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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荫浏音乐起源观散议

2019-05-23□刘

中国音乐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杨先生本能起源

□刘 勇

杨荫浏先生是20世纪我国最杰出的音乐学家。他集中国音乐史与传统音乐研究于一身,在两个领域都竖起座座丰碑。尤其是在中国古代音乐史领域,更被称作“不可逾越的高峰”。

杨先生生于1899年,仙逝于1984年。晚清时期他还年幼,但已经开始接受传统文化教育,开始接触民间音乐,拜道士颖泉、华彦钧学习各种乐器,并于清朝的最后一年入天韵社随吴畹卿学习昆曲、琵琶、三弦等。进入民国以后,他经历了各种音乐学习,中西兼通,迅速成长为一位杰出的中国音乐家。应该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他不但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文化与传统音乐方面的基础,而且向社会贡献出大量优秀学术成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完成于1943年的《中国音乐史纲》(以下简称《史纲》)。1949年后,杨先生开始了新的学术工作。1959年,他接受了编写中国音乐史的任务,耗时22年(其中包括了“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时间),于1981年出版了他的史学巨著《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以下简称《史稿》)。

《史稿》面世后,《史纲》逐渐被冷落。这里的原因很多:1.《史纲》本来就印数不多,流行不广,加之当时深入学习音乐史的人也少,知道它的自然不会多。2.《史稿》的出版时期恰好是我国高校音乐教育在经历“文革”之后走向复苏和蓬勃发展的时期。印数多,用量大,又是名家的新成果,熟悉它的人自然就多。3.《史稿》虽然并非完美之作,但总体学术水平要高于《史纲》,这是得到学术界公认的。以上诸种原因,使得《史纲》有逐渐被淡忘的趋势。在《史稿》面世后才开始学习中国音乐史的年轻学者,甚至很多不知道有这本书。

虽然如此,《史纲》的学术价值却是显而易见的,学术风格也是鲜明而独特的。1999年,在纪念杨荫浏先生诞辰100周年大会上,郑祖襄教授宣读了他的论文《一部仍有学术价值的旧著——谈杨荫浏先生的〈中国音乐史纲〉》。郑教授在文中对《史纲》的成书背景作了客观的介绍,并对其学术价值和贡献作了如下几个方面的总结:

1.《史纲》比较强调引用原始史料的重要性。

2.《史纲》比较注重音乐本身的研究。

3.《史纲》重视音乐的基础理论——乐律学。

4.《史纲》侧重音乐与语言关系的研究。

除以上四点外,“夹杂在《史纲》的各方面论述中,常常可以看到杨荫浏精辟的学术分析”①郑祖襄:《一部仍有学术价值的旧著——谈杨荫浏先生的〈中国音乐史纲〉》,《中国音乐学》1999年第4期,第27页。。郑教授还为《史稿》没有能够全部吸收《史纲》的成果感到惋惜。

笔者认为,郑教授的分析是中肯的。《史纲》非但“仍有价值”,而且其价值仍有待继续挖掘。在此,笔者浅论杨先生的音乐起源观,以钩沉杨先生早在《史稿》前30多年就已经达到的艺术学理论水平。

当代文艺理论认为,音乐是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杨先生十分重视意识形态,在《史纲》中,他把“历史的音乐观”作为全书的第一部分进行论述。而第一部分的第一小节,竟然是这样一个标题:“音乐与欲望”。杨先生说:“自周秦以至于汉、魏、六朝的学者,几乎公认声——音乐的爱好——为人生的一种欲望;而把它与色和味相提并论。”他引用了《荀子·王霸》中的话:“故人之情,口好味,而臭味莫美焉;耳好声,而声乐莫大焉;目好色,而文章致繁,妇女莫众焉。……合天下之所同愿,兼而有之。”在该篇中,还有“人情之所同欲”的话。杨先生说:“他(荀子,笔者注)把味、声与色,统称为欲、为愿。”接着,杨先生又引用《吕氏春秋·情欲》中的话:“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故耳之欲五声,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贵、贱、愚、智、贤、不肖,欲之若一。”杨先生总结说:“古人言论中,像这样的将声、色、味三者,同视为欲的这种思想,流行的很是普遍。从以后所将引举的诸节古人论调中,还可以见到一些。”②本节所引所转杨先生文字,均见《中国音乐史纲》,台北:乐韵出版社,2004年,第1—2页。

