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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坦白”与“沉默”之间
——关于乡村非虚构叙事中的两重虚构

2019-05-23孙元元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梁鸿真实感坦白

孙元元

内容提要:乡村(村民)自有其主动性,能够通过不配合采访的方式对返乡的作者施展力量并参与文本虚构。如果作者对此加以坦白,那么乡村的自我虚构就会被暴露出来,其另一种面向也因此得以呈现。反之,如果作者囿于对乡村的成见或执着于表面的真实感营造,用沉默这一虚构行为包裹和遮掩乡村的自我虚构,则会在文本中形成一个二重立体的虚构结构,使真实的乡村形象被遮蔽。由此带来的启示是,只有祛除成见,打破沉默,勇于坦白,才能为乡村去蔽,呈现出更真实的乡村形象,也才有可能进一步探索破解乡村自我虚构之法。

经过了几年热火朝天的争论和批评,学界对非虚构叙事存在的诸多问题已基本达成共识。尤其是虚构的内涵,其与真实、虚假之间的辩证关系,更是在对西方文艺思潮和哲学思潮的溯源中得到了厘清和确认,即经过语言编码的一切叙述行为都构成虚构①,所谓的非虚构叙事中其实充满了虚构的成分。但在理论上,这并不违背叙事伦理,因为“被置于真实对立面的应该是虚假”②,虚构是真实和虚假之间的中项,“与真实联合起来排斥虚假”③。这亦是非虚构叙事的精神旨归:“不在于语言重述环节的绝对真实与否,而在于是否脚踩大地,面对真实的场景,拒绝二度虚构,致力于展现一种更高层面的真实,或者说存在。”④但是,根据符号学中项偏边的理论,也结合非虚构叙事的文本实际,作为中项的虚构往往向虚假(异项)的一端靠拢。由此,虚构的存在便会损害表现内容的真实性。因而,无论从字面意义、真实性层面还是造成的影响来看,虚构都是非虚构叙事的一个悖论。那么,考察虚构在非虚构叙事中的存在方式,探索其背后的意识形态内涵,并在此基础上寻求改善之法就十分必要。本文以非虚构叙事中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更胜一筹的乡村题材为观照对象,考察其中依赖于作者的态度——“坦白”或“沉默”而解构或建构的二重虚构结构,并试图寻求更真实地表现乡村的方法。

一 “坦白”:暴露乡村的自我虚构

或许是有着文学批评家身份的缘故,在一众乡村非虚构叙事的写作者中,梁鸿是善于在作品中反思并坦白自己写作困境的一位。比如在进入乡村进行田野调查之前,她希望自己抛弃对乡村的先验观念,以一个怀疑者的身份去发现乡村、呈现乡村。但她随后认为“这是非常艰难的事情”,因为“你的谈话方向无一不在显示你的观念,并试图引导你的谈话对象朝着你的方向思考”。⑤可见,反思和坦白也未必能导向预期的结果——正如她自己认识到的那样,后来遭到批评家们诟病最多的即是她面对乡村时的精英视角和启蒙姿态⑥。但无论结果如何,勇于反思和坦白并将其呈现在作品中已是弥足珍贵,因为这至少让我们了解到《中国在梁庄》成书过程中的种种曲折。而这曲折与虚构的存在息息相关。

虽然在虚构理论的阐发下,非虚构叙事早已得到真实的豁免,即不必(当然也不能)还原真实,但这一文类的风格要求依然使其专注于对真实感的营造。而这就不得不借助一些纪实策略来达到目的。其中,最有效的策略莫过于对农民原话的大篇幅实录。以《中国在梁庄》为例,全书共有37个这样的片段。以平均每个片段2000字计,那么实录的部分共约7.4万字,占整部作品(19.9万字)的三分之一还多。它们被突出显示为楷体,以区别于作者的叙述。因为是采访过程中的实录,所以村民的讲述完全是口语化的,逻辑性不强,更无文采和修饰可言,方言土语也原汁原味地保留了下来,比如“贵贱”“啥门儿”“黑里盔”等,以致作者不得不在页底添加脚注进行解释。如此便很容易使读者产生在场感,进而相信写作者对乡村的呈现真实可靠。

