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外婆进城【短篇】

2019-05-18聂鑫森

鸭绿江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丹西瓜外婆

夏夜。滚圆的月亮升到中天后,似乎变小了,月光也就薄了,偶尔飘过一片两片云,好像是用手帕遮了遮脸,羞怯怯的样子。星子或远或近,密匝匝的,不停地眨着眼,又安静又调皮。

一圈丈许高的粉墙,紧紧围住这个不大不小的庭院。细细的风,吹弄着树叶、花叶、瓜叶,像无数看不见的手指弹拨柔弦,清清凉凉的声音里,糅杂着蟋蟀的鸣叫,散发出槐花、玉兰花、木笔花、合欢花的清香。坐北朝南的两层小楼,青瓦红墙,背倚一个小山丘,掩映在绿荫里,静穆如眠。

子夜了。一楼客厅里的“龙君牌”立式大座钟,沉洪地敲了十二下。小楼的门,拘谨地“吱呀”了一声,缓缓打开,随即闪出一高一低的两个身影,是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女孩。老奶奶著一身黑布衣褂,脑后蓄着扣了半月形黑发夹的“巴巴头”,一根长长的银簪子从发夹和头发间穿过去,簪头的小吊坠一晃一晃的。小女孩扎着朝天的短辫子,穿着暗红格子的长衬衫、长裤,身子很单瘦。她们都没穿鞋,舒坦地打着赤脚。老奶奶随手带关了楼门,于是她们细碎的脚步声,响过冰凉的大理石台阶,流到庭院里去。月光星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在泥土地上画出美丽的图案,风动枝叶动图案也动,很好看。她们的赤脚踩在这些图案上,图案马上悄悄地爬上她们的脚背、脚踝,似乎可以用手去拈起来。

“外婆,这么大的院子,就住我们家。”

“小丹,因为你爸爸是企业家,是老板,才买得起。”

“幸亏外婆来了,我才不孤单。”

“我来陪我的外孙女。”

“外婆,我们还是从北到东沿着围墙走,一直走到西瓜地吗?”

“是的,小丹走了十几次了,还不记得?”

“当然记得。”

“我们要小声说话,别让你爸你妈听见了。”

“对。他们知道了,以为我们是梦游哩。”

“他们不懂。我们是用赤脚印出脚印,把你丢了的魂找回来,再牢牢圈住,你的病就好了。”

“外婆,我没病,就是觉得不快活。你不是说,还要捉一只刺猬吗?西瓜有皮球那么大了,今夜它会来吗?”

“我们乡下把刺猬叫作尖角鬼,偷瓜吃还偷小孩子的魂。我带了小竹筐,就为捉它哩。”

“尖角鬼浑身是刺,外婆怎么捉它?”

“外婆有的是办法。我小时候夜里守西瓜,就捉过它。”

“外婆摁亮手电吧,照着我们走路。”

“一看见亮光,尖角鬼就不来了。让外婆牵着你的手走路,你要一脚一脚踩稳,把脚印留在泥土上,人就有灵性了。快到西瓜地了,我们再不说话了。”

“好。不说了。”

当大座钟敲响的时候,睡在二楼卧室的墨大雄、惠珠夫妇,立刻神经质似的惊醒过来。室内开着空调,冷气飕飕的,他们却惊出了一身汗,胸口滞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墨大雄问:“做噩梦了?我又做了一个怪吓人的噩梦。”

惠珠说:“我也是。”

墨大雄摸黑下床,去关了空调,然后站在窗前,轻轻撩起窗帘一角,隔着玻璃往外望。

“惠珠,岳母又领着小丹去梦游了,每夜都这样。”

“这一老一小是在玩古老的游戏,只要她们快乐就好。”

墨大雄回到床上,斜靠着床头,有些怨艾地说:“你是个中学老师,我就不明白了,我们的女儿才十岁,怎么会得抑郁症?”

惠珠不高兴了,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只知道当什么鬼老板,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个做‘安眠器电子产品的厂子里,你陪过小丹吗?”

