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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传统与刘醒龙长篇小说创作新趋向
——从《蟠虺》到《黄冈秘卷》

2019-05-22李遇春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刘醒龙黄冈人格

李遇春

内容提要:刘醒龙在近年来相继推出了长篇小说力作《蟠虺》和《黄冈秘卷》,其中透露出作家试图重塑中国传统文化人格和古代文学文体的艺术新趋向。在重塑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过程中,无论是《蟠虺》中的“青铜”人格还是《黄冈秘卷》中的“组织”人格,作家都将笔触对准它们各自的现代人格重塑过程中所遭遇到的文化心理冲突乃至人格结构失衡,甚至是生理不适与调适。而在重塑中国古代文学文体的过程中,这两部长篇小说都在吸纳西方现代小说技法的同时格外注重转化中国古典小说的野史杂传传统,坚持以史传体为宗,并佐以博物和搜神两大叙事功能强化其杂史或野史特色。此外还通过文体互渗途径,将传统的诗古文辞纳入当代小说文体,继续沿着“大(杂)文学”或“大(杂)文体”传统的回归方向迈进。

自从1994年长篇小说处女作《威风凛凛》面世以来,刘醒龙已出版了十余部长篇小说。如果说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刘醒龙主要以中短篇小说创作为主,那么进入新世纪以后长篇小说创作就成了刘醒龙的文学主业。在二十多年的长篇小说创作历程中,刘醒龙一直在历史与现实、乡村与城市、道德与人性之间沉潜往复,既写出了《天行者》《痛失》《生命是劳动与仁慈》这样的“新现实主义”力作,也贡献了《圣天门口》《弥天》《威风凛凛》这样的“新历史主义”佳构。2011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这对于刘醒龙而言是荣誉也是挑战。如何超越《天行者》和《圣天门口》的思想和艺术壁垒,这是摆在刘醒龙面前的一道难题。刘醒龙没有让喜爱他的读者失望,他以不疾不徐的稳健姿态相继推出了两部让读者刮目相看的长篇小说,这就是《蟠虺》(2014)和《黄冈秘卷》(2018)。在这两部长篇近作中,刘醒龙表现出了一种强烈的重塑中国传统的创作倾向。一方面,着力挖掘中国文化传统资源在当代中国民族性格重塑中所扮演的反思现代性功能;另一方面,他还在倾力尝试中国文体传统资源之于当代中国长篇小说文体重塑的可能性,二者均指向了中国传统的重塑与再生。

在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刘醒龙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态度一直是复杂的,既非绝对的批判亦非简单的认同。早在1980年代的“寻根文学”浪潮中,刘醒龙就以“大别山之谜”系列中短篇小说一鸣惊人。当时的他坦言自己正致力于“重建楚文化的神话体系,而与各路南蛮一起竭尽绵薄之力”①。而在他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中其实存在着一种看似矛盾的文化价值立场,“即在将变之时,他对旧事物和旧观念持否定态度,在既变之后,却又对这些被他否定过的东西有所眷惜和留恋”②。这种游移在新与旧、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复杂文化心态在当年的寻根文学中普遍存在着。诸多寻根作家在批判性地审视中国本土文化传统中的民族劣根性的同时,又无法割舍对民族文化传统所铸造的道德理想人格的怀念,由此带来了中国寻根小说普遍上兼具传统与反传统的二重性,这种文化二重性在刘醒龙1990年代转向“新现实主义”写作以后依然存在。一方面,刘醒龙大力挖掘和鞭挞民族文化心理中的病灶和陋习,这使得他的长篇小说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和启蒙精神,如《威风凛凛》《圣天门口》就是很有代表性的启蒙主义文学样本;另一方面,作为对市场经济转型时期中国消费主义文化的反动,刘醒龙又在他的长篇小说创作中高扬道德理想主义大旗,为当代中国历史与现实中的民族理想人格赋形与招魂,《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天行者》就是这类超越了狭隘的启蒙主义的长篇力作。在1990年代中期的一次海外出访中,刘醒龙“深刻地感到在恶劣环境中保持了五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人,是不可能靠着劣根立国的,她肯定有自己优根的存在。我们学习鲁迅先生,不少人记住了文章是匕首和投枪,却忽视了先生立文立意的根本”③。由此刘醒龙领悟到,作为中国作家他不仅要写出批判民族劣根性的作品,而且还要在批判的基础上进一步写出高扬中华民族精神和国民优根性的作品。这种文学理想的实现不可谓不艰巨。毋庸讳言,《圣天门口》的宗教理想色彩和《天行者》的道德理想精神都在不同程度上遭到质疑,而如何摆脱这两部力作的光环与拘囿,迫使刘醒龙以螺旋式上升或辩证性回归的方式再度返回到了当初的寻根文学原点。在长篇近作《蟠虺》和《黄冈秘卷》中,刘醒龙在保持既有的“新现实主义”或“新历史主义”写法的同时,又进一步强化了本土文化寻根旨趣,尝试着以楚文化和鄂东文化为中心追寻、叩问和重塑中国文化传统新形态。