除成功制造了文本真实感之外,实录的意义或许还在于,它使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一向沉默的农民形象终于摆脱了“被说”的他者地位,在乡村非虚构叙事中第一次发了声。的确,文学画廊中从来不乏农民的肖像——阿Q、闰土、老通宝、春宝娘、二诸葛、三仙姑、小二黑、梁生宝、梁三老汉、亭面糊、陈奂生、李顺大、高加林、刘巧珍、孙少平、香雪、金狗、刘高兴、国瑞、引生……单是这一串农民的名字便足以勾勒出大半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但无论是表现破产农民的精神愚昧和心灵麻木,解放区农民的斗争生活,还是新时期社会转型中农民的挣扎和眼泪,无一不是作者的替代性叙述。从这一角度看,乡村非虚构叙事的写作者最大限度地让渡了自己的话语权,将其交给农民,并将实录到的“乡村原声”呈现于文本之中确为一大突破。

然而,重新检视乡村非虚构叙事,农民第一次呈现在文本中的声音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抛开写作者为制造真实感所苦心搭建的形式外壳,其内容传达出怎样的信息?进一步说,只要写作者赋予农民开口说话的权力,获得的便是他所希望听到的内容吗?

对此,梁鸿的“坦白”为我们提供了些许线索——

梁庄的留守老人五奶奶向梁鸿讲述了她的生活,包括三个儿子的家庭构成、工作去向、经济情况,老伴儿和孙子的死因及之后她的生活改变和心路历程,目前年纪渐长却不得不继续照看孙辈等经历。通过她的讲述,一个乡村大家庭的结构隐约浮现在纸面,可谓明了。但是,梁鸿依然“觉得”五奶奶的内心是“一座深厚的城堡,难以进入”⑦。

留守妇女春梅因丈夫在外打工久不归家,思念成疾,以致精神错乱,喝农药自杀。为了解事情的经过,梁鸿欲采访村里正聚在一起议论此事的几个妇女。但是,“当我想过去插一两句的时候,她们马上停住了议论,警惕地看着我,并迅速转移了话题”⑧。梁鸿只好在哥哥的引见下,找到平时与春梅关系较好的一个堂嫂了解情况。

巧玉是梁鸿和妹妹幼时的忘年交,她善良热情,给了从小便缺少母爱的两姐妹很多温暖。此次梁鸿返乡,了解到巧玉离婚、再婚后又照顾身患重病的前夫直至其去世的传奇经历,很想与她交流一番。然而多年不见,巧玉虽然“真的很高兴看见我,但又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向我表示进一步的热情”⑨。面对梁鸿的发问,“她也不说话,只是转向我的堂哥(她现在的丈夫——笔者注),示意他说,仿佛一切都以他说的为准”⑩。而她的丈夫在梁鸿求证一些事情时也给予了否定的回答,但他“眼睛一闪而过的狡黠却又让人有些疑惑”⑪。

……

可见,因为村民的隐瞒、沉默、回避、言之未尽、顾左右而言他等不配合的情形,梁鸿对“乡村原声”的获取并不顺利。这也意味着她在作品中呈现的实录部分只是村民愿意诉说的部分,而对于村民不愿讲述的部分,比如五奶奶避而不谈的内容、村中妇女对春梅自杀一事的看法、巧玉照顾患病前夫的出发点等,则无论是与村民近距离交谈的梁鸿还是善于发现文本罅隙的读者都无从知晓。那么,所谓的“乡村原声”就非常可疑。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某事只征信一位或少数几位村民的讲述过于片面,但更重要的是村民刻意的隐瞒和沉默已然构成一种虚构行为。诚然经过语言编码的一切叙述行为都构成虚构,村民只要开口说话都不可避免地要进行虚构,但面对梁鸿这一早已远离乡村在城市扎根的返乡者,他们的这一虚构行为是否具有独异性?如果说前者更多的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无意虚构,后者是否构成一种人为的有意虚构?

