开始找工作实习了,她失落极了。亲戚们纷纷劝王天月的父母,学艺术有什么用,天月爸爸还不是没挣到钱。亲戚们说的是事实,王天月家境一般,妈妈在一家企业工作,收入不高,爸爸王飞常年在外地的画室教画,最近几年,画室不景气,两年多没开出工资来了。可他不愿中途放棄学生,一直没有离开。
王天月流着眼泪想要辩解,王飞摸着女儿的头,说:“莫奈当年即便是画箱被卷到海里,没有颜料,依然坚持自己的绘画梦想,你这点儿挫折算什么呢?再说高考年年有,只要你喜欢画画,爸妈就支持你。”“可是爸爸,他们不该说你。”王飞摇摇头,“别人怎么说爸爸不重要。”
王天月眼里的父亲善良,甚至有点儿傻气。画室年底结费的时候,他总是不忍心收那些家境困难的学生的钱,次次挨老板批。起初,王天月不理解,直到她看了梵高的传记,看到他去伦敦贫民窟孩子家讨要学费,最终空手而归时,一下子释然了。父亲喜欢梵高、莫奈,骨子里似乎也有着和两位画家一样的痴和纯真。而这份痴和对绘画的执著也遗传给了王天月。
王天月喜欢画画,四五岁的时候,就坐在小板凳上涂涂抹抹。小学时,她的画作就开始在学校的对外交流会中展出了。那时,王天月特别黏爸爸。每到暑假,她最喜欢和爸爸一起去农村写生。说好的四五点钟起床,她总是提前一两个小时起来,兴奋地去敲爸爸的门。父女俩走在山间小路上,踏着露水,伴着寥落的晨星,听着不知名的小虫的轻吟浅唱,嗅着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香,一边聊天,一边望着东方的地平线,看着那片天渐渐由粉色、橙色、黄色、青灰色过渡相接。晨雾朦胧中,爸爸兴奋地给小天月讲莫奈的名画《日出》,那感觉真是美极了。
可惜王飞常年在外地,很少有机会指导女儿。但有一件事是他坚持的:女儿的文化课一定要过关。他认为,真正的画家要有文化底蕴,而不是毫无思想的画匠。正因如此,王天月高考文化课成绩远超本科分数线,但由于之前没受过系统的美术训练,她的艺考之路异常艰辛。王飞告诉女儿,艺术的道路很苦也很孤独,也许像梵高一样一辈子只卖出去一幅画,像莫奈那样穷到买不起颜料,但是一旦选择了它,就要坚持下去。王天月使劲儿点点头。
父亲的支持给了王天月莫大的勇气,但就在她鼓足精神再次备考时,不幸降临了。2017年9月,母亲退休前一个月,被查出患有子宫内膜癌,手术签字的时候,王飞的手抖得厉害,王天月握住父亲的手,拿起笔,“爸爸,我来。”母亲的手术很成功,一家人暂时松了一口气,然而,更大的灾难接踵而至,2018年2月底,王飞被查出胆管癌晚期,医生说,存活期超不过一年。王天月的天彻底塌了。
从今天起,爸爸的愿望只有一个
王天月纠结着,不敢告诉父亲实情,整整两个月,她精神恍惚,白天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好几次车开过来都不知道。夜里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想到父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她的身体开始变差,经常感到腿疼和四肢发麻,被诊断为抑郁引起的严重躯体化症状。
可她不敢倒下,家里经济压力越来越大,父母手术的钱都是借的。心绪纷乱的夜晚,王天月拿起画笔,把所有的苦痛和压力诉诸笔端,随着笔尖的游走,她的内心恍惚有了片刻的宁静。
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天月试着把画作发到朋友圈,没想到很多人来求画。她帮服装店画墙画,帮宠物店的老板画长颈鹿:可爱的小脑袋透过窗伸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朋友们赞不绝口。
女儿的画被人认可,王飞欣慰极了。他兴致勃勃地说:“等我退休了,就买一处河景房,咱爷儿俩开一间画室,专门自己作画。”王天月艰难地开口:“爸爸,如果您的病比想象的严重呢?”王飞愣住了。女儿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那么远,又那么近、那么清晰。他问:“是癌症吗?”王天月轻轻点头。
王飞沉默许久。冷静下来后,他告诉女儿,“有些风雨总要承受,爸爸最喜欢梵高的向日葵,因为那是面朝太阳而生的花朵,那灿烂的黄色就像太阳放射出的光芒一样,明快纯粹。无论做人还是画画,都应该如此。谢谢你告诉爸爸病情,让我有权利和尊严支配最后的生命。”王飞开始积极配合治疗,王天月受爸爸影响也渐渐走出阴霾。2018年6月,王天月带着父亲住进了位于沈阳市的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在病房里,王飞看着窗外的浑河,笑着说:“这里真好啊,闺女,咱提早实现了河景房的愿望!”为了不让女儿担心,他很少喊痛,有时太难受了,就开玩笑说:“完了,爸爸要‘滚犊子了。”王天月说:“爸爸,你脸皱得像丑橘一样,生生不息的,离‘滚犊子远着呢。”说完,父女俩大笑起来。
为了照顾爸爸,王天月放弃了去画室封闭练习的机会,24小时守在病房。只要父亲精神好,父女俩就聊画画技法,谈他们最喜欢的画家。医院里不能画水彩画,王天月只能做简单的素描,练习被迫中断了。美院的考试在即,王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还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呢。一天,他对王天月说:“姑娘,要不你画爸爸?”