对于刘醒龙而言,能够写出《蟠虺》和《黄冈秘卷》这样具有浓厚的文化史性质的长篇小说并不是偶然的,这取决于作家近十年来关于传统的新思考。刘醒龙曾深刻地意识到:“传统延续得太久时需要反拨,这种反拨的目的并非是抛弃传统,而是为了更准确更精深地回继承传。”④作为土生土长的湖北作家,如何精深准确地发掘并且创造性地转化楚汉思想和文化传统,这是刘醒龙长期以来思索的命题。他在《楚汉思想散》中写道:“每个地域的人格,自有每个地域的生存考验,历经千代万代才形成。汉楚地域上人格的传承,必然会受到山水地理的潜移默化。”⑤这种地域文学观念或文学地理学看法虽然并没有太多新意,但刘醒龙却进而打破了“精明湖北佬”的成见,认为楚汉之人多是“性情中人”,不仅说话喜欢高腔高调,而且长期养成了不愿压抑自己性情的习惯。在刘醒龙看来,先秦时期南方的楚国更有浪漫文化精神,更能彰显生命的个性气质,但最终惨败给了北方野蛮的秦国,这给中国历史开了一个恶劣的先例,从此汉民族不断地败于落后的游牧民族,最终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不仅推翻了暴秦的统治而且在辛亥革命中又率先推翻了满清封建王朝,结束了中国两千年来的封建帝制,其中的文化因缘与精神奥秘值得当今国人深思。⑥不难看出,刘醒龙对楚汉文化精神及其人格特质有一种强烈的现代性认同,即格外看重和推崇楚汉文化人格的反抗性、浪漫性和理想性,认为这是一种符合世界范围内的现代化思潮的文化精神,因此古老的楚汉文化精神传统不仅没有衰亡,而且或显或隐地转化到了现当代楚汉地域文化人格基因中。这就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现代重塑问题。评论家洪治纲曾敏锐地指出刘醒龙在《蟠虺》的创作中试图凭吊与重塑传统文化人格的艺术诉求⑦,但尚未深入地揭示《蟠虺》中重塑传统楚汉文化人格的内在心理机制与艺术策略。事实上,中国当代小说中借助心理结构解析来塑造人物的文化人格在刘醒龙之前已有少数作家取得了重要成功,如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都堪称典型。陈忠实宣称从早年的“塑造性格说”转向了后来的“心理结构说”,他认为塑造人物形象最好是紧紧抓住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行深度解析和雕刻。⑧而其中的艺术关键在于透视人物的文化人格心理结构中的矛盾和冲突,尤其是要致力于发现人物心理结构中不断交替出现的平衡与颠覆的嬗变过程,而写作的妙处往往就在于寻找人物心理结构中的平衡点和颠覆处。⑨这确实是切中肯綮之论。而多次向陈忠实致敬的刘醒龙则公开表示过:“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我读过三遍的只有《白鹿原》。”⑩可见刘醒龙深谙文化人格心理结构解析的个中三昧。

比如在《蟠虺》中,刘醒龙将主人公曾本之一开始就置于巨大的文化人格心理焦虑中予以表现和解析。曾本之用尽全身力气写了又撕的那封信件其实就是他内心人格焦虑的外化。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在曾本之念兹在兹的警句中实际上隐含了两种人格的心理冲突与文化价值选择。一个是理想主义的圣贤人格,另一个是功利主义的俊杰人格;前者是曾本之文化人格心理结构中的显性人格,而后者是其内心深处被压抑和隐藏的隐性人格。正是因为这两种文化人格的激烈冲突才导致了曾本之的坚守与沉沦、挣扎与救赎。对于曾本之而言,他毕生从事楚国的青铜重器研究而且成了这一领域的学术权威,青铜重器在潜移默化中已然塑造了他青铜般的人格范型。曾本之深知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伴,青铜楚鼎天生就有一股浩然正气,所以在曾本之的心目中青铜人格就是君子人格乃至圣贤人格的物化和结晶。但曾本之的青铜人格又绝非传统儒家道德人格的简单复制品,而是中国传统君子人格或圣贤人格在现代社会中创造性转化的精神硕果。这种现代青铜君子人格摒弃了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人格的依附性或犬儒性格,而以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与自由精神为价值本位,但它又积极地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人格中刚健进取、慎独笃志、明辨是非、三省吾身等精神传统,因此体现了中国文化传统创造性转化的可能性。于是我们发现,虽然曾本之内心深处也时常涌动着现实功利主义俊杰人格的冲动,但终究还是理想主义的君子人格或圣贤人格的内心召唤占了上风,由此捍卫了曾本之的青铜人格范型并且化解了他的文化人格心理焦虑。对于刘醒龙而言,“对灵魂的善待恰恰是对它的严酷拷问”⑪,所以只有对曾本之的精神世界予以严酷的拷问才能确保其生命价值与人格尊严,否则就会跌入概念化的人格塑造陷阱。曾本之的青铜君子人格也有受到挑战乃至濒临崩溃的时候。曾本之虽然惯常以青铜重器学术权威的高大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但他内心深处的隐痛和耻感其实从未消失。他无法遗忘自己早年在郝嘉受难时的明哲保身行为给同行带来的伤害,他也无法回避自己选择郑雄做乘龙快婿时的名利贪欲作祟以致牺牲了女儿的婚姻幸福,而为了维护自己的学术路线和地位而长期放任郑雄打压学术界不同观点的行径更是让曾本之内心羞愧不安。当然最让曾本之寝食难安的还是真假蟠虺的心结。明知公开展览的曾侯乙尊盘是伪器而不敢明言,但不翼而飞的真器又苦寻未果,且一时无法找到复制的正确工艺,这对于青铜泰斗曾本之而言不啻于人格羞辱。不仅如此,曾本之还要时常面对院士申报的巨大名利诱惑,这让他内心的人格冲突更加剧烈。有意味的是,刘醒龙不仅解析了曾本之的内在心理症状,而且还描绘了他的外在生理表征。比如曾本之每次心脏出毛病都与曾侯乙尊盘直接或间接有关,小说中多次描写曾本之紧急掏出速效救心丸的场景。还有曾本之每次听到“院士”二字时心跳就会加速,就会紧张,这也隐含了他内心沉重的人格焦虑。只有当曾本之真正选择了与郑雄等势利之徒决裂以后,只有当曾本之敢于把院士称为“鼻屎”并将院士申报表格当面撕碎的时候,他才真正驱逐了心魔,并获得了内心人格心理结构的平衡。所以他发现自己居然不再失眠了,心脏病也缓解了,甚至连长期泯灭的性冲动也恢复了激情。凡此种种都属于曾本之内在人格心理焦虑化解后的外在生理反应。惟其经过如此的心理折磨与灵魂挣扎,曾本之的现代青铜君子人格才算是获得了真正的道成肉身的独立建构。