长久以来,“被看”和“被表述”如宿命般缠绕乡村,愈发固化了人们对乡村的成见。我们似乎从未想过,当我们“看”和“表述”乡村的时候,乡村是否也在“看”和“表述”着我们?鲁迅《故乡》中杨二嫂那段“迅哥儿,你阔了”,“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⑫的经典反问表现的不仅是她的嘴利,很大程度上也是乡村对返乡者的某种审视和质询。而这样的情形也一直延续至新世纪乡村非虚构叙事。黄灯在《大地上的亲人》中提到,自己每次返乡都有村民问及她的收入情况,当她如实相告后,他们往往非常失望,认为一个博士毕业的人理应拿到更多的薪水。⑬作者的本意在于表现村民对待教育的冷淡态度,却在无意中暴露了乡村“看”返乡者的痕迹。但由于启蒙的诉求过于急切,已有的观念过于顽固,乡村的主动性总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而当我们去除这些遮蔽,以一种平等而非俯视的姿态观照乡村时,会发现乡村并非“沉默的他者”。相反,它有自己的话语系统和认知标准,能够对返乡者形成价值判断并施展力量。所以,当早已完成由“乡下人”到“城市人”身份和心理转变的返乡者怀抱着了解乡村、表现乡村的写作目的返乡时,却发现自己已是乡村的异己者和局外人,想要真正揳入乡村的话语系统其实非常困难。正如梁鸿坦白的那样:

看见父亲,都热情地打招呼;看见我,却仍然是一副陌生而警惕的样子。对于他们来说,我已经是另一世界的人了。⑭

对于她们,我已经是乡村外部的人,我的思维和他们的思绪总是处于错位之中。⑮

的确,一个早就离开乡村在城市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乡的人突然回到村中长住,并且不厌其烦地打探别人的隐私,村民们怎会不怀疑自己声音的用途,以及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种种“麻烦”,怎会不对自己的讲述有所顾虑?而这些顾虑在熊培云采访的村民那里真的变成了现实。熊曾将自己对乡村的一些观察和感悟,结合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写成一篇田野调查,讲述了当地农民几十年来的生存状态和生活变迁。后来这篇文章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村民看到,引起他们的极度不满。一些猎户认为自己偷猎的事被曝光,要求熊进行赔偿,另有个别人扬言报复。尽管熊在文中隐去了地名和人名,这些故事也早已在当地人尽皆知,人人不以为意,但村民的情绪依然非常激动。⑯这一事件说明,乡村有自己的舆论环境和评判标准。在乡村内部,很多事是可以人尽皆知、人人不以为意的,但当它们成为被曝光和被表现的对象,就成了人人介意,人人不想为外界所了解的了。

因而,为抵御返乡者对乡村话语系统的入侵,村民的隐瞒、沉默等虚构行为便是最有力的话语武器。它为乡村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使文本中飘荡着虚构的幽灵,让作者和读者感到无力,也证实了自己的主动性和力量之所在。通过实录这一看似真实的形式外壳的包裹,它深深地隐匿在文本之中。所幸梁鸿的坦白为我们提供了线索,暴露出乡村进行自我虚构的痕迹。但即便这样,我们也和梁鸿一样,只是了解到乡村进行了自我虚构这一事实,而对于它具体虚构了什么、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都无从获知。因为相比进行了田野调查的作者,我们对采访对象的一切更加不知情。故而,来自乡村的虚构还是一个“无物之阵”,我们因梁鸿的坦白而了解到它的存在,却很难一探究竟。

二 “沉默”:来自作者的虚构行为

检视乡村非虚构叙事作品能够发现,除梁鸿之外,有少数写作者也会偶尔在文本中进行一种类似坦白的表述。但如果说梁鸿的坦白是以反思困境和追问原因为基础,有着抛出疑问与读者共同探讨的对话姿态,是一种自愿、自发的行为,那么少数写作者那些类似坦白的表述则更多地指向其他言说目的。在孙惠芬的《生死十日谈》中,一位绰号叫百草枯的女性拒绝接受采访⑰,这似乎是最显见的一处坦白。但对于擅长埋伏笔和设悬念的孙惠芬而言,与其说这是对自己采访受阻的坦白,不如说是为制造戏剧性所做的情节铺垫或事件叙述中的自然行为。而上述熊培云对自己与村民之间冲突一事的讲述也并非为了表现乡村话语系统的不容侵犯,而是用这一事件作为自己一度不愿对乡村进行深入调查的原因之一。当然,作者之意未必然,而读者之意未必不然。即便作者的目的不在于表现采访过程中的种种曲折,亦在无意中暴露了乡村进行自我虚构的痕迹。但是,这其实是读者参与文本建构和解读的结果,与作者的主动性没有多大关系。而在众多乡村非虚构叙事作品中,即便是这样的被动坦白也是凤毛麟角,只存在于少数写作者的偶发性行为当中。亦即,大部分写作者对自己的采访过程保持了沉默。