杨先生引用的这些话语,笔者相信很多人都看到了,笔者也看到过。但是当笔者看到这些话语时,没有感觉。因为那时笔者才刚刚开始学习中国音乐史,还没有足够的积累以获得学术敏感。同时,笔者也没有看到别的人将这些话语摘引出来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来论述。而杨先生早在1943年,就从古人的话语中发现,古人将声、色、味三者同视为“欲”(与“情”“愿”同义),而这种“欲”又是天生的,也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且是“人情之所同”,“天下之所同”。正是由于人天生具有这种喜听美好声音的本能,能够感知并欣赏美好的声音,才产生了对美好声音的追求。顺着这一思路说下去,很自然地就会导向音乐的起源问题。

但是,杨先生在文字中的确没有提到音乐的起源,而是将欲望问题作为“音乐观”的一部分来讲述的。但音乐观应该包括音乐的起源。杨先生敏感地从古人的论述中捕捉到这方面信息,将其提炼出来,放在本书第一部分的第一节,绝非偶然。细读这些文字,分明就是在讲人的天生之情与事物发生之间的联系。当然,杨先生所引的古人的话,还只说明了人有接受音乐的功能,有喜听音乐的欲望,尚未讲到人创造音乐的本能。这一点,后文将进行论述。

大家熟悉的而杨先生没有引用的,还有荀子在《乐论》篇中讲到的一句话:“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这句话论述的是“乐”,已经和《王霸》篇所论之“声”不在同一个层面,但仍然讲到乐是“人情”所必需。这里的“人情”,与前面的“欲”是同一概念。乐必不免,声、味、色当然也必不免。

嵇康《声无哀乐论》亦云:“及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此人心之至愿,情欲之所钟。”同样指出了人具有喜听美好声音的本能。

至此可以说,古人确有这样一种观念:音乐的产生,如果说不是全部源于人的本能的话,至少与人自身的本能有密切的关系。

下面这句话,不但加固了这种认识,而且几乎可以将音乐的发生直接归因于本能。

民之生,莫有知其始也。含灵抱智,以生天地之间。夫喜怒哀乐之情,好得恶失之性,不学而能,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怒则争斗,喜则咏哥。夫哥者,固乐之始也。咏哥不足,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然则舞又哥之次也。咏哥舞蹈,所以宣其喜心,喜而无节,则流淫莫反。故圣人以五声和其性,以八音节其流,而谓之乐,故能移风易俗,平心正体焉。(《宋书·乐志一》)

“含灵报智”,何等高妙而清楚的表达!人属灵长类动物,意为众灵之长,莫非源于此言?这句话,精准地揭示了人之天性。如果说前引荀子“口好味……耳好声……目好色”之语主要揭示了人的生理机能的话,此处则主要强调了人的心理机能。然总体来讲,音乐的产生脱离不了人的本能。并且请注意,这里讲的是“夫哥者,固乐之始也”。

本能、天性都不属于文化,它也可以进入我们的视野并成为我们的艺术学论题吗?笔者浅见,是可以的,是应该的,是必须的。因为,没有本能,人类就创造不出文化。这方面的研究,正是我们以往所缺乏的。