不难看出,刘醒龙在《蟠虺》的创作中始终都在思考着当代中华民族性格的重塑与再造问题。一方面,他借助塑造曾本之的现代青铜君子人格来发掘中国传统文化(主要是楚汉文化)的现代价值;另一方面,他也通过塑造郑雄的当代伪君子人格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及其所酿成的国民劣根性。但国民性批判的最终目的还是重建当代中国的民族性格,唯有解析和透视我们民族复杂的文化人格心理结构才能深入地发现问题的症结之所在。刘醒龙并非一味地反对中国文化传统,他也并不盲目地崇拜西方现代性价值观,而是像陈忠实等当代中国作家一样有着清醒而睿智的中西文化对话立场,敢于而且善于在小说创作中进行现代性文化反思。事实上,《蟠虺》中有两个人物形象系列:一个是以曾本之为代表的现代青铜君子人格系列,一个是以郑雄为代表的当代“鼻屎”伪君子人格系列。前者还有郝嘉、马跃之、郝文章、万乙等人,后者还有“老省长”、熊大师(熊达世)、关书记等人。研究古代丝绸的马跃之向来以“丝绸”人格示人,但在其华丽潇洒的软性人格面具中其实隐含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文人风骨,惟其如此他才能与曾本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经·小雅·伐木》)。至于郝嘉,他身上既有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和个性意识,也有中国传统士人豪放不羁、刚健沉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古典气节。而作为郝嘉的私生子同时也是曾本之得意门生的郝文章,他刚好有力地传承了前辈学人身上最可宝贵的学术怀疑精神。在曾本之还在犹豫不决之时,郝文章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坚毅与果敢去江北监狱与青铜大盗“老三口”相伴八年,只为了探得复制蟠虺尊盘的奥秘。郝文章从曾本之的自我怀疑中深受启发,他们师徒的精神接力最后也得到了马跃之的深刻认同。原来中国青铜时代的范铸法与西方青铜时代的失蜡法都是伟大的传统工艺,我们不能厚此薄彼或者盲目崇拜西方,仿佛连古代中国人也低欧洲人一等。与君子人格系列勇于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价值不同,小说中的伪君子人格系列都执迷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而不能自拔,或者道貌岸然、或者装神弄鬼、或者阴谋诡计,总之把中国传统功利人格的弱点予以放大,这意味着中国文化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与民族性格的重塑在当代中国社会中任重而道远、艰巨而复杂。而小说中曾本之的《春秋三百字》与郝文章的《青铜三百字》正是对重塑国民文化人格心理结构的深情呼唤。

刘醒龙曾说过:“人人心里都存有一个‘圣’的角落。这样的角落正是人性的启蒙。”⑫显然,作为一个具有“求圣”或“求贤”意志的作家,刘醒龙的“圣贤”情结并非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当代翻版,而是建立在现代人性启蒙基础上对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现代转换与重塑。与《天行者》和《圣天门口》相比,《蟠虺》和《黄冈秘卷》在重塑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现代诉求上更加明晰和强烈。如果说《蟠虺》主要拷问的是武汉这座城市中知识精英的圣贤人格心理,那么《黄冈秘卷》主要就是要叩问黄冈乡村地域文化中普通乡贤的人格心理。城市的圣贤与乡村的乡贤已然成为刘醒龙长篇近作中重塑传统的关键。在刘醒龙的心目中,重建当代中国的圣贤或乡贤文化是实现中华民族文化复兴的现实基石,这是他与激进型启蒙主义作家的一个重要差异。人人皆可为圣贤,关键是内心中要有现代圣贤人格的道德律或精神底线。但在现实的中国城市与乡村中,现代圣贤或乡贤人格日渐退场或褪色,青铜人格因为传统色调而被放逐,而“鼻屎”人格则以所谓现代色彩横行无忌,所以刘醒龙频频地在散文创作中直接呼吁作为中国知识精英的作家要讲求“文学的气节”,他声言“作品是一个作家的气节”,而“文学是一个时代的气节”。⑬由此看来,在中西融合的基础上重建中华民族的气节精神,刘醒龙与近现代以来的新儒家文化复兴学说有了深度的默契。按照张君劢的说法,这种现代中国气节精神,其中蕴含着坚定的意志但非一意孤行的独断,蕴含着冷静的智慧而非自不量力的冲动,蕴含着“博学、慎思、审问、明辨之工夫”而非匹夫之勇。⑭倘若在精神上有此气节,则在现实中必为圣贤或乡贤。这正是中国传统圣贤文化精神的现代价值之所在。有意味的是,刘醒龙一直以来都在追索着自己的黄冈地方文化血脉。他在《赤壁风骨》中追念了从苏东坡到黄侃、熊十力、闻一多、胡风、秦兆阳等古往今来的黄冈文化精神谱系,认为这群风骨挺拔的现代知识精英是中华晚近以来精神圣界的脊梁。正所谓“鄂东之地,物产中能傲视古今的是人之风骨”⑮,这就是千百年来黄冈地方文化绵延不绝的质量与力量。于是我们读到了《黄冈秘卷》,这是刘醒龙向故乡黄冈地方文化传统致敬的长篇力作。它以作家的家史和故乡的方志为基础,通过大半个世纪的历史变迁的讲述,叩问或重塑了黄冈地方文化人格传统的当代价值。刘醒龙在这部长篇小说的后记里写道:“贤良方正的黄州一带,确与众不同,从古至今,贤心贵体的君子,出了许多,却不曾有过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从杜牧到王禹偁再到苏东坡,浩然硕儒总是要以某种简洁明了的方式流传。”又说:“以黄州为中心的原野上的一种品格,可以低头,可以弯腰,决不下跪求饶。”⑯这就揭示了黄冈地方文化人格的风骨、气节与底线。这种黄冈人格与《蟠虺》中的青铜人格虽然外在表现有所不同但在内在精神上却息息相通,不要忘了曾本之的籍贯就是黄州,他就是生活在武汉的黄冈知识精英。