墨大雄赶忙赔上笑脸,辩解道:“我怎么没陪过?双休日我开着车送她去演讲训练班、舞蹈班、太极拳班、作文竞赛班、速算班,都是遵照你的指令。”

“还给女儿置办了各种训练服、演出服、领奖礼仪服,是不是?”惠珠冷笑了几声。

“没错。在我们企业家的朋友圈里,小丹给我长脸了,我高兴。你不也是要求她门门成绩都在班上争第一名吗?奖状得了多少张!”

惠珠叹了口气。

“大雄,我们没做错什么呀。可从这个学期开始,班主任告诉我,小丹上课目光游移,下课后也不和同学说话,学校食堂的中餐基本不吃,连茶都喝得少,人瘦得像根干柴棍,恐怕是得了抑郁症。我立马带小丹去做检查,果然是这病。药也吃了,心理医生也看了,没用!到了端午节后,情况更严重了,学校建议让小丹休学回家养病。”

“惠珠,你别难过了。幸而你一打电话跟妈说,妈一听小丹有病,马上让你姐姐护送她先坐汽车,再乘高铁,从湘西乡下赶来。小丹在家休学养病,你忙我也忙,有外婆陪护她,我们都放心。”

“大雄,你说怪不怪?我妈一到家,先把小丹抱在怀里,呜呜地哭,说:‘我的外孙女,你是丢了魂,外婆来给你找魂,好不好?小丹也哭了,说:‘外婆,我的好外婆。亲得很哩。”

“平日我们跟小丹说话,她理也不理。你妈还斩钉截铁地说:‘孩子不是有病,是丢魂了。我娘传过我收魂的法子,我里手得很。又安排我开车去附近的西瓜园,买回十几蔸连根带土还结了嫩瓜的西瓜藤,由她亲自栽到东墙下。白天,她带着小丹,给花树、瓜藤浇水、捉虫,吃过晚饭,电视也不看,这祖孙俩早早地睡了,睡到子夜,准时到庭院里去。他们去做什么呢?我真想去看看。”

惠珠蓦地坐起来,说:“你不能去,我妈在给小丹收魂,你一去,老人家就会发脾气。”

“迷信啊。我们都读过大学,还信这个!”

“老家的乡下,都信这个。等到哪一夜,捉到偷瓜的刺猬了,烧香供起来,好吃好喝地侍候着,再远远地放生。”

“这就完成仪式了?”

“没有。还要让小丹赤脚先踩湿泥土,在好多张纸上留下脚印,再剪出鞋样。还要用小丹穿旧的或不喜欢穿的衣服裁成块片,刷糨打袼褙。”

“什么是打袼褙?”

“就是用糨糊把旧布一层一层在木板上裱成厚片,干了后,做布鞋的鞋底、鞋面。等小丹穿上外婆为她做的布鞋,魂就真正地找回来了。这种鞋,叫拴魂鞋。妈做布鞋的手艺不错,这些年来,连乡下人都不穿这玩意了,妈一直为这事发愁。这回她可以大显身手了,不但会给小丹做布鞋,还会做棉鞋,她早就技痒了哩。”

“睡吧,惠珠,明日我还得去参加一个营销会哩。”

“我睡得着吗?你们厂生产的‘安眠器我用过,屁用也没有,哄人的玩意!”

墨大雄装作没听见,还模拟出浅浅的鼾声,他最怕妻子讥讽这个产品。

外婆牵着小丹的手,一步一步沿着围墙走。黄昏时,给花树浇水,外婆特意把沿墙的这条小路也洒了水。小丹赤脚走在上面,软软的,潮潮的,很舒服。外婆早就把这条小路上的石子拾干净了,她怕石子伤了小丹的脚板。原先,小丹觉得外婆很遥远很陌生,因为外婆从不肯到她家来住,她只是每年春节跟着爸妈去湘西探亲,住几天后就回到株洲城里来。她曾问外婆我们家不好住吗?外婆说:“你外公离不开我,水田、菜园离不开我。你们家当然住了安逸,你爸你妈忙得像丢了魂,我却没什么事可做,游手好闲,难受。”

小丹忽然有几句话冲到了喉咙口,又赶忙咽下去。此刻,她真想告诉外婆:你来陪我,我好快活,我暂时不用去学校了,不用为每次考试绞尽脑汁了,不用为参加各种比赛和表演弄得吃睡不安了!其实,她已经断断续续把这些话告诉了外婆,外婆听得泪水汪汪的,说:“你成了可怜的木偶人,你爸你妈是牵线的,把你的魂也耍丢了。”

