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绪尺牍考释*管窥清代书画鉴藏史(上)
2019-05-22陆蓓容
陆蓓容
一
在故宫博物院数据库中看到一件尺牍,无上下款。原题“王鸿绪尺牍”。这封信颇有价值,虽然无法详细考证,仍能根据现有信息略作推断,猜一猜写作时间与收件人,并从此出发,略谈清初鉴藏史中的一些问题。所论既多,权分为上下两篇,本篇将对尺牍原件相关信息进行讨论。现将详细文字标点后录出如下:
新正伏维钧履增胜为贺。
董北苑《溪山行旅图》企慕二十余载未得见,昨从友人处借观,又借得米元晖《云山得意卷》。二种俱是赏鉴家神品,但有须请教者:《溪山行旅》卷色何以稍逊《龙宿郊民》?此件故友肯割爱相让,只是价到名世,请减亦须毛诗一部,方可出口。目下物力艰难,不得不加审慎。又《云山》卷元晖跋颇类双钩廓填,中有不能自盖处。若此跋不真,则画尚易造,敢以质之高明。特着小伻持此二物呈览,乞详加审定示之。平湖昔年所收上乘,年道丈当无不知,巽老好佛典,书画非其所嗜,此时与言,尚可转移,否则杂之赝本中,同为投赠之具,良属可惜。
昆山怀素《自叙》真迹,记得购于平湖。愚意以墨色一笔到底,毫无浓淡,有似双钩。又柳公权《清静经》楷书,纸似黄色宋牋,不像硬黄,俱乞评示真伪,当奉为指南耳。此外有何佳迹在平湖者,并希密示。子敏前幸勿道破为祝,恐传说不雅耳。
今春无事拟学书,苦乏好纸,算来细绢亦好,以人工可办,吴下易得耳。台见以为何如?艺老去岁所那二数,原订以古玩相偿,今又遭夫人之变,恐益无暇及此矣。竹纸《戏鸿堂帖》俟拓下奉送。
阅毕付丙,不尽。贱名另肃。左眘。
这封长信关涉书画收藏故实甚多,首先可据信末允拓“竹纸《戏鸿堂帖》”一语,确证此信为王鸿绪(1645―1723)作,因为今天确知《戏鸿堂法书》石本原石康熙间由王氏收藏,也曾由其补书、摹写、重刻。1尹一梅撰,〈戏鸿堂法书考略〉,载《南宗北斗:董其昌书画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故宫出版社,2015年,第255 页。此外,《龙宿郊民图》流传至今,天头左侧也确有王鸿绪康熙丙戌(1706)题跋,明确承认是自己所藏。2跋云:董文敏画禅笔记载北苑《龙宿郊民图》《蜀江图》《潇湘图》,皆在吾家。笔法如出二手。又所藏北苑画数帧,无复同者,可称画中龙。夫书法以右军为龙,而画推北苑为龙,其称许者至矣。此画入本朝,归前辈庄淡菴宫庶,后归余座主昆山大司寇徐公,今为余有,子孙其世宝之。康熙丙戌八月望日。王鸿绪识。再次,书迹风格也与王氏传世题跋字体相近。然后可以依次推断信里提到的几位人物。只要稍微了解一点清初鉴藏史,几乎可以应声作答。
平湖即高士奇(1645―1704),昆山即徐乾学(1631―1694),子敏即《大观录》作者吴升,想来都不至于有争议。以此为基点,考虑到作者写信时的思维线索,“巽老”很容易判定,应是高士奇之子高舆(?―1717),字巽亭。“艺老”可能是徐乾学之子徐树谷,字艺初。本来,“夫人之变”云云若能考实,此信的写作时间就有定论,可惜仅知其妻为昆山叶氏之女3王家俭撰,〈昆山三徐与清初政治〉,曾据《徐乾学家谱》编制《徐乾学子女及其姻亲略表》,认为徐树谷娶叶方蔼女。见《近世家族与政治比较历史论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第719 页。王逸明著,《昆山徐乾学年谱稿》,则以树谷妻为叶方至女,并将婚事系在康熙八年(1669)左右。参见《新编清人年谱稿三种》,学苑出版社,2000年。两书依据不同,莫衷一是。但均未提及此叶氏之卒年,树谷下世日期亦不详。,但夫妻生卒均不详。
关于高舆的“好佛典”,有旁证。庄吉发《故宫档案述要》引及一件康熙五十一年(1712)四月二十七日孙文成满文奏摺,专门奏报高舆及其家属近况,其中有云:
……高舆前与地方官及革职官员妄行交结,并给予其妻兄山东盐商于文严银,以经营盐之生意。自于文严出事以来,今与地方官员已不复往来,任何人来见,高舆装病不见人,亦不往任何地方,只在家中念佛,拜北斗行善云云。4庄吉发著,《故宫档案述要》,台北故宫博物院,1983年,第75 页。
高舆的生平今天所知不算太多。从孙文成奏摺看来,所谓“好佛典”,看来非常像是为了避免于文严事件引火烧身而采取的障眼法。高士奇卒后,他应该一直留在平湖老家刊书,直至康熙甲午(1714)正式供职于北京。5励俊撰,〈横看成岭侧成峰:解读江村书画目〉,载《美术史与观念史》第16 辑,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82 页。其实,前一年(1713)康熙万寿时,他已经率耆老至热河祝寿,并顺势留在北方,而万寿节的正日子在三月。6〈余姚六仓志·下〉,载《慈溪文献集成·第一辑》,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74 页。此则承励俊先生检示,谨此致谢。至此可以先大概钩稽一下此信完成于何时。显然,此时高士奇已逝世,否则不必说“平湖昔年所收上乘”,考虑收买时也不必直接从“巽老”这里打主意了。
信的末尾提到自己打算练字,考虑买一点细绢,因为“吴下易得”。说明王鸿绪此时在南方。王氏是江南娄县(今上海松江)人,康熙十二年(1673)中式后一直在京任职,只在几次丁忧与休致期间回过家乡。高士奇去世以后,王鸿绪得咎乡居,只有一次,时间在康熙四十七至五十三年(1709―1714)间。7《清史稿》列传第271,王鸿绪本传。王氏到家后的第一个春节是1710年,高舆入京在1713年,这也就是信件写成的时间范围了。
二
然后应该谈谈内容,通篇都在谈买书画的事情,而相当一部分与高士奇旧藏有关。高、王本是老相识,康熙二十八年同被弹劾,所谓汉官结党云云,两人曾有非常“患难与共”的酬唱诗篇。此时一位下世不久,另一位已经开始惦记他的旧物,“恐传说不雅”,必须慎重小心。所以写成密信,很好理解。不过,我们也有材料证明:在清初,涉及书画收藏之事,而要求对方保密,并非孤例。上海崇源2002年拍卖了一通徐乾学尺牍,从字迹与内容看,问题不大。8至少,字迹、内容及款式都与故宫博物院所藏一件(文物号:新00133204-21/24)相近。此则材料承励俊先生检示,谨此致谢。文曰:
适欲觅几件书画玉器,乞为留神购觅,向四小儿取价,并求勿向人言。季公胜同陆三在苏,不必语及也。石谷能即来否?望切切。季八亲家处闻囗几件欲售,索值太昂,可与一筹论否?总惟秘之。
市面上的精品总是有限的,倘若大家一哄而上,价格就会一再抬高。购求之时,又总难免遇到相熟的上下家,无法避免人情干扰交易。藏品也是一种财富,不可全然袒露在人前……总之,收藏家暗中寻觅的心态并不难理解。事实上,这些清初材料正好说明了当时的书画市场多么活跃,收藏家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积累藏品。
回到王鸿绪的长信。其中涉及诸多名迹,先来一一钩稽。开头提到的两件作品,所谓“董北苑《溪山行旅图》”,及“米元晖《云山得意卷》”,高士奇至少都曾看过,后者更可以肯定曾为其所藏。9《江村销夏录》是一部知见目录,高士奇自序在康熙癸酉(1693),称“积三年仅得三卷”。其中《溪山行旅图》录出尺寸及董其昌题跋,是否自藏不能确定;而《云山得意图》后有其康熙庚午(1690)自跋,当是藏品之一。参见《庚子销夏记·江村销夏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09、219 页。不过,从信中语气看来,此时两件作品不一定在同一个人手里。也就是说,“从友人处借观”,与“又借得”,未必是同一主语。明末清初,《溪山行旅》名气很大,又称为“董源半幅”、“江南半幅”,因为形制原该是双拼绢画,当时只存半幅。在董其昌题跋之后,康熙甲寅(1674)冒襄曾说“不知落何人手”。10[清]冒襄撰,〈纪董北苑画卷〉,《巢民先生文集》卷六,载《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99 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9 页。其实,这画应该先成为王时敏(1592―1680)的收藏,吴历、恽寿平与王原祁都曾看过。中间经过几次我们不知道的转手,流传到缪曰藻(1682―1761)家,并在那里保留数代之久。