“好呀!”王天月觉得这个提议太棒了,爸爸大眼睛双眼皮,五官立体帅气,是人物素描的最佳人选。她赶紧拿出素描本和笔,摆好架势画起来。
画画的时候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在纸上“沙沙”游走的声音。当王天月凝视父亲的时候,蓦地发现父亲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父亲还是从小到大爱她护她的父亲;陌生的是,她竟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观察过父亲,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忍着病痛微笑的表情,还有,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白了……
王天月思绪纷飞,眼睛湿润了。她恍然忆起,上一次画爸爸还是小学的时候。她去爸爸工作的画室,看到爸爸正在给一群画素描的学生当模特,年幼的她便也跟着画。那时候她画的爸爸圆圆的脸,戴着眼镜,还有胖胖的大肚腩,不知谁说了一句,“真像日本翻译官!”学生们哄堂大笑。小天月脸羞得通红。爸爸走过来拿起她的画,仔细看了看,认真地说:“不错,我姑娘画得特别好!”在爸爸眼中,她永远都是那么优秀。
王天月看爸爸的时候,爸爸也在凝视着她,他的眼里满是疼爱、渴望和悲伤……仿佛还在昨天,女儿还是那个背着画板,蹦蹦跳跳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看日出的小姑娘。王飞深爱着女儿,珍视她的才华,他觉得女儿的画有一种灵性,那是未被应试绘画套路住的,难得的天然灵气。他甚至觉得,女儿笔下有大师的影子,就像一块未经琢磨的美玉,假以时日,一定会散发出夺目的光彩。只要女儿肯坚持,总有那么一天,无论他能否看见。
最后的约定:我留不住你,只愿来生再聚
王天月和父亲达成了默契。她试着用画笔留住父亲与病魔作斗争的点点滴滴,而王飞只想让女儿练笔不辍,早日跨入心仪的艺术殿堂。在他看来,做女儿的模特,大概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尽管已经拿不了笔,可女儿的每一幅画他都会认真点评。在他的鼓励下,几个月的时间,王天月就画了一大本。
2018年9月,王天月把这些画做成视频放在自己的微博里,画里有躺着的爸爸、理发的爸爸、看手机的爸爸、吃饺子的爸爸……视频一上传,感动了无数网友。王天月最得意的画是爸爸吃饺子的素描。那是王飞手术后不久,腰上的刀口还清晰可见,那几天爸爸的状态特别好,亲自下厨包饺子。爸爸特别喜欢吃饺子,即便是清淡的素白菜馅饺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我特别喜欢这张画,那时候,爸爸还胖一点儿。”说到这,王天月有些哽咽,但随即又笑了,说:“爸爸吃东西的时候特别可爱。”
生命临近倒计时,王天月笔下的爸爸越来越瘦了,身高接近1.8米的王飞,体重已经从190斤掉到了130斤。王天月安慰父亲,“爸爸越瘦越帅!”王飞笑着说:“你看爸爸多棒,一个人能当好几个模特用了。”每天,王天月作画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她的内心却澎湃着强烈的情感,酸甜苦辣冲撞在一起,让她回忆起很多尘封的往事。
在王天月的记忆里,爸爸一直很温和,总是想尽办法满足她的心愿。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爸爸来接她放学,背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斜挎包。那天很冷,爸爸用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爸爸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爸爸走得很快,我小跑跟着。爸爸带我到一个小摊旁,买了些小吃给我吃。然后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拉开挎包拉链,一个毛茸茸的小狗脑袋探了出来。”王天月惊喜极了,她最喜欢小动物了。“爸爸眼里满是宠溺,微笑着对我说:‘刚才坐车怕被人發现,现在终于可以透透气了。”后来,王天月给小狗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啵啵。“如今,啵啵早就不在了,可那温暖的一幕,至今难忘。”
2018年11月底,王天月再次收拾行囊去大连考试。临行前,她在病床前流连许久。她很担心自己考试的日子里,爸爸会突然离去。尽管不舍,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的王飞还是努力坐起身,向她摆手,“爸爸答应你,一定等你回来。”
王天月考试回来不久,王飞的病情突然恶化,一周后,平静地离去了。12月9日,他始终没等到王天月放榜的那一天。临终前,他嘱咐女儿:“爸爸希望你在最困难的时候能够坚持下去,因为你已经离成功不远了。至于将来,爸爸妈妈可能帮不上你,只希望我的天月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做自己开心的事,可以办画展,做一个油画家。”
第二天,王天月在微博里写道:我留不住你,只愿来生再聚,那时就是我爱你保护你,我会好好生活,去尝试以前不敢做的事,勇敢一点儿,去争取快乐。这是她和爸爸最后的约定。
王飞生前曾对记者说:“有这样的女儿,我很知足。”王天月说:“我会继续努力,早日实现艺术梦想,天国的爸爸一定看得到。”这对父女用一支画笔彼此成全,或许,这份执著常人难以理解,但这已不重要,就像画家梵高说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能看到烟。但是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