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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流血,别人就不会珍视你

2019-05-23张月编辑柏栎摄影尹夕远

人物 2019年5期
关键词:海海天赋作家

文|张月 编辑|柏栎 摄影|尹夕远

人物PORTRAIT=P

麦家=M

写作是写作最好的老师

P:你通常怎么写出第一个句子?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开头总是很难。

M:根本不要相信那句话。首先第一个句子它是会变化的,其次像我这种手脚比较慢的人来说,第一句话没那么重要。对有些作家来说可能很重要,因为他的作品一个月就写完了,动笔前想得很成熟,一气呵成写下来。我这本《人生海海》写了5年,至少改过十几个开头,有的是修改机会,所以真的没那么重要。

P:让你走上写作道路的是上大学时读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本小说为什么那么触动你?

M:在《麦田》之前我已经看了大约百十本小说,都是比较传统的经典文学,我浅陋的文学准备不足以被它们照亮。《麦田》差不多是无病呻吟的青春文学,好读易懂,而且主人公霍尔顿忤逆忧伤的情绪和自言自语的叙述方式,和我写了十多年的日记很接近。我像遇到知音一样,一下被照亮融化了。我想,小说既然可以这样写我干嘛不照着写写看呢?它激发了我写作的冲动。这当然是最革命的“打动”,像从0到1,像人群里突然冒出一个身影,让你想去追求她。

P:在写作生涯的早期,你怎么摸索自己的语言风格?

M:多写,多尝试,多推敲。阅读是写作最好的准备,写作是写作最好的老师。当作家需要一定天赋,但天赋的发现也是需要“写”出来的,光想或光说不练,天赋只在天上,落不了地。

很早让我知道语言魅力的是父亲,他的语言功能特别好。

P:怎么说呢?

M:我有一个(中学)同学,我们一块去上的军校。回老家休假的时候,一般我们会互相去看看对方的父母,是一种同学之间的友谊吧。2004年还是2005年,我同学休假时去看过我父母,回来他跟我说,你爸太有意思了,他问我父亲我在干什么,我父亲很得意地说,“他在造书”。

P:造书?

M:对,他用了一个字叫“造”,不是“写”。这个词其实用得非常好。

相似的例子很多,他说“文化像太阳光”,“肚子里的墨水是火烧不掉水淹不了的财富”。他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些话说得有方言特色,又好理解,又贴切,我觉得就是一种语言天赋。

还有一个事情,我父亲的姐姐,也就是我姑姑,非常漂亮,她是自杀的。当时我姑姑才十六七岁,穿了裙子觉得很漂亮,舍不得脱下来,坐在弄堂里纳凉,坐的姿势不对头,很不雅样,被我爷爷一顿臭骂。姑姑性子比较烈,当天晚上就上吊了。我的大伯是国民党时候的一个保长,晚上经常要去处理一些事情,回来得比较迟,上楼的时候,因为没电灯,走路是摸来摸去走的,突然就摸到了一个人,悬空吊在那里。当时我姑姑还没死,就把她放下来,我父亲那个时候才十二三岁,后来他跟我描述,说我姑姑躺在天井里,“就像一条上岸的鱼在打滚”。这比喻非常形象,一下把她那种求死不成的懊悔,那种恨表达出来,让你领略了一种语言的魅力。这种东西他给你讲过以后,永远不会忘掉。他教会了我什么样的语言是有魅力的,你就会去寻找这样的语言。

P:在新书《人生海海》里,感觉你整个换了一种语感,跟之前作品的语言风格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语言的变化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吧?

M:确实,这次用的语言对我来说是蛮挑战的。我以前的语言更多的是一种比较洋派、优雅的语言,以叙述为主。现在因为写的是乡村生活,你不太适合用一种现代的、洋派的语言。然后又是童年视角,故乡人事,我得尽量让语言里面带着一点点方言。这个其实对我来说是蛮大的挑战。

使用乡村语言要有一个分寸感,你如果完全用乡村语言,那很多读者的阅读会有障碍,这就需要对乡村语言进行一种驯化。但驯化过分了,变成现代语言,又没意思。我觉得这个分寸感拿捏是很困难的,要不断地摸索,不断地寻找,不断地修改。

比如小说一开始就是很乡村的一种感觉,一棵树像一个地主一样地霸占着村里最好的一块空地。这就是一种乡村思维,打比喻也必须是一种乡村的比喻,你不能说这棵树像一个领导,或者说像一个富豪一样,乡村没有这种语言,它就是地主。

语言当然是文学很重要的一个元素,但通过这么多年的写作,我觉得我们现在对文学的理解往往是过于仰仗语言,我觉得真正的文学藏在故事里。我们现代人对故事有一种忌惮,总觉得故事消解文学,其实不是,一个好的故事本身是有文学性的。我这个小说(《人生海海》)其实有讨巧的办法去写,就是可以用上校的视角来写,从上校出生,然后一直往前推进,其实一点难度都没有。但从文学性上来说,它就会削弱很多。我现在用童年的视角,什么东西都是抽丝剥茧的,一点点剥出来,这就是一种技巧,就是一种文学。文学的魅力就是这么体现出来的,在讲述中设置难度,又找到解决办法。

P:一个故事在你脑海里是怎么被搭建起来的?你会把重点放在人物还是故事上?