材料有限,这几次转手不太好猜。宋荦曾经题咏过这幅画。在《西陂类稿》卷十七,有《题画二首》,其一即咏此。《西陂类稿》大致按年编排,卷十六最末是刊刻《施注苏诗》完成后,率领门生子弟在当年十二月十九日为苏轼寿的纪念长诗。这部书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刻成的,那么题画当在康熙三十九年(1700)。诗中有些关键的句子:
《山口待渡》屡挂梦,《龙宿郊民》旧过眼。
半幅溪山行旅图,曾向春明一再展。
流传有绪宝华亭,题字如蚕意款款。
往来怀抱二十年,今日重披兴非浅。11[清]宋荦撰,〈题画二首·董北苑半幅溪山行旅〉,《西陂类稿》卷十七,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5 册,第200 页。
因此,这幅画必定先于1680年前后到过北京,二十年后又回到苏州圈子里。1700年高士奇还在北京任詹事,当时它必定不是高氏藏物。到王鸿绪写信的时候,又是十几年过去,宋荦已入京任职,不在江南。则这位肯割爱相让的“故友”,也不会是宋氏。检清初几种书画著录,《式古堂书画汇考》、《大观录》、《装余偶记》记载过它。换句话说,它一直在收藏家和中间人的视野之中,的确称得上“赏鉴家神品”,可惜王时敏之后的收藏者没有留下印记。
尽管如此,安岐无意间留下一句话,让我们知道:王鸿绪很可能获得收信人的指点,最终确实从“故友”手上买下了它。《墨缘汇观》卷三记录一件陈汝言《百丈泉图》,跋曰:
相传松江王氏藏北苑《溪山行旅图》,有“江南半幅董元”之称。太仓王氏有巨然《溽暑山行图》,董文敏题为北苑。此二图皆江南名画,余见石谷临本,思慕有年,不能一见真迹。今睹此图,山石林木,笔法与石谷所摹二图相彷佛,为元人中超轶者,当作董巨观。12[清]安岐撰,《墨缘汇观》,天津市古籍书店,1993年,第163 页。
如果安岐听到的传言不错,那么,缪曰藻之前,《溪山行旅图》可能曾是王鸿绪的藏品。至于《云山得意图卷》,钤印累累,我们知道它先被笪重光收藏,后入高士奇手,他在康熙二十九年(1690)写下了题跋。此后沉寂了一段时间,乾隆早中期曾在江德量家,翁方纲也见到过。至乾隆晚期,《石渠宝笈续编》著录了它,从此深居宫禁,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中间的空白暂时无可补正,不能确定王鸿绪是否从高舆那里借到。但从后文“巽老好佛典”,以及“良可惜也”诸语看来,颇疑此卷当时已不在高家。正是它早早离散的命运提醒了王鸿绪,要请收信人帮忙早作打算,将高氏故物一一收入囊中。
再谈怀素《自叙帖》,今存至少两本。其中流传有绪、题跋较多的一卷,曾经由徐乾学收藏,故称“昆山怀素《自叙》真迹”。王鸿绪作此信时徐已去世,是否由徐树谷递藏,不得而知。它确实与高士奇有关,却非从高家购得。此卷同样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后有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高士奇跋文,中云:
近有人持至京师,玉峰徐公积总裁堂馔银半千得之。顷以长夏借观,留几案数月。……世间一物,前后必有其主。如四代相印之归才翁,少师所藏之归玉峰公也。余顽陋无知,妄缀卷尾。
于是知道本来就是徐乾学出资购买,高士奇借观之际,略考真伪与印鉴,缀语其后。而徐乾学本人倒很低调,没有留下題跋和印章。此卷后来先归安岐,续入乾隆内府。