1991年,郭乃安先生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这篇文章影响甚广,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对某些研究的纠偏作用。郭先生说:“音乐,作为一种人文现象,创造它的是人,享有它的也是人。音乐的意义、价值皆取决于人。”“如果排除人的作用和影响而作孤立的研究,就不能充分地揭示音乐的本质。因为音乐既是为人而创造的,也是为人所创造的,它的每一个细胞里无不渗透着人的因子。”“在音乐本身与其外部诸条件的交互关系中有一个中心的接触点,那就是人。”“人是音乐的出发点和归宿。”①郭乃安:《音乐学,请把目光投向人》,《中国音乐学》1999年第2期,第16—21页。谆谆教导我们考虑问题一定要牢牢抓住人这个主体,并且强调了创造。这一思想,在探讨音乐起源时是非常重要的。虽然此处郭先生不是在讲音乐的起源,也没有明确提出本能的概念,但字里行间,意思非常清楚:音乐的生产和消费只与人有关,而这当然是因为只有人才有这种需求和能力。在文中,郭先生还举出了音乐声学、律学等方面的例子来说明乐音的客观音高与人的听觉机能之间的联系。

人,作为灵长类动物之长,生来具有各种先天机能。所谓“含灵抱智”,此之谓也。就音乐艺术而言,人如果没有创造音乐的能力,就不会有音乐;如果人没有音乐的耳朵,也不会有音乐。这个道理应该是浅显的,是能够讲得通的。郭先生讲“人是音乐的出发点和归宿”,不正是这个意思吗?我们经常用“对牛弹琴”来从反面表达此意,说明这本来是极简单的道理。尽管有人说奶牛听了音乐能多下奶,还有人在传播为骆驼演奏音乐而骆驼听了落泪的视频,还有资料表明鹦鹉也可以随着人的音乐跳舞,②〔美〕多纳德·霍杰斯(Donald A.Hodges)、戴维·西博而德(David C.Sebald):《人类的音乐经验》,刘沛译,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42页。但是这能说明牛和骆驼或鹦鹉是音乐的出发点和归宿吗?即便有此现象,也不难理解,大概是因为某些动物与人类在某种微妙的程度上有相似的听觉反应,但总不能说音乐是牛或骆驼或鹦鹉的创造物,或者音乐是为人以外的其他动物创造的。有些动物的耳朵可能比人类还要灵敏,可是它们的耳朵不是音乐的耳朵。

“人的音乐性”是民族音乐学界常提的话题。这一命题来自英国民族音乐学家John Blacking的名著How Musical Is Man(中文译为《人的音乐性》)。作者是在文化语境下谈人的音乐性的,但人的音乐性绝不仅仅是个文化概念。抽掉了文化,剩下的恰好是纯粹的人的音乐性。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黑人还是白人,只要是人(属人类),都有音乐性。音乐性是人类之“灵”和“智”的一个方面。早在一个半世纪以前,科学家就开始研究人的音乐性,首当其冲的是音乐心理学和音乐声学。他们关注最多的是人类接受并分析声音(乐音)信号的生理机制,即听觉系统,包括相应的大脑神经系统。直到当下,这两个领域还是将人类如何感知音乐作为重要内容来研究。韩宝强《音的历程》一书,用了五个章来讲听觉系统,包括听觉器官的解剖与功能,以及对乐音各种属性的识别。尽管人们对整个听觉系统的全部工作原理目前尚未取得完全一致的认识,但是,如果人类没有能够对声音信号进行接受和分析的听觉系统,就不会感知音乐,却是再明确不过的。《音乐心理学理论与应用》③〔奥〕沃尔夫冈·马斯特纳克(Wolfgang Mastnak):《音乐心理学理论与应用》,杨燕宜译,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人类的音乐经验》④《人类的音乐经验》,第42页。等著作,也都用大量篇幅讲述了人类感知音乐的生理心理原理。

但是,只研究感知是不够的。感知之前,音乐应该已经存在,否则感知什么呢?如果音乐的存在先于感知,那么音乐是哪里来的呢?难道不是人创造的吗?而人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这还要归结到人的听觉系统。笔者认为,①笔者相信肯定会有此类研究成果。但是由于自己阅读量太小,知识不够,暂时找不到现成的理论支持。人的听觉系统之所以能够接受并解析外来的声波信号,是因为它有一套自在的与外来信号相对应的听觉神经机制。这种机制的奇妙之处有二,一是感知,二是创造。在感知方面,大家都是有体会的。例如,外在的两个不同频率的声波在人耳中构成音程,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瞬间完成了对数运算;②韩宝强:《音的历程》,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年,第27页。两个频率比简单的声波,人耳听起来就协和,反之则不协和;如果一个人拉琴音不准,或者唱歌跑调,人耳一听便知,皱眉摇头,而科学测量也可以告诉你同样的结论。不仅是音高,音色、音强都一一对应(只是不如对音高的识别精确而已)。这说明,人的听觉系统中,确有一套内在机制,与外界声波的物理属性相吻合。这是人的音乐本能的生理基础。如果没有这种里应外合,人就无法感知音乐。古人讲“天人合一”,其实就是讲的人与自然的合一。人本来就是一种自然生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机能和其他自然现象形成同构关系,应属合理,因为本来就是合一的。