如同《蟠虺》中一样,刘醒龙在《黄冈秘卷》中再次运用文化人格心理结构解析方法,将不同性格类型的黄冈人物形象系列予以深度的文化心理透视,以此探索传统文化人格的现代重塑。大体而言,《黄冈秘卷》中的黄冈人有三种人格类型,虽然都属于黄冈人格,但由于内在的文化人格心理结构存在差异,故而呈现出不同的性格特征。第一种黄冈人格类型以父亲老十哥刘声志为代表,这是一种深受政治文化影响并且接受后者改造后所形成的复杂人格结构。刘醒龙笔下的老十哥确实带有很强烈的他父亲的影子。因此,解析老十哥的文化人格心理结构其实就是作家重新理解父亲以及父辈的一种方式。老十哥从小就传承了典型的黄冈地方文化人格,这种人格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困苦中的执拗,它在日常生活中往往给人一种“一根筋”的印象,而在文化心理上却能生成一种有“风骨”的强硬人格精神。据说黄冈人的先祖是由鄂西川东迁移来的巴人后裔,民风彪悍,喜欢逞强斗狠,俗称“五水蛮”。这种蛮人性格很执拗也很强硬,用小说中母亲的话来说,“黄冈人活着是一根筋,老死时还是一根筋”。父亲的老朋友王朤伯伯认为苏东坡身上并没有四川人的麻辣性格却天生就有黄冈人的执拗性格,一辈子都在“新派”与“老派”之间挣扎缠斗,始终郁郁不得志。他说苏东坡的执拗其实就是“风骨”,而“风骨有点像平常说的硬骨头,但比硬骨头还要有味道”。这说明黄冈人的“一根筋”其实是外在性格表象,而深层内在人格则是“硬骨头”。父亲的这种“硬骨头”人格直接来源于曾祖母的人格示范和家庭教养。曾祖母性格刚强,从不允许孩子去乞讨,而自己讨回的食物一定要重新炒煮一遍才给孩子们做食物,这就是她传递给子孙的一种人格力量。正如监狱里的革命者国教授所言,革命者必须具备曾祖母这样的硬骨头精神,无论是否参加组织,曾祖母都是彻底的革命者。可见曾祖母的黄冈文化人格与革命者的政治组织人格暗中契合,所以国教授才能顺利地完成对老十哥的政治启蒙,他让老十哥相信组织,因为像他这样穷苦而刚硬的人只有借助组织才能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老十哥属于典型的黄冈人,一生在外地工作但坚持黄冈方言的高亢声腔,性子比刚正还要刚烈。在老十哥心目中,天下万物不如黄冈好,天下人都不如黄冈人,他对黄冈文化传统有着异乎寻常的人格认同。但老十哥又是一个“组织人”,他“这辈子生是组织的人,死是组织的鬼,过不惯没有组织的日子”,长期的革命政治生活已经为他铸就了强大的政治组织人格。这种组织人格的核心是忠诚,它与黄冈地方文化人格中的执拗或坚守一脉相承。换句话说,老十哥的革命风骨以他的黄冈地方文化风骨作为精神底色,或者说前者正是黄冈地方文化传统在革命语境中的创造性转化物。这一点甚至连国民党镇守黄州城的主官也看得清楚明白,他认为黄冈的革命队伍“五大队”是消灭不了的,因为五大队是黄冈人执拗性格的特殊表现,要消灭五大队就必须消灭全部的黄冈人。可见老十哥加入革命队伍具有地方文化心理上的必然性,他将黄冈人的执拗成功地转化为了忠诚。