他们为何沉默?是他们的田野调查非常顺利,村民们配合有加,因此没有可反思和坦白的内容?但是,这些写作者的身份不外乎学者、作家、记者和自由撰稿人,都是早已被排除在乡村话语系统之外的城市人;而他们在“苦难焦虑症”的驱使下表现的也都是贫困落后地区的乡村,都有着人口流失、土地被抛荒、留守老人和儿童、道德沦丧、环境污染等问题。可以说,这些作品与《中国在梁庄》基本同质。如果将《中国在梁庄》视为一个可供对比的常量,其作者梁鸿因为乡村的主动性和排异性使自己的采访充满波折,那么一众与其同质作品的作者在返乡进行田野调查时也不可能十分顺利,一定会遇到不同程度的阻力。这从孙惠芬、熊培云无意间的被动坦白中亦可得到印证。在确定了这一事实之后,笔者认为,写作者沉默的原因或者说类型可能有三:一是写作者真的不够敏感,丝毫没有察觉到来自乡村的阻力;二是写作者有所察觉,但认为没有必要将其呈现在文本之中;三是写作者意识到这些细节的披露会影响文本真实感,便选择了有意隐瞒。

法国文学理论家皮埃尔·马舍雷指出,“一部作品之与意识形态有关,不是看它说出了什么,而是看它没有说出什么。正是在一部作品的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在它的间隙和空白中,最能确凿地感知到意识形态的存在”⑱。那么,写作者对自己采访受阻的沉默指向怎样的意识形态内涵?

后一类沉默则更多地与写作者对文本真实感的追求有关。具体来说,无论纪实策略的运用如何给人以真实感,虚构的痕迹都不可能被抹除。而如果暴露了虚构的痕迹,写作者苦心营造的真实感将被削弱。如果说写作者的启蒙姿态、文学想象、“中国叙事”抱负及“苦难焦虑症”等主观性因素所造成的虚构较为抽象、隐晦和泛化,对文本真实感的冲击相对间接,那么来自乡村自身的虚构则因其直露、明了并与非虚构叙事的旨归直接相关,一旦被发现便会对文本真实感形成极大冲击。也可以说,前者更多地体现为一种个人的理解和声音,虽然在无形中虚构甚至重塑着乡村,但因其通常潜隐或溶解在行文当中,极易被视为一种于真实感无伤的外力;而后者则来自并指向乡村这一表现对象自身,是由内部生发的一种力量,很难被了解、操控和摧毁,能够从根本上给予文本真实感以致命的打击。进而言之,写作者返乡原本就是为了解谜乡村并将其全面而深入地呈现出来,这也是乡村非虚构叙事存在的意义。如果对乡村这一表现对象的进入不顺利,对信息的获取不全面,对其隐瞒、沉默等虚构行为的破解不力,并最终被暴露出来,那就意味着写作者田野调查的不彻底和不深入,意味着其呈现的乡村不可信。继而,文本存在的意义被极大削弱,原本是真实和虚假中项的虚构也滑向虚假。

以《中国在梁庄》为例,五奶奶对自己生活的讲述看似全面,但一经梁鸿坦白打开她心扉的困难,她的讲述便瞬间有了搪塞返乡者之嫌;对于春梅自杀一事,村中妇女不愿接受梁鸿的采访,那么即便那位堂嫂与春梅的关系如何之近、讲述如何之具体都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根本不能代表整个乡村留守妇女群体的看法;梁鸿通过道听途说拼凑出一个关于巧玉的传奇故事,并冠以“乡村新道德”之名,但因为巧玉的缄口不言,其作为个体的那种真实、丰富、复杂的生命体验都无从呈现……来自乡村的这些虚构行为无不指涉着乡村的神秘性和写作者对其破解的无力。因此,写作者对自己在采访过程中遇到的阻力保持沉默,很有可能是出于维护文本真实感的考虑。

而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原因、类型和指向的意识形态为何,写作者的沉默都构成一种虚构行为,并包裹和遮掩了乡村的自我虚构。两种虚构一表一里,互为因果,在文本中形成一个二重立体的虚构结构。