而柳公权《清静经》楷书,却是一件独特的作品。今天我们能看到这件作品全赖拓本,传世最早有越州石氏的宋拓。今人讨论它时,甚至并不认为一定是柳公权真迹,只是受到他的风格影响,而又带有许多钟繇笔意。
但信中与对方讨论作品用纸,那分明是在谈论一件墨迹。且说纸张像宋笺,不像硬黄,暗指此作更像宋临本而非唐摹本。据“此外有何佳迹在平湖者”句意,则王鸿绪或者认为此件与 《自叙帖》都出自高家,但与高士奇有关的书画文献中并无其踪迹。事实上,检清初诸家著录,似乎没有任何一家提到柳公权《清静经》墨迹流传,提到拓本的也不多。无论文献与实物,墨迹本也许是头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并且真伪存疑。
三
信中提及的人物与作品已介绍完毕。简言之,一面是王鸿绪孜孜追求藏品,打起了故友遗物的主意。另一面是,几件名迹流转不休,即使至今无法理出一条完整的递藏链,流通之频繁也可见一斑。
可是直至此刻,收信人还未浮出水面。他肯定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鉴定老手,与徐乾学、高士奇、王鸿绪三家都熟稔,也认识吴升。此时,他需要帮王鸿绪解答疑难,还得向他提供高家旧藏信息,以便收买。倘若靠猜,很疑心此人应该就是著名的憩闲主人顾维岳。徐乾学为顾复《平生壮观》作序时,明确提到他与维岳相识,这段材料很常见,已不必再加引用。13顾复著,《平生壮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 页。
高士奇与顾氏的关系也有题跋为证。范仲淹《伯夷颂》是一件著名的作品,清初,它还藏在苏州范家后人处。康熙三十九年(1700)三月,高士奇到范家参观此作,留下题跋,记录了同观者的名字:顾崧、高不骞。14李勇先、王蓉贵校点,《范仲淹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28 页。顾维岳名崧,我们早就知道。此外,甚至有一条材料证明顾氏出手为高士奇买过东西。《石渠宝笈》卷四十四收录一件李公麟《蜀川图》,高士奇旧藏,有题曰:
甲戌春,得李龙眠《潇湘卧逰图》,与此卷合并,喜作长歌书后。是年九月,奉召北上,在都三年,半行塞外。丁丑九月请养南归,舟中始一展阅。十月过吴阊,顾维岳相见曰:今夏游䢴江,得《蜀江图》前题后䟦,为君购之,留以相待,不觉欣然。15《石渠宝笈》卷四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也就是说,顾维岳必定熟悉高士奇的藏品。他知道高藏《蜀江图》曾经只余画心,因此时加留意,一旦发现题跋,就及时出手买下,使原作成为完璧。如今应该直接论证王鸿绪是否与顾氏相识了。王氏低调小心,极力抹去许多社交关系。检其诗集,许多重要的酬赠作品都没有写出名号,仅以“友人”代替。可是,最近经励俊先生提示,我们从一大堆面目不清的“友人”中,捕捉到了顾先生的身影。
《横云山人诗集》基本按年编撰。前面说到,王鸿绪写信时闲居在家,乙未(1715)年初还朝入京的诗,编在卷二十六开头。同卷较后有《丙申四月朔日蒙赐紫檀木匣荷叶池砚一方诣畅春园谢恩恭纪》,则是1716[清]王鸿绪撰,〈寄赠友人〉,《横云山人诗集》卷二十六,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68 册,第319 页。年的事了。在这首诗之后,有作于丁酉春三月(1717)的《送鲁留耕致政归里》。
以此为背景,谢恩与送人之间的几首诗,应该作于1716年初夏至1717年早春之间。其中有四首题为《寄赠友人》的七言律诗,非常可疑,现在全文录出:
一生三绝兴偏长,八十行年视履强。
月榭琴床犹按谱,花庭书幌自凝香。
前身当是蓬莱客,今世无劳玉液方。
遥望东南多紫气,老人星映太湖旁。
晋唐书画已千年,妙谛于今绝不传。
举世临摹皆伪体,谁人宗派识前贤。
精神默会凭毫素,时代探求赖简编。
少日与君同好事,无端双鬓两皤然。
邻居购得名人迹,隔郡相招定是非。