外婆好像有了什么感应,把小丹的手抓得更紧了。正好有一束月光星光照到她们的脸上,她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外婆还问过小丹:“属于你的东西中,你最恨什么?”小丹说:“训练服、演出服、领奖礼仪服,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奖状!”外婆当时“哦”了一声,随即咬紧了牙关。

她们终于走到了东墙下,几畦平整的土地里,爬满了西瓜的藤和叶,绿汪汪的,藤上还有十几个皮球大的西瓜。西瓜地的外沿,是一排叶子阔长的芭蕉树。外婆把小丹牵到芭蕉下,那里早铺好了一条厚厚的草垫子。她们在草垫子上坐下来,一人靠着一根芭蕉树。叶子上有露水滴落的声音,细碎的水沫又沿着叶脉溅落下来。外婆张开嘴去舔水沫,小丹也学着去舔水沫,凉丝丝的。外婆向小丹伸出大拇指,满脸是笑。

月亮从天中向西偏斜,星子倦了,光也淡了。

外婆突然指了指西瓜地,让小丹往那边看。有一团黑影在慢慢蠕动,不时地触动瓜藤瓜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是一只刺猬!它转来转去,也用鼻子嗅来嗅去,终于选定了一个小西瓜。

小丹的心跳得咚咚直响,尖角鬼终于来了!外婆双目如电,死死盯住偷瓜贼,身子纹丝不动。

刺猬在它选定的西瓜前,静立了一会儿,然后运足气,用脑袋使劲一拱,瓜蒂就脱落了。它又围着西瓜转了一圈,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转过身去,突然用长满尖刺的背往西瓜上猛力一撞,那些又尖又硬的刺,齐刷刷扎进了瓜里。接着,它一个翻身,瓜就驮在背上了,又耸了耸肩,让刺扎得更牢些,这才慢慢走起来。瓜是圆的,重心自然不稳,它只能摇晃着匍匐前行,像喝醉了酒。

小丹说:“外婆,它想逃!”

“它能逃嗎?不能,这尖角鬼!”

外婆拿起小竹筐,快步走过去,先放下筐,再双手握住西瓜,连同刺猬一起放进筐里,再把筐子盖上盖。

小丹跑上前,说:“外婆有本事。我第一次看见刺猬这样偷瓜,好玩。”

外婆呵呵地笑起来。

小楼里的钟声敲了四下。

“小丹,凌晨四点了。我们快回去,赶着睡个好觉!”

“还要做个好梦。”

墨大雄和惠珠一直没有睡着。不同的是,墨大雄是假睡,侧着身子一动也不动,俨然入梦很深;而惠珠是不停地翻动身子,双眼睁得大大的。

这张床是中西合璧的款式,两头的床档一高一低,雕着吉祥的龙凤图案;床两边无遮拦,都可让人自由上下;床很宽大,两米乘两米,像一个方形的戏台。他们可以各据一边,中间空出很大的一块地方。空出的地方原本是女儿小丹的领域,现在外婆来了,她毫不犹豫地去了一楼外婆的卧室。

在凌晨四点钟过后,他们听见一老一少回到楼里,沾了湿泥土的赤脚板,走起路来声音柔软。然后,她们进了卧室,小心地关了门。

惠珠轻轻地叫了一声“大雄”,她喉咙有些发痒,很想和人说一说话。墨大雄没有任何反应,还发出了低哑的鼾声。惠珠恨不得蹬他一脚,但自尊让她忍住了,心里说:你就装吧,反正你在外面和人打交道也是这德性,装得云山雾罩的。她想起曾给学生讲解成语“同床异梦”,她和大雄是不是这种情状?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但他们对小丹的期望,却是惊人的一致。“望子成龙”与“望女成凤”,是眼下做父母的最大追求,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惠珠又由侧身变为仰面的姿势,双眼瞪着暗色的天花板,这天花板是一页读腻了的书。她记得当母亲快来时,小丹突然问她:“我是叫她外婆还是叫她姥姥?”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小丹说:“语文老师告诉我们,课本上的‘外婆都改成了‘姥姥,说‘外婆是口语,‘姥姥是书面语。以后写文章都要用‘姥姥了!”她无言以对。“外婆”和“姥姥”的争论是从上海教育界开始的。她就奇怪了,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会让许多人兴奋不已,是内心空虚过度还是焦躁过度?“外婆”和“姥姥”既是口语也是书面语,读过点书的人都知道。唐代僧人释道世在《法苑珠林》中说:“我是汝外婆,本为汝家贫,汝母数从我索粮食。”《二刻拍案惊奇》上也称:“直到外面去打听,才晓得外婆家接去了。”而北方人口语叫外婆,往往是叫“姥姥”。