这种里应外合的同构关系,使人们不但可以感知、听赏音乐,也可以无需参照外物,即可唱出曲调,也即创造音乐。当人们“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的时候,是不用先跟别人学会了再唱的。涂山氏之女的“候人兮猗”,有娀氏之女的“燕燕往飞”,都是自己唱出来的。《宋书》中的“夫哥者,固乐之始也”,讲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况。人们首先创造了音乐,然后才能感知音乐,否则只能感知自然界的各种噪音。这一点,古人和前人在论述音乐起源时都较少论及。谈现象的较多(模仿、巫术等),而极少有人讲到人自身的原创音乐的能力。如果没有这种能力,人就只能拜托夏后开拿女人到天庭去换音乐了。③《山海经·大荒西经》:“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虽然如此,笔者猜想,这种原创能力可能是需要激活和开发的,最初的创造也肯定是幼稚的,能力的拓展,经验的积累,艺术的进步,都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

打个比喻,这种神奇的听觉系统,是在人体内预置的软件,而且是人类独有的。

人体先天置入的软件极多,满足了人的各种需求。与艺术有关的,也不只声音软件。如前引古文,有用于味道的,有用于颜色的等等。内有味道软件,外有酸甜苦辣咸相应;内有颜色软件,外有赤橙黄绿青蓝紫相应。有了味道软件,人们不仅可以品尝味道,而且可以制造调味品;有了颜色软件,人们不仅可以观赏颜色,而且可以制造颜料;当然,有了音乐软件,人们就不仅可以听赏音乐,而且可以创造音乐。

语言,虽然是后天习得的,但是习得语言的能力是预置的。④著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理论认为语言能力是一种内在的先验的能力,它具有创造性。本文的写作,是受到这种学说影响的。

有了这些预置的软件,人就有了各种“欲”,各种“愿”,各种“情”,就有了享受和创造的欲望和冲动。有了能力,又有了欲望,再加上某些条件的诱发,音乐就产生了。《乐记·乐本》:“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此之谓欤?

笔者在《人类的音乐经验》这部书里,找到一句与本人的想法有些相似的话:“我们说人人皆有音乐素质,它是人类的生物学保障,是因为在基因指令造就的大脑和身体中,音乐性是天生的预制。这就好比我们生来就具备语言的潜能,由特定文化所决定而且注定会习得一门语言一样,我们生来也会对特定文化的音乐做出反应。如果说音乐与生命意义毫不相干,那么,音乐怎么会驻足于我们的神经生理结构之中呢?为什么音乐在我们的物种之中会发展到一种普遍特质的程度呢?既然是所有人类的共同特质,它提供的必定是生物学意义的论据,而不是行为的文化基础。”这是一位叫Turner,R.的和一位叫Ioannides,A.的学者在他们的文章中说的话,⑤《人类的音乐经验》,第533页。他们是针对一位叫Steven Pinke的学者的极端语言⑥《人类的音乐经验》:“就生物学的因果关系而言,音乐毫无用处……音乐可以从我们这个物种里消失。即便如此,我们的生活方式也不会有实质上的改变。”第34页。所讲的。

这段话讲得很学术,而且指出了音乐素质是“天生的预制”,并且强调了这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共同特征。但是,他们还是只讲习得能力,不讲创造能力。要对音乐做出反应,是必须先创造出音乐来的。