象外无言成独赏,世间不省为探微。
尝留春圃花凝席,或泛秋江月满衣。
蓟北天南今两地,何时重与故山归。
横云卜筑有柴关,七载林泉镇日闲。
期约高朋联白社,时携佳迹对名山。
蹉跎往事辜良会,仓卒征书入旧班。
老体幸强终得践,他年岩畔共欢颜。16[清]王鸿绪撰,〈寄赠友人〉,《横云山人诗集》卷二十六,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68 册,第319 页。
显然,这些诗是送给一位擅长鉴别书画的八十岁老者。第一首为他祝寿,第二首赞美他的鉴定眼光,三四两首回忆一同观玩书画,评判真伪的往事。他住在与松江“隔郡”的地方,可能早就与王鸿绪相识。在王氏七年乡居生涯中,他们共赏了许多作品。
这位老者只能是顾维岳无疑。杨小京2015年的论文中使用了一条新材料,即王澍《奉寿顾维岳先生序》。因其重要,转引在此:
叶君谓我曰:先生为吴中望族,其佰中俱以文章名世,而先生尤英敏,读书目数行下,胸中包罗经史,蕴藉丘索,即书有未经,无不搜罗钞阅,矻矻不少厌。故发为诗文,类能纵辞原,披翰薮,所谓百家腾跃,终入寰内者也。先生尤精八法,善赏鉴,凡三代之传宝,秦汉之遗器,晋唐宋元之金玉宝玩,以及一切名人书画,无不考据精确,了然若指诸掌。其为人敦友睦族,每通缓急以济贫乏,尤极人情所难。好汲引来学,亹亹无倦意……又曰:明年丁酉月正元日,先生年八十……康熙五十有五年岁在丙申冬十有二月朔王澍序并书。17王澍《奉寿顾维岳先生序》,上海道明2013年秋季拍卖会古代书画专场第511 号拍品。转引自杨小京撰,〈默契神会,悟入真趣:清初鉴定家顾维岳事迹考索〉,载《文艺研究》2015年第7 期。引文标点经本人酌改。
将此文与前引四律对读,若合符契。吴中就是苏州,正是松江的邻郡,确实也在“太湖旁”。“一切名人书画,无不考据精确”,正是“举世临摹皆伪体,谁人宗派识前贤”与“精神默会凭毫素,时代探求赖简编”。寿序作于丙申岁末,顾氏生日在丁酉年初,也正与刚刚推出的诗作时间——即1716―1717年间——完全匹配。
得此力证,可以确定王鸿绪乡居期间,与顾维岳来往频繁。此时,容我们郑重回顾最初那封长信。本文第一部分已经考出,它的写作时间正在那七年乡居之际,并且可以稍微精确一点,定在1710―1713年间。这封信里,王氏向收件人提出了许多问题。他孜孜关心诸多名迹的真伪,希望获得确定的答案,也正是“邻居购得名人迹,隔郡相招定是非”。
这样拐着弯儿论述,实在还不太惬意,容我再补充一条力证。五字不损本《定武兰亭》,一度从高士奇家转入王鸿绪手里。王跋在康熙乙未(1715),其中有云:
己丑春,余解组归田,购求古帖。顾子维岳言江村五字未损本绝佳,访之长君太史公,竟以归余。18转引自励俊〈横看成岭侧成峰:解读江村书画目〉第486 页。
与本文揭出的信件对比,几乎丝丝入扣。王鸿绪回到家乡后收集古帖,向顾维岳打听消息,循着线索找到高家,从高舆手里拿到了这件名迹。倘以常理推断,几乎可以把信件的写作时间推断到王氏收得定武兰亭的下一年(1710)。正因见猎心喜,才念念不忘高家遗物,渴望得到更多名迹。
尽管找不到顾维岳与吴升直接相识的证据,现有的材料已经大大增加结论的可靠性,他的名字几乎已经写在信封上了。过去几十年中,先后数位学者都关心这位略显神秘的人物,谈论他的生平和收藏。如今,我们能比较有把握地说:他的水平确实高明,无怪当时有“都门王济之,江南顾维岳”19同注13,第113 页。这样的美称;连王鸿绪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都要将其意见“奉为指南”。20我们知道,古人写信遵从书仪。客套话许多时候都不能当真。但分析这封信中的内容,可以看到王鸿绪所请教的全部都是具体问题,所需要的也都是具体的回答。如此,“奉为指南”即使带有客套的成分,也不会太多,至多是从“标准答案”打折至“参考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