老十哥的一生对组织无限忠诚,但这种政治组织人格也存在着刻板化的隐患。由于长期身在组织,父亲老十哥在离休之后依旧喜欢干预地方政务,他甚至潜意识地习惯了在家里发号施令让母亲去执行,晚年的他还习惯了与儿女们握手,且仪态大方神情自若,仿佛不是父子关系而是上下级关系。一句话,他早就把家庭变成了组织的一部分,他早就习惯了做家庭的主心骨,他的强势性格由不得任何人的违拗和反抗。但晚年的老十哥接连遭遇心理危机,好在他总是能有力地化解这种心理危机,不让它酿成绝望的信仰危机。最初摆在老十哥面前的危机是母亲的退休金问题,没有了退休金的母亲很容易陷入崩溃和绝望。但父亲绝不允许我们家发生怀疑组织的事件,他嘱咐我们千万要保护好母亲,因为母亲保护好了也就等于捍卫了组织的尊严。这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在保护父亲,因为母亲的退休金事件显然已经危及到父亲的组织信仰,父亲强大的政治组织人格也开始隐现危机。接下来父亲必须面对更加沉重的心理危机,因为这次轮到他自己的离休金也化为泡影。果不其然,父亲老十哥也不淡定,他发火爆粗口。我们再一次看到作家在解剖人物文化人格心理结构失衡时由心理波及生理的写作策略。父亲认为自己一辈子忠于组织却被小人戏弄和嘲弄,因为他的离休金后来都是由他极度鄙视的私企老板老十一刘声智代为发放的,这对当事人简直是奇耻大辱,对当事人所毕生依靠与奉献的组织也是新的背叛。父亲不明白堂堂的组织为何竟然要用私人老板的钱打发自己这种老家伙,而给老十一提供了羞辱他的老十哥,证明自己比老十哥高人一等的机会。父亲老十哥的内心无比痛苦,他觉得受损失的只能是县里主官们手中的权力所体现的组织的荣誉与信誉。因此这次的离休金事件简直是穷凶极恶,仿佛要直接终结父亲政治上的老命,因为一旦发现连组织都不能百分之百地信任,父亲几十年的人生精神建构都免不了要坍塌和崩盘,那种摧残简直比王朤伯伯患癌症还要让人痛不欲生。老十哥究竟不同凡响,他强大的政治组织人格和黄冈文化人格终究没有被外力所颠覆,而是在痛苦的内心挣扎中迅速恢复了平静和平衡。于是我们看到父亲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了《组织史》,他盯着“组织”二字看了好一阵,又用双只手指轻轻抚摸好一阵,再在自己怀里抱上一阵,随后轻车熟路地翻到印有自己简历的那一页,将上面那段文字瞪大眼睛看几遍,再闭上眼睛看几遍。这段细致的生理反应描写实在是精彩绝伦,它生动而深刻地暗示了父亲的文化人格心理结构由失衡到再度恢复平衡的嬗变过程。这就是父亲乃至典型黄冈人性格的另一面:“真的束手无策时,凡事执拗的黄冈人,反而表现出超常的冷静。”冷静之后的父亲不再纠结于离休金的事情,相反展现出了更为强有力的组织观念和力量。他主动配合组织拆迁自己的房屋,为修建大桥让路。当母亲拒绝搬迁以绝食相逼的时候,父亲竟以拒绝喝水来展开绝地反击,最终母亲还是屈从于父亲的组织哲学,再度俯首称臣。父亲满怀豪情地宣称生要做组织人、死要做组织鬼,他的政治组织人格已成金刚不坏身。

与老十哥刘声志不同,《黄冈秘卷》中的黄冈人还有第二种人格类型,这就是以老十一刘声智为代表的另一种黄冈地方文化人格,它有着“一根筋”的执拗却不具备硬骨头精神,但关键时刻依旧能体现最后的道德精神底线。这种黄冈人格同样植根于中国儒家文化传统,如果说老十哥刘声志转化了儒家道德理想人格传统,那么老十一刘声智就转换了儒家现实功利人格传统,后者正是儒家推重的所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的对立面,但两面如影随形、二位一体,体现了中国儒家文化人格传统的二重性,这就如同君子与伪君子两种文化人格范型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难解难分。具体到老十一刘声智,其人格的执拗不在于像老十哥那样对道义和信仰等精神境界的追求,而在于对金钱和美色等功利欲望的追逐。这种儒家现实功利人格一旦与黄冈地方文化传统的“一根筋”精神相结合,必然变本加厉,更加执拗。老十一相信人人都有自保的天性,为了自保随时可以牺牲他人利益,所以他的一生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背信弃义行为。刘家大塆最灵敏的鼻子就长在老十一的脸上,他仿佛具有与生俱来的功利主义嗅觉,每逢巨变老十一总能做到先行一步并规划出应对之策。老十一将自己名字中的“智”字用到了极致。他虽然没有读过《资本论》,但却成功地运用了资本,他就是以资本而论的活体。老十一的生意哲学完全不同于老十哥的组织哲学,老十一做生意就要回报,不像老十哥作为组织人必须组织利益至上。但老十一终究没有突破最后的道德人格底线,而且内心中始终隐含着罪感或忏悔意识。实际上老十一的功利人格或经济人格也并非颠扑不破,就像老十哥的政治组织人格存在隐患一样,老十一的文化人格心理结构也经历了颠覆与平衡的心灵震荡。对于老十一而言,内心中有两个精神病灶在时刻折磨着他的灵魂,一个是出卖,一个是无嗣,长期困扰着他的灵魂不得安宁。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为何小说中要重点写到老十一的梦中哀嚎和醒来后的闭门大哭。这其实是作家由人物的病态心理分析转入生理症状描摹的一种写作策略。作为最亲近的见证人,紫貂目睹了老十一在精神上陷入绝境,他那看似强大的物质功利人格也曾濒临崩溃的边缘。晚年的老十一愿意负荆请罪,他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做人总是太小家子气,而只有老十哥才是他内心里最佩服的人。由此我们看到了老十一刘声智在经历了一番晚年心理颠覆与再度平衡后,终于实现了向老十哥刘声志为代表的黄冈正典人格的认同与回归。