人类天生机能之复杂性,是超出我们想象的,当前的科学水平尚难以解释,所以笔者的“论述”也多属推论的性质。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其做功的成果来反观其功能。从人类的音乐产品看,人的听觉系统,应该具有创造音乐和听赏音乐两种功能。

美学界人士经常说,“追求美是人的天性”。所谓天性,就是预置的软件;所谓追求,应包括审美和创造美两个方面。如果只能审美而不能创造美,那不是完整的天性,也讲不通。

再借用一句美学界经常使用的马克思的话:“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笔者理解,各种“欲”“愿”“情”就是人的本质力量。既然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那么艺术自然也是,音乐当然也是。

以上论述企图说明在音乐起源问题上重视人的本能的合理性。古人注意到了人的“欲”“愿”“情”,并将其与音乐的起源相联系,但只是强调了需求的一侧,而没有指出人的原生的创造力。虽不全面,但毕竟触摸到了问题,并把读者引向对人的本能的探究,因而是有重要意义的。

杨荫浏先生以其广博的学识和敏锐的眼光捕捉到古人的本能起源意识,并将其放到显要位置来讲述,是不是可以说明杨先生对这种意识是默认的?笔者阅读的感觉是肯定的。当然,做判断不能只凭感觉,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个旁证:《吕氏春秋·大乐》中有这样一段话:“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这句话直接讲音乐的起源,属音乐观范畴,但是杨先生并没有引用它,而是引用了“天生人而使有贪有欲。……”这一句(见前文),这不说明杨先生的引用是有选择的吗?如果当时杨先生再往前走一步,探索一下本能的创造力,很可能就会提出一种音乐起源的“本能说”或者“天性说”“天欲说”之类。我们当下接触的艺术史著作,或者音乐史著作,在讲艺术起源或者音乐起源时基本上都罗列出“模仿说”“游戏说”“巫术说”“情爱说”“表现说”“劳动说”等等。由于每一种“说”都不能解释所有问题,最后索性来一个多元说,以弥补各种“说”之漏洞。这些说法,有的来自国外,有的产自国内,多少年来,就这么代代相传,并无创新。假如杨先生当时真的这样做了,可谓是对音乐起源说的一个贡献,我们在讲述音乐起源时就多了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说”。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的任务是“忠实介绍中国的音乐史实及与音乐相关的哲学思想”①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纲》,引言第2页。。

杨先生在后来研究中放弃了“天欲说”。在《史稿》中,他将音乐的起源归结于劳动。他说:“音乐史一开始遇到的问题就是音乐的起源问题。我们肯定地说,音乐是起源于劳动。”②具体论述,可阅读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开篇第二节,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第2页。

一部《史纲》,一部《史稿》,同一作者的两部著作,在同一个问题上看法有如此大的反差,令人深思。这两部书写于不同的历史时期(当然也是杨先生人生的不同阶段),风格迥异,内容的取舍、对问题的认识都不尽相同。其中之因,业内都是清楚的。他的《史纲》完成于1943年,是他不惑之年的作品。他在《史纲》引言中明言:“本书的使命,是忠实介绍中国的音乐史实及与音乐相关的哲学思想”,“忠实”是本书的特色。冯文慈先生认为该书的史学风格应该属于“实证史学”。③冯文慈:《坚持唯物史观坚持反思——答孔培培、闻道同志兼及向延生同志》,《音乐研究》2001年第3期,第93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际,杨先生正好进入知天命之年。就是在这一时期,杨先生的态度改变了。《史纲》中没有单设音乐起源章节,《史稿》中却单辟一节进行论述,并且不容置疑地认为音乐起源于劳动,原来的“欲望”问题不再提及。

《史稿》中改变态度的问题不止这一个。例如对朱载堉的评述,在《史纲》中杨先生只是介绍了他的等律,但是在《史稿》中,除介绍律制外,还说到他有唯心主义音乐观:“他的音乐观点却十足地代表着封建统治阶级复古的、神秘的雅乐思想。……他想利用当时劳动人民创造的音乐形式去宣传封建统治阶级的复古思想。这是反动的。……但是他的音乐观点中,仍然有其代表封建统治阶级腐朽没落思想的一面,则是应该批判的。”④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年,第1011—1012页。