M:不一样,像《人生海海》是先有人物后有故事,《风声》是先有故事再设置人物。路不一样,但殊途同归,必须要把故事和人物配合上。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什么人有什么经历,让一个铁血英雄演绎一个为相思而苦甚至死的故事总是有些不相称,死在刀下,死得悲壮,才是英雄的故事流向。

好的文学应该是离地三尺

P:众所周知,对你影响最大的小说家是博尔赫斯,你从他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技巧是什么?

M:首先我要说写作最重要的肯定不是技巧,其次有很多作家影响过我——就像牛去到牧场,不可能只吃一种草。博尔赫斯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他用哲学家的眼光和诗人的笔法写小说,发明了一种新小说:诡辩,神秘,优雅,短得像匕首,却比斧头还威力大。

我不认为他的小说技艺——怎么写——我可以学得到,我盛不下,太高深莫测了,令我目眩,我只能看个热闹,看不见门道。但在“写什么”的问题上我确实大受他福泽,他写了不少侦探、间谍题材的小说,正是他告诉我:间谍照样是纯文学的疆土。

P:海明威也对你影响很大,如果向他请教写作的话,你会请教哪方面的问题?

M:怎么把小说写短,同时又把人生写长——海明威是这方面的大师,我也一直在这方面追着他跑。

P:从一开始你的叙事风格就受到博尔赫斯、海明威、卡夫卡的影响,具有先锋小说派的特点。1989年,你开始就读于军艺,刚开始写作没两年,当时先锋小说已经开始退场,很多作家开始回归现实主义传统,身处这种氛围,你当时有过困惑和迷茫吗?

M:我确实有点“生不逢时”,退潮了才去冲浪,浪冲不成,反而冲昏了头。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解密》被退了17次稿,今天巳被人评为“全球史上最优秀的20部间谍小说”,当时怎么就任人奚落?就是“天不时地不利”,大背景不对头。但逆境恰恰练了我一身本事,当初被人捅的刀子,今天看来都是磨刀石;当初确实很困惑很煎熬,但熬过来就是财富。

P:你在写作上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M:没有一个马尔克斯的脑袋,没有那些优秀小说家的才华,我希望他们身上我欣赏的优点都是我的。但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表达的只是你,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复制了他们,对于我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P:所有的写作都是写自己。

M:最后的写作都是那样,你必须要掏心掏肺,把自己的独到性表现出来。到了这一步,我觉得就够了。至于这个小说最后是不是优秀,是不是能够在文学史上流传下去,这些东西都不是你自己考虑的,是读者考虑的,也是时间给予的。时间说不定就把你淹没掉了,读者说不定也会把你抛弃,这些东西你都要接受。你能考虑的就是尽量地把自己挖开,挖得越深,把你那种很独到的一种东西掏出来。

P:你的一位朋友提到,他对你小说印象最深的一点是,里面有一种凶悍之气,人物的命运总是被推到绝境,他作为一个写作者并没有这种勇气,这种勇气来源于哪儿?

M:《人生海海》中有一句话: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把一个人推到极端去写其实不是勇气,而是“灵气”,一种讨巧的写法。讨巧容易导致讨嫌,像聪明人常被非议指责一样。我不希望自己只是靠讨巧在讨人欢喜,写作最后比的是人的阅历、见识,你的世界是不是比别人更深度更广大。

P:国际上的文学现在有一种趋势,现在更强调进入家庭、进入个体、进入情绪,会走入越来越窄的这种路。你怎么看待这种小说?

M:我觉得中国现在的小说有两个趋势,一个是过于天马行空,就是仙幻啊、玄幻啊、盗墓啊,这些故事本身在娱乐性上是非常强烈的,但缺乏和这片土地、和我们的内心、和我们的历史那种比较好的结合,因为它过于给想象一种特权,想象的权力太大,无法无天,也就无关痛痒了。

还有一种呢,就是过于趴着,匍匐在地面上,没有升起来。好的文学应该是离地三尺,要飞天,飞上去,但不能飞到星空外,让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它应该在我们上方,我们看得见,也确实摸不着,能让人感同身受。这是好的一种文学状态,这也是文学存在的价值。

如果你完全掉到地上,趴下来,和现实当中的人同生同死,这种小说干吗还要?那我们回到生活就可以了,干吗还要创作?我觉得这种直接反映生活的作品往往缺乏一种小说的魅力,把小说那种虚构的权力彻底丢掉了,很难高于生活。虚构不是为了虚假,虚构是为了更集中、更普通的真实。

作家要当逆水行舟那个人

P:你现在的写作节奏是什么样子的?