《黄冈秘卷》中的第三种黄冈地方文化人格类型以老十八刘声明和“我们的祖父”为代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是一种相对本色化或本土化的黄冈地方文化人格,既不同于老十哥那种被改造或重塑过的政治组织人格,也不同于老十一那种被异化或扭曲了的功利经济人格,而是保留了更多的黄冈地方文化人格的原生形态。无论是祖父还是老十八,他们身上都不缺乏黄冈人特有的执拗性格和“一根筋”精神,但他们身上又具备老十哥和老十一所不具备的低调务实、洞明世事的乡贤品格。祖父和老十八经常像藏传佛教喇嘛那样做“辩经”式的对谈,他们在相互辩驳中不断丰富和加深了各自对黄冈地方文化传统的理解。他们身上的这种乡贤人格其实是一种乡土中国民间文化人格,虽然与儒家文化的耕读传家传统一脉相承,但更多地与道家隐逸文化密切相关。于是我们看到老十八和祖父经常给人留下乡村智叟或民间高人的印象,始终有层挥之不去的神秘面影,不像老十哥和老十一那样高腔高调、咋咋呼呼,有一股子掩饰不住的惊天动地的做派。老十八是老十哥眼中的黄冈人的极品,他谦逊、机智、诙谐,是个人见人爱的老精怪,简直可以当外交部长。古人云“若知朝里事,去问种田人”,老十八居然能够敏锐地判断说,属于老十哥的好时光已经过去了。实际上老十八有着他自己的乡村人生哲学。他很清楚,政治年代是老十哥风光,但经常要担心被人调查材料,而经济时代是老十一风光,但欠钱债也少不了窝囊,条条路上都是咬人的蛇,不如像他这样待在老家里终其一生,小钱小酒小日子也是很幸福的时光。作为老十八的最佳辩经搭档,祖父的形象在《黄冈秘卷》中格外深入人心。作为黄冈文化的民间乡贤,祖父与林老大的交往颇能反映他的黄冈人格风骨,他一生看重的是令人尊敬的人品而不是其他。《黄冈秘卷》中的祖父和长篇散文《一滴水有多深》中的爷爷可以互相印证,他们的情感都是“古典的乡村情感”⑰。其实柔中带刚的祖父比一味逞强的父亲更加强大,老十八正因为坚信老十哥不敢违背祖父的意志而选择了坚信《刘氏家志》依旧藏匿人间。因为祖父曾说谁敢将《刘氏家志》毁掉谁就等于宣告自己要做一名弑君杀父的乱臣逆子。老十八因此推论,如果老十哥敢将《组织史》烧掉,那他就敢烧掉《刘氏家志》,而岳飞宁肯死在风波亭也要精忠报国,不敢对母亲说一个不字,如此方能忠孝两全。这意味着老十哥既要毕生捍卫《组织史》,同时也会舍身保卫《刘氏家志》,因为前者包含远大的政治理想,而后者用来追根溯源、寻根问祖,象征着深层的文化认同。如果说捍卫《组织史》就是捍卫政治组织人格力量,那么保卫《刘氏家志》就是保卫黄冈地方文化人格谱系,二者在老十哥刘声志的身上已然二位一体。然而对于祖父和老十八而言,《刘氏家志》是刘氏族人的精神渊薮和文化根底。有了《刘氏家志》的传承就有了黄冈地方文化人格谱系的延续,这就是祖父和老十八的“一根筋”,他们以或隐或显的方式坚定地捍卫着黄冈地方文化传统。所以他们没有老十哥或老十一的那种内在人格心理平衡被颠覆和被撕裂的痛苦,而始终保守着平静达观的人生姿态和外柔内刚的文化性格。

从《蟠虺》到《黄冈秘卷》,不难发现刘醒龙持续而强烈的文学新诉求,这就是致力于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实现中国传统的重塑与再生。其中,既包括中国文化传统的重塑与再生,也包括中国文体传统的重塑与再生。前者的原理与实践我们业已做出辨析,接下来要阐明后者的路径与方法。中国文体传统源远流长,古往今来的文体资源富丽丰瞻,可谓当今中国作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体渊薮。以长篇小说创作而言,那种片面追求西洋小说技法的先锋艺术套路已经日渐被抛弃,唯有将西洋现代小说技法植入中国小说文体传统,或者以中国小说文体传统去吸纳西洋现代小说技法,才能将中国小说的现代化与民族化或曰西洋化与本土化两种趋势结合起来,由此汇聚成中国文体传统复兴的新趋势。对于刘醒龙而言,促进中国文体传统的复兴首先就在于激活中国小说文体的野史杂传传统。中国小说向来是“史之余”,作为有别于正史的野史或杂史,具有补史功能。而中国小说文体的兴盛正缘于其自身不断摆脱历史的阴影,正所谓“史统散而小说兴”⑱。对于中国小说的野史杂传传统,刘醒龙不可谓不熟稔于心。他在《黄冈秘卷》里重点塑造的祖父形象就是以作家的祖父为生活原型,二者具有高度的同一性。小说中的祖父是叙述人“我”的文学启蒙教师,说是文学教父亦不为过。祖父不仅是黄冈有名的织布师,他还是深受民间喜爱的讲故事的人,雇主林老大长期聘请祖父织布也有被祖父讲故事的高超技巧所折服的因素。祖父喜欢讲古说书,小说中提到的就有《封神榜》《隋唐演义》两种,而且据说祖父的说书能力让职业说书人也甘拜下风。实际上,作家生活中真实的祖父形象与小说中如出一辙,刘醒龙曾多次在散文中向逝去的祖父致敬,他说是祖父让他学会了讲故事,他是最喜欢听老人家讲故事的长孙,是祖父让他明白只要故事不灭,小说就不会衰亡⑲。毫无疑问,祖父给刘醒龙最珍贵的文学遗产就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野史杂传传统,讲述民间小人物的传奇故事并为他们树碑立传成了刘醒龙多年来的文学创作初衷,而在《黄冈秘卷》和《蟠虺》的创作中这种艺术取向越来越得以彰显。