事实上,在维护文本真实感方面,写作者以沉默为主导的这一虚构行为也的确非常有效。梁鸿坦白了自己采访过程的曲折尚且只是让我们了解到乡村能够进行自我虚构这一事实,对于它具体虚构的内容以及真实的情形都无从获知,何况是写作者保持沉默缄口不言呢?对比《中国在梁庄》中“五奶奶: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一节和《呼喊,在风中》中“圣山垴的守望者”一节,作者梁鸿和王磊光对采访对象五奶奶和继生叔的讲述都采取了实录的方式加以呈现。如果将实录的内容析出,那么无论是五奶奶由自己辐射至子辈、孙辈的家族史讲述还是继生叔对自己买车、修路、开山、盖房、种植、还债的个人奋斗史讲述,都非常详细,仿佛他们的生活经历已被全部穷尽。但是,如果将实录的部分放回文本当中,二者的讲述便因为作者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即梁鸿坦白了与五奶奶交流的困难,五奶奶的讲述便成了作者费尽心思反复“启发”和“引导”的结果,其讲述的内容也从事无巨细无所不包变成了泛泛而谈有所隐瞒。那么,实录再多邪僻的方言土语亦是徒有其表,五奶奶讲述中的虚构成分已被暴露无遗。与之不同,由于王磊光对自己采访中遇到的阻力保持了沉默,而我们对继生叔的了解也仅限于作者呈现的这些,因此便没有一个参照体系去对比发现他在讲述中是否进行了虚构。那么,通过实录法所制造的真实感便没有被破坏,继生叔的讲述依然坦诚和可信。但是,在面对王磊光讲述的过程中,他是否有过某些停顿、迟疑、回避、转移话题、重点强调等行为?对此,王磊光只字未提。可以说,他在某种程度上与排外的乡村达成共识,共同虚构了后者。而这也表明,在非虚构叙事的阅读当中,作为读者我们十分被动。或许在宏观的层面上,我们尚可凭借自己的乡村经验和阅读经验去发现写作者对乡村的虚构,但一旦具体到受访的个人,我们便无法超越更加了解受访者的写作者,只能依赖于写作者的表述。而如果写作者对自己遇到的阻力保持沉默,乡村的自我虚构便不可能被发现,对其进行更深入的探索更无从谈起。

三 表现更真实的乡村:何以可能

在面对来自乡村的阻力时,写作者的两种态度——“坦白”和“沉默”其实涉及一个文学真实性问题。诚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现实一旦被转化为文本,它就必然成了一种与众多其他事物密切相关的符号”⑲,昭示了文本中虚构因素的天然存在。但是,如果写作者的态度、意图、阐释、选择、想象等不可避免的虚构行为能够尊重现实,便会与现实保持一种共生共荣的关系,即既确保了作品的文学性和写作者的思想个性,也于真实无伤。而一旦这些虚构行为挤兑和压抑了现实,则会导致文学书写的某种失真。

研究城市文学的张鸿声就认为,文学中的城市书写大多来自一种现代性想象,而非本土经验。他指出,“一般来说,城市的文化身份是多元的、不统一的,甚至是非逻辑的,而在人们对城市的集体的想象性叙述中,却往往将它整体化、中心化、逻辑性起来,从而导引出对城市的公共性认知,并在此基础上,表达城市‘经验’。而事实上,根据这样的认知所表达出的,往往已经不再是‘经验’,而是‘想象’”⑳。此处,他所说的“经验”与现实的概念大致相同,“想象”亦是虚构行为之一种。前者被后者遮蔽的原因在于,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对由农耕文明孕育的乡土中国而言是一个西方性和异质性的存在。在急切的现代性追求和逐新心理的驱使下,对其进行国家的、工业大生产的、物质的、欲望的、消费的西方性和现代性想象便不可避免,而其独有的东方性、本土性等现实因素被忽略亦是自然。那么,由此反观文学中的乡村,是否因为乡土文明的源远流长,因为作家生于斯、长于斯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因为它并不主要承载着现代性追求便意味着对它的文学表达没有脱离现实?