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对于这种现象都是可以理解的,并且知道,在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群体中,杨先生这种学术观点的“转变”简直微不足道。惋惜之余,笔者更希望杨先生态度的改变是出于另外一种原因:一个史学家自愿地接受了一种史学思想(尽管这种思想并非完美),而不是受迫于其他方面的压力。据郑祖襄文,《史稿》本来是可以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出版的,但是由于杨先生不愿意按照某些人的“旨意”修改,一直拖到1981年才得以面世。①郑祖襄:《一部仍有学术价值的旧著——谈杨荫浏先生的〈中国音乐史纲〉》,《中国音乐学》1999年第4期,第29页。可见,杨先生也不是一株典型的墙头草,在学术问题上是能够坚持自己的立场的。无奈,现在先生早已仙逝,我们已经无法知道他在哪些问题上做了坚持,哪些问题上做了妥协。在音乐起源问题上,他显然是没有坚持的,但到底是妥协还是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一种新的思想,我们不得而知。一个年过半百,世界观已经比较牢固的知识分子,要适应和融入新的复杂的环境,其心态和行为也往往是复杂的。这,也算留给后人的一个学术之谜吧。

最后,笔者希望前文中使用的“本能说”“天性说”“天欲说”等词语,不要被认为是笔者强加给杨先生的,那只是笔者的分析而已。

作者附言:本文完稿之际,收到河南省沁阳市朱载堉纪念馆赠送的《东方文化视野中的朱载堉及其学术成就》一书。作者是美籍学者卓仁祥教授。这本书于2009年5月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可惜笔者一直未曾关注。翻开他的书,竟然在第一章第9—10页就看到了与笔者的推想基本一致的文字:

“众多音乐史家和民族音乐学者,曾提出种种假说来描述悠远的太古人类已可能有的音乐,而这些说法也被人们肯定。在这些学者中,较有代表性的有,法国的杰克·夏叶(Jacque Chailley 1910——)和德国的克德·萨克斯(cert Sachs 1881—1959)。他们推出的理论富有说服力,能经得起考验。在现今的世界里,尚有文明人极难到达的僻远地区,而这些地区的音乐和乐器样品,经细加研究后,可证实上述学者们的假设。例如菲律宾闵达瑙岛(Mindanao)的深山,还住着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民族达撒代(Tasadai)人,其数量仅25人。他们在1966年才被发现,从1991年开始,就有人类学家进入实地进行考察和研究。美国NBC电台的工作人员曾进入森林,拍摄了该原始民族的生活纪录片。该影片显示,这一族群很久以来就靠野生食物为生,但却具有创造音乐的才能,他们将生活中体验过的喜、怒、哀、乐,以音乐的方式情不自禁地表现出来。

最令人感兴趣的,莫过于达撒代族的每首歌,并未根据特定的音阶构建。他们的歌均出自直觉即兴唱出,语言风格自由奔放。这部影片的解说,提到该部族并没有我们所谓的社会组织,也没有管理众人事物的机构。各人和集体的行为,也没有什么规范而言。他们的语汇极为有限,例如他们没有‘打仗’这一词汇,因为,他们没有打斗的经验。他们没有任何方式的视觉艺术,他们不具造屋的才能,只能在天然环境中,觅得避风躲雨的空间以供栖息。不过他们却能唱歌,其若干曲调属无半音五声音阶(anhemitonic pentatonic scale),还有两组‘固定’乐音(相隔纯四度),并依次有不固定的乐音装饰。他们所发的声音尽管粗糙,听起来觉得古怪,但却明显地让人觉察出那是发自内心的,类似我们孩童所唱的儿歌,但各种音乐因素全都具备。

这与世隔绝的未开发部族,若可视为与太古人类极其相似,那么,许多现象都支持了上述民族音乐学家们的假说,并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直观证据。”

如果本报告属实,那么音乐起源的“本能说”就不属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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