其实《黄冈秘卷》的“史余”性质是一望即知的。它既是黄冈地方文化的秘史,也是刘家大塆刘氏家族的秘史;作家不仅讲述了年代久远的外在黄冈民间野史,而且也揭橥了长期让人感到神秘莫测的内在黄冈民间心史;因此这是一部可以和黄冈地方志书比照阅读的方志体小说。诚然,《黄冈秘卷》中除了展现黄冈的地理与人文环境外,小说着重讲述了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战乱时期到1990年代市场经济转型时期的黄冈刘氏族人的故事,其间经历了种种有据可查的历史事件。但作家刘醒龙的兴趣显然不在于宏大历史事件的再现,而在于解密宏大历史事件背后不同生命个体的文化心理隐秘。这就决定了这部长篇小说的野史杂传性质,即借助各种传奇性的史料编排来塑造各色不同性格的民间人物群像。在这个意义上,《黄冈秘卷》未尝不可以称为一部当代黄冈刘氏列传,整部小说的主干实际上是由曾祖母、祖父、父亲三兄弟(老十哥、老十一、老十八),还有“我”的野史杂传穿插整合而成。读者完全可以把曾祖母传、祖父传、老十哥刘声志传、老十一刘声智传、老十八刘声明传,还有“我”的自传重新加以独立编排,还原成地地道道的纪传体文本。至于非刘姓人物,虽也可以构成王朤传、海棠传、紫貂传、母亲传,但惟有编织在刘氏列传或家族谱系中才能彰显其生命色泽。所以刘醒龙在《黄冈秘卷》中反复写到《刘氏家志》并非单纯为了制造阅读悬念,毋宁说这部长篇小说还有一个更能切中作家创作初衷的名字,那就是《刘氏家志》。如果说《黄冈秘卷》是黄冈刘家大塆刘氏族人的群像列传,那么《蟠虺》就是湖北考古学界的顶级机构——楚学院的知识分子群体列传。《蟠虺》讲述的虽然不是一个血缘家族的故事,但它讲述的是一个精神家族的故事。故事的历史跨度虽然不像《黄冈秘卷》那样宏大,但同样折射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至今的种种改革历史事件,而且为当代中国民间知识分子存史立传的创作意图十分明显且强烈。无独有偶,《蟠虺》也可以分解为多个知识分子人物的野史杂传,如曾本之传、马跃之传、郝嘉传、郑雄传、郝文章传,而其他非知识分子人物,如青铜大盗“老三口”及情人华姐、江湖术士“熊大师”、官场达人“老省长”等,他们的野史杂传穿插编排在知识分子列传的主体叙事框架中更能显示文本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可见刘醒龙在长篇叙事模式上更多地传承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中多元人物群像组合结构,这与他从小听祖父讲《封神榜》和《隋唐演义》这样的古典英雄列传体长篇小说不无关系,而他在《黄冈秘卷》中以“我”的叙述人身份经常提到的《金瓶梅》和《红楼梦》,也恰恰是古典列传体小说,只不过主人公从英雄将相置换成了市井俗人或才子佳人而已。

为了进一步激活中国小说的野史杂传传统,刘醒龙还格外注重发扬中国小说的博物搜神功能。自从晋人张华的《博物志》和干宝的《搜神记》诞生以来,博物搜神就成了中国古典小说文体的重要特色。诚然,小说当以人为主,但物和神的力量也不能小觑。小说中写好了物和神,将十分有助于人的塑造。刘醒龙显然深谙此道。《蟠虺》就是一部典型的博物之作,这不光是因为它写的就是有关博物馆的故事,更重要的在于作家对考古学领域中的青铜重器专业知识做了系统阅读和深入理解,然后用文学家的人性视角透视科学家的知识生产和心理隐秘。尤其是小说中还贯穿着两种青铜重器工艺的学术路线斗争——范铸法与失蜡法的斗争。刘醒龙能将专业性如此之强的学术题材纳入当代文学审美想象共同体之中,这就比传统的博物志小说中静态的物产描绘技法要高明得多。除却文物,《蟠虺》中还着重写到了古文字,比如马跃之匿名写给曾本之的两封甲骨文书信就十分惹人注目,而且为了破解这两封甲骨文书信的真实意涵,小说中以不同人物的名义动用了多种文史知识予以解答,这必然在无形中强化了这部长篇小说的博物特色。还有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那三十个青铜器皿上的僻字,虽是作为曾楚楚考验来客的手段,其实对读者而言也是一种阅读上的知识考验。当然对作者而言,古汉语和古文字的集束出现确实有其初衷:“老祖宗给我们留下如此宽广的边疆大地,老祖宗给我们留下来的每一个汉字,都是文化边疆上的界碑。”⑳如此看来,激活古文字和古汉语同样也是刘醒龙重塑中国文学文体传统的艺术冲动。这样我们就能更好地理解为何刘醒龙要在《黄冈秘卷》中花费如此多的笔墨探寻黄冈方言的问题了。在他看来,作为母语的湖北方言是古汉语中原雅音的一部分。“当北方游牧民族用血与火外加他们的语言洗劫中原大地后,这些语言就成了残存南方的化石。”㉑与古汉语密切相关的是古老的书法艺术,而刘醒龙的两部长篇小说近作中都不吝笔墨写到了精彩的书法场景。刘醒龙说自己的书法受了祖父的影响,小时候经常看到祖父用毛笔把孙子的名字写在各种各样的农具上,这注定了他以后也会“与水墨共舞”㉒。《蟠虺》中不无渲染地写到了曾本之与马跃之的私人书法竞技,《黄冈秘卷》中同样不无渲染地写到了老十一刘声智在公司贵宾室里悬挂着大幅的“嘿乎”书法,这些书法片段以博物方式重塑了小说人物形象和各自的小说文体形态。至于搜神功能,刘醒龙的这两部长篇小说中也有着明显的展示,如《蟠虺》中写到两个灵异事件:一个是郝嘉墓地冒出的白色雾气,暗示着死者生前遭受了冤屈;再一个是郑雄在快艇中突然被江水里看不见的手夺走了曾侯乙尊盘,被抢救入院后他开始满嘴胡话,这个神秘情节改变了人物命运。《黄冈秘卷》中的搜神情节也不少见,比如祖父就将黄冈人把父亲叫作“伯”解释为逃避妖魔鬼怪的捕捉,因为人为地混淆父子关系有助于迷惑妖魔鬼怪,而当地人相信魔鬼做鬼事也要讲鬼道理。小说中关于祖父的死亡书写十分神奇,随着一阵风将祖父亲手种植的梅树吹断,祖父像行为艺术一样走完了他的生命过程,这也符合祖父的生命哲学和人生姿态。祖父就是黄冈刘家大塆的圣贤。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通过对中国古老的搜神博物叙事传统的现代转换,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创作才日益呈现出叙事上的中国气象。