M:写作很日常,就是过日子。我365天至少有300天是写作期,早晨定时起床,定时地去面对电脑,有时候状态好可能会写个一两千字,状态不好可能一两百字都写不出来。但是你必须要坐在电脑前,你要那种现场感。写不出来没关系,写不出来你可以思考,总之你要不停地面对,面对电脑其实是面对那个未知的生命。你不能说前面两个小时写不出来,就离开了,那不行,基本上我每天至少有5到6个小时肯定在电脑前,状态不好也要熬5到6个小时,也许最后一个小时状态就好了。

状态好的时候,有时候会写多一点,但也就是一两千字,而且有可能这一两千字又在某一天会彻底删掉,就是这样颠来倒去,有肯定,有否定,反复地在寻找,也在淘汰。

我始终觉得写作需要才华,需要天赋,但最大的天赋是热爱它,你能够至死不渝,觉得生活中离不开它,这种感情很重要。有这种感觉你才愿意为它忍受,像谈恋爱一样,你如果不爱他(她),彼此之间有点小矛盾,两个人一吵架,就吵翻掉,这就没缘分,没天赋。但你如果深深爱着他(她),即使他(她)给你很多痛苦、委屈,甚至是冤枉你、虐待你,你都能忍受,因为你爱他(她),爱得深了,就是一种天赋。

P:你写作的时候,心里会有某个理想读者吗?你通常怎么消化读者的负面评论?评论会让你感到高兴或气愤吗?

M:有十几个理想的读者,都是朋友,我了解他们,也相信他们的文学欣赏力,他们说好我会很高兴的。至于被人骂总是不开心的,但骂得不在理,我也无所谓。一部作品出来,被人捧被人打都很正常。

P:你能描述沉浸在写作里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吗?

M:比方今天写得特别开心,那我就特别喜欢自己。很多时间是特别厌倦自己,写不出来,或者对写的东西不满意。写作就是在面对自己,有时候你会感觉到有一个灵魂,实实在在的一个灵魂,就在你面前,我有时候写得好,真的想跟他握握手。有时候人特别沮丧的时候,真的想抽他,体现出来可能有时候会丢掉一本书啊,把凳子踹翻啊,其实踹的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P:写作其实就是自己在跟自己战斗,而且是特别孤独的一场战斗,你在成都写《暗算》的时候,说有一只老鼠,一开始就想打它,后来可能会时不时地喂喂它,觉得它是一个陪伴,现在还有什么具体的事物陪伴你、给你支撑吗?

M:写作当然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事情,这种孤独也是把很多人吓到了。我在文学圈已经待了20年,大大小小的作家接触了至少上百人吧,有些是跟你当初默默无名的时候一块奋战,现在回头看真正还在有志于写好小说,还在为文学而苦、而乐的真是屈指可数。我觉得至少有90%的人都已经离场,有的虽然还在场里,也是保持沉默,形同虚设。

这90%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非常有才华的,有的绝对比我有才华,但他们离开了,就是因为写作这东西太苦了,不是一般的苦,如果仅仅是一种剧烈的、时间比较短的痛苦,其实一般人都可以忍受,咬咬牙挺过去。但那种痛苦就像空气一样陪伴你,像岁月一样陪伴你,一陪就是几年,这个就很难受。

比方说《人生海海》一下写了5年,这么长时间,你的人生很可能发生很大变化,情绪、情感,甚至人生观都会发生变化,但你为了这个小说必须保持不变,这确实是很难受的。但难受也要受,要坚守,坚守自己那份情感,坚守那种跟小说里面的人物共存亡、同甘苦的那种情感。

我们经常说很多人在生活面前容易随波逐流,因为随波逐流是很快乐的事情,但你一旦选择了写作,就不能随波逐流,有时候你必须要逆水行舟。因为当大家都在随波逐流的时候,你跟着随波逐流就不是风景,没哪一个人会来瞩目你的,只有逆水行舟,才可能有人来看你,来研究你。

作家就要当那个人,要和众人逆向而行。但本质上你又必须要和大家一起心跳,否则的话,你就飞天而去了,你的作品不可能打动人。这就是一种撕裂,这是最大的孤独。为什么很多有才华的人离开写作,就是他受不了这种孤独,这种撕裂的状态。你不撕裂就不会流血,不流血,别人就不会珍视你,不会来放大地看你。

P:那怎么抵抗这种痛苦呢?

M:家人的陪伴是很重要的,当你走进书房的时候,你有一种孤身而战的感受。但是因为有家人的陪伴,她经常会帮你从这种状态里面拉出来。太苦的时候,你有一种身体的本能想离开它,这个时候有家人、有所谓的港湾接受你,这是很重要的。

P:你怎么总结自己现在的人生阶段?

M:应该是最能写出点好东西的时候吧。因为有强烈的这方面愿望,同时生计无忧、家庭和睦、感情稳定,有条件去为心愿全力以赴。什么都有了,就给别人留一点东西吧,就是写点东西。

P:你是否想过,有一天自己再也写不出来东西?到那个时候,你会做什么?

M:这一天肯定会来。我想我至多还有十来年的写作时光,然后就当一个纯粹的读者,有很多大作品等着我去重读。我觉得我的晚年一定比现在幸福,即使不幸福也不会像海明威一样去自杀。但也说不定,谁知道明天呢?在明天面前,你永远是个笨蛋。

P:什么东西在你的心里让你觉得是作为一个作家最大的奖赏?

M:一百年后还有人在读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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