事实上,文学中的乡村想象也大多游离于现实。1920年代,鲁迅首开乡土文学之风,王鲁彦、彭家煌、台静农、许钦文等紧随其后,着意批判愚昧的乡风乡俗,揭示人的精神病苦。急切的启蒙诉求遮蔽了言说乡村的其他可能。1930年代,沈从文、废名、林徽因等京派作家不满城市文明对人的戕害,认为乡村代表着更高一级的文明,并希望以此改造城市。但对乡村的审视缺乏现代理性,以想象遮蔽了乡村现实。而在同一时期刘呐鸥、穆时英等海派作家笔下,乡村被做了城市化、洋场化处理,显然也非现实层面的书写。左翼作家茅盾在涉及乡村时更多地抽取其政治、经济方面加以表现,作为城市经济破产的补充,乡村在根本上服从于城市的逻辑;叶紫则较早地将阶级观念投射到乡村之中,经过1940年代赵树理、丁玲、周立波等作家的继承和发扬,在“十七年文学”中达到高潮。当然,此间亦有汪曾祺、师陀、萧红、端木蕻良等对乡村的家园式想象和精神返乡之作。进入新时期,在韩少功、王安忆等作家笔下,乡村被抽象化为文化符号,成为“寻根”之所。1990年代以来,由于城市化进程加快,城乡差距拉大,千篇一律的贫困和苦难似乎成为乡村叙事最醒目的底色。新世纪,以直面现实为旨归的乡村非虚构叙事原本应该是一次去蔽化写作,力求将最本真的乡村面貌呈现出来。但是,写作者却大多没有跳出1990年代以来对乡村的苦难性认知窠臼,没有挣脱文类的束缚,依然用种种虚构行为压抑了乡村现实。

诚然,乡村在城市化浪潮的席卷下的确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苦难,这作为现实也理应得到文学的重视和表现。但是,很多写作者却不懂得节制,大肆渲染,似乎“无苦难”便“不乡村”。对此,有论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当下的底层写作少见人性的温暖,少有飞升的力量,而是“普遍地陷入到一种对苦难的迷恋性怪圈之中”,即“他们的审美理想中似乎隐含着这样一种叙事逻辑:作品要深刻,就必须让它体现出某种极端的情感冲击力;而要使叙事具备这种情感冲击力,就必须让人物呼天抢地、凄苦无边”。㉑如果说在虚构类作品中,写作者的这种“苦难焦虑症”尚能用构思和写作方式的虚构性加以开脱,也正是因为其虚构性,对乡村造成的影响相对有限;那么在以直面现实为旨归的非虚构叙事中,它不仅变得异常醒目,直指虚构的生成,而且还因为其真实性承诺,直接影响和左右着读者对乡村的看法。其中,最显见的不外乎写作者普遍偏爱表现贫困落后地区的乡村,似乎不这样便不足以震撼人心。不仅如此,个别写作者还有着“中国叙事”抱负,明明表现的是一个乡村的情况,却偏偏要上升到中国层面,认为中国所有的乡村都是一样的贫穷落后。这种由“苦难焦虑症”主导的虚构行为在为乡村带去污名的同时,也传达出写作者对乡村的成见。在他们看来,乡村不仅是苦难的承受地,也是丧失了主动性和主体地位的被动的存在。于是,在乡村弱者身份之上又强加了他者的属性。由此,一种由“苦难焦虑症”催生的、以对乡村的成见为主导的虚构行为也自然产生。这主要表现为,在看待乡村时,写作者大多站在精英立场,用高高在上的启蒙视角对被定位为弱者、他者的乡村投去怜悯、同情的一瞥。虽然通过实录的方式让乡村发了声,但“‘人民’所道的内容与显露的思维大体完美地塞进启蒙视角所预期的、蒙昧落后的结构性框架”㉒。而对于在田野调查中遇到的来自乡村的阻力,也往往因为对乡村的成见之深被轻易忽略,使乡村主动的一面得不到表现。

作为考古界的著名人士,师古扬古都是本分,但赖非给予世界的惊奇永远在于新。他活出了这一个时代的学者、艺术家的独特价值。再过500年,也许就有后人对着他的拓画《地老天荒》拍案叫绝,如同他读《王道习墓志》一样。他视皇甫亮为酒友,也会有人将他视为画友的。艺术本来就是随意而为,那个在酒罐子上写下或者画下第一个图案的古人,和拿着墨汁随意拓下一段凹凸线条的赖非,他们对美的感知和期待,自然是相通的,自然可互称为友。

通过对乡村非虚构叙事中诸种虚构行为及成因的分析,可以看出,写作者的沉默行为置身于一个环环相扣的影响网路之中。因此,想要打破沉默,必须从根源入手。结合第二节的论述,沉默更多地来自对乡村的成见,而这成见又在很大程度上被“苦难焦虑症”所催生。那么,欲打破沉默就必须首先客观、理性地认识苦难。做到了这一点,其主导下的虚构行为将不复存在。继而,对乡村的成见将被有效祛除,沉默也随之被打破,乡村的主动性亦得以暴露。而在无形中,整个乡村非虚构叙事的文本生态也得到改善。