除了发挥博物搜神的叙事功能之外,刘醒龙在长篇小说近作中还融合了多种文体进行文体互渗,尤其是积极调动中国传统的诗古文辞介入其中,以此重塑当代野史杂传体小说的文体新形态。中国古典文人大都诗古文辞俱工,诗文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正统文体,故而其中所谓诗原指狭义之诗,并不包含通俗的词曲在内,而辞指辞赋和骈文,与无韵、无格律的古文相对。但古来的小说家大都乐于将诗古文辞这类正统文体引入通俗小说文体中,以此打破文体界限,这种包容性的大文体传统委实值得当下小说家借鉴和发扬。在《黄冈秘卷》中,由于要写到千年古城黄州,而黄州历史上人文风景璀璨,尤其是苏轼的诗文更是让黄州声名远播,故而刘醒龙笔下的黄州故事不能没有古典诗文化育其中。刘醒龙在《黄冈秘卷》中并没有静态地复述或描绘东坡诗句,而是巧妙地将东坡诗句嵌入小说的故事情节中,不仅让其推动故事情节演进,而且借此塑造典型人物性格,营造浓郁的人文氛围。还有小说中反复出现辛亥革命党人林觉民的文言文《与妻书》,但被国教授、老十哥、海棠海若姐妹称为《诀别书》。第一次是老十哥在狱中听到国教授背诵《诀别书》第二段,国教授的背诵如泣如诉,那种奉献于民族大义的牺牲精神深深地打动了老十哥,此时的《诀别书》充当了革命者的启蒙书,重塑了老十哥的革命政治人格。第二次是海棠姑娘吟诵《诀别书》第二、三段,这两段古文暗中传递了老十哥与她的爱情悲剧,十分贴合革命年代两位年轻男女的复杂爱情心境,浪漫而悲苦。第三次是面对无理指责和批斗,老十哥却平静地背诵起《诀别书》的最后部分,让老十哥在特殊历史境遇中背诵这段文字实在是再贴切也不过,革命者的铮铮风骨跃然纸上。可见《诀别书》已经成了《黄冈秘卷》的文本有机组成部分,从故事情节到人物性格诸叙事环节,仿佛嵌套一般镶嵌得天衣无缝。在《蟠虺》中,我们还看到刘醒龙有意识地调动辞赋或骈文的文体潜力,于平实之中见奇崛,起到了意想不到审美效果。如曾本之的《春秋三百字》,虽不是严格的骈体文字,但铺彩摛文,骈散相间,深得辞赋法乳。至于《青铜三百字》,这是郝文章仿照曾本之的笔法写给亡父郝嘉的祭文,这篇华美的祭文抒写了后来者或苟活者对英年早逝的郝嘉的尊敬与怀念,也预示着中国古典青铜人格的不灭与再生。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刘醒龙在长篇小说近作中试图用古典诗古文辞中托物言志的手法来实现中国文化人格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而就在他创造性地转化中国古典文化人格传统的过程中,中国古老的文学文体传统也同步得到了创造性的转化。

注释:

① 刘醒龙:《那叫天意的东西》,《重来》,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页。

② 於可训:《刘醒龙与大别山之谜》,《於可训文集》第1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22页。

③ 刘醒龙:《莫当长江是黄河》,《重来》,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37页。

④ 刘醒龙:《默契》,《重来》,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70页。

⑤ 刘醒龙:《楚汉思想散》,《抱着父亲回故乡》,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页。

⑥ 参见刘醒龙《楚汉思想散》,《抱着父亲回故乡》,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第101~116页。

⑦ 洪治纲:《传统文化人格的凭吊与重塑——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蟠虺〉》,《文学评论》2014年第6期。

⑧ 陈忠实:《关于〈白鹿原〉与李星的对话》,《陈忠实文集》第5卷,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391页。

⑨ 陈忠实:《在自我反省中寻求艺术突破——与李遇春的对话》,《陈忠实文集》第7卷,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06页。

⑩ 刘醒龙:《去南海栽一棵树》,《当代》2016年第4期。

⑪ 刘醒龙:《过去是一种深刻》,《抱着父亲回故乡》,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第193页。

⑫ ⑰ 刘醒龙:《一滴水有多深》,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153页。

⑬ ⑳ 刘醒龙:《文学的气节与边疆》,《重来》,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303页。

⑭ 张君劢:《儒家哲学之复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3~184页。

⑮ 刘醒龙:《赤壁风骨》,《抱着父亲回故乡》,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第52页。

⑯ 刘醒龙:《后记:为故乡立风范 为岁月留品格》,《黄冈秘卷》,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78、180页。

⑱ 石昌渝:《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0页。

⑲ 参阅刘醒龙的散文《我是爷爷的长孙》《生命之上诗意漫天》,收入《重来》,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㉑ 刘醒龙:《晓得中原雅音》,《抱着父亲回故乡》,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

㉒ 刘醒龙:《我是爷爷的长孙》,《重来》,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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