具体来说,首先,要对乡村所遭受的苦难有一个全面、客观的了解。尤其要认识到,即便荒野化和空心化将成为乡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发展趋势,这种状态也一定存在程度上的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乡村是一个复杂多态的存在,要看到区域差异所带来的乡村发展的不平衡性,看到乡村在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多向性,而非将苦难作为文学的增味剂或博眼球的噱头,一味地加以渲染。其次,对苦难的表现应该着眼于苦难本身,而不是发生偏离,导向对乡村的成见。诚然,相对于城市而言,乡村是名副其实的弱者,但弱者不等于他者,它有着自己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只有当写作者摘掉观照乡村的有色眼镜,将乡村看作一个平等的对象时,才会发现乡村在重压之下依然存留的活力,感知到它并不羸弱的主动性。继而,写作者便会对来自乡村的阻力保持足够的敏感和高度的警惕,并将其与乡村被成见所遮蔽的别一种面向联系起来,进行追问、深究并最终呈现在文本之中。由此,受成见支配的两类沉默被打破,呈现出的乡村形象也趋于多维、真实。而对于写作者出于维护文本真实感的目的导致的一类沉默,则要求写作者深化对真实和虚构概念的认识。要知道,坦白来自乡村的阻力、暴露乡村的自我虚构或许暂时破坏了文本真实感,使“一个面目含混、明亮与灰暗并存的乡土中国不会引起全社会的热议,也不符合众人心目中的乡村图景,但却有可能更接近事实本身”㉓。

有论者指出,“一个以排斥农民为基础的社会结构,才是导致出现将农村和农民置于他者地位被审视和被表现的位置的根本原因”,并呼吁“要想让非虚构中的叙述者和被叙述者具有更加一致的视角,尤其是让叙述者和被叙述者具有内在生命史的一致性,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基础就必须建立起来”。㉔而在这样的社会基础建立起来之前,与其空空等待,不如身体力行,打破沉默,勇于坦白,为乡村祛蔽,去发现和表现更真实的乡村形象。但同时也应该认识到,所有的这些努力只是为了打破作者层面的虚构,将其包裹之下的乡村的自我虚构暴露出来。而对于乡村层面的虚构行为的打破,则因为乡村的排异性变得十分棘手。因而,对如何表现更真实的乡村形象的探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①相关表述有:“不可能有一部‘真正如实表现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各种历史的解释”(卡尔·波普尔);“在文本产生的过程中,作者的意图、态度、经验等等,它们未必就一定是现实的反映。这些态度、意图和经验等,在文本中更有可能只是虚构化行为的产物”(沃尔夫冈·伊瑟尔);我们所有的构建世界的方式都是“事实出于虚构”(纳尔逊·古德曼);等等。

②③陈文斌:《非虚构小说中的真实与虚构:一个符号叙述学解读》,《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9期。

④张柠、许姗姗:《当代“非虚构”叙事作品的文学意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2期。

⑤⑦⑧⑨⑩⑪⑭⑮梁鸿:《中国在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212、97、197、197、197、62、212页。

⑥如李丹梦的《非虚构之“非”》,葛丽娅的《作为“他者”的农村形象——“非虚构”农村文本的写作之反思》,林秀琴的《“非虚构”写作:个体经验与公共经验的困窘》等。

⑫鲁迅:《鲁迅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85页。

⑬黄灯:《大地上的亲人:一个农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台海出版社2017年版,第269页。

⑯熊培云:《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第5页。

⑰孙惠芬:《生死十日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页。

⑱[英]特里·伊格尔顿等:《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批评》,文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39页。

⑲[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象: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汪正龙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页。

⑳张鸿声:《“文学中的城市”与“城市想象”研究》,《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

㉑洪治纲:《底层写作与苦难焦虑症》,《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㉒李丹梦:《非虚构之“非”》,《小说评论》2013年第3期。

㉓张莉:《非虚构写作与想象乡土中国的方法——以〈妇女闲聊录〉、〈中国在梁庄〉为例》,《文艺研究》2016年第6期。

㉔葛丽娅:《作为“他者”的农村形象——“非虚构”农村文本的写作之反思》,《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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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告白
细推物理重体验 表现人物贵专精
论坦白的处遇
浅议假定情境与表演的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