惠珠忍不住叹了一口长气。语文课本上所选文章,往往出自大家之手,他写的是“外婆”,你干吗非要改成“姥姥”?学生不困惑才怪。

楼下的大座钟敲了六下。惠珠翻身下床,去把窗帘拉开,曙光如瀑泻了进来。

墨大雄慢慢睁开眼,好像是被什么响动弄醒了,问:“你起得这么早?”

“嗯,我有预感,母亲和小丹昨夜捉到偷瓜贼了。”

“真的吗?”

“往日到这时候,妈就挎着篮子出门到社区蔬菜店去买东西,今早没有。这说明她们夜里有收获了,高高兴兴回来睡得安稳。”

“那就好,再不用子夜出去梦游了,一老一小打着赤脚,病了怎么办?”

“我妈在乡下打惯了赤脚,百病不侵。就连小丹也没咳嗽流鼻涕,真是咄咄怪事。”

“听妈说,小丹的食欲也不错。”

“我去书房找些大白纸,还要去找些我和你的旧衣服,好好地放在一楼的客厅里。”

墨大雄笑了,说:“白纸让小丹印上脚印,旧衣服可以打袼褙,你想得很周到。”

“让她们把这个游戏玩得有始有终。”

“惠珠,我们别在家里吃早餐了,免得惊醒了她们的好梦。”

“好的。”

“我先去社区停车场把车开来,你再出门,我们去一家扬州人开的店子吃早茶。”

“悉听尊便。上午我们语文教研组还有个会,研究如何增加小考的难度。”

又亮又热的太阳光,斜着从窗口射进来,一直射到床上,把竹席子和枕头都镀成了金黄色。客厅里的大座钟,正好敲了九下。小丹醒了过来,发现外婆不见了。她大声喊道:“外婆——外婆——”

“来了——”外婆推开门,一束阳光立刻落在她半白的鬓发上,额头的皱纹里流动着点点光斑,很慈祥很美丽。

“外婆,你做什么去了?也不叫我。”小丹噘起嘴,装着生气的样子,然后又清脆地笑了。

外婆坐到床沿上,说:“我想让你做个长长的梦,所以就没叫醒你。你问我做什么去了?”

“对。”

“做的事多了。不过,外婆也是八点钟才起床的,居然睡起了懒觉。你爸你妈早走了。我先给你炸了南瓜饼,又甜又酥,比街上买的油饼、油条肯定好吃得多。”

“然后呢?”

“把小竹筐拿到庭院,揭开盖子,用木棍敲烂西瓜,再把尖角鬼用夹钳夹进一个大纸盒里,给它备上切碎的猪肉和黄瓜丁,再把纸盒搬到西瓜地旁的芭蕉下。早几天,我去买菜时,顺便买了几根香,刚才我把香插在纸箱前,点燃了,让它满意,别再来打扰小丹。”

“然后呢?”

“我熬了一盆糨糊,准备打袼褙。再用脸盆和了半盆湿泥巴。”

“然后呢?”

“我的乖孙女,哪来这么多‘然后呢?然后呢,你快起床快洗漱。然后呢,你去喝小米稀饭吃南瓜饼。然后呢,我暂时不告诉你,你一定会很开心。”

小丹急不可待地跳下床,說:“我知道,你要让我赤脚踏湿泥巴,再踩到白纸上。”

“小丹聪明。”

祖孙两个在小餐厅很快就用完了早餐,又一起走进客厅里。外婆指着堆放在沙发上的旧衣服和白纸,说:“你妈准备的,这可不行。给你做拴魂鞋,得用属于你的衣服和纸张。”

“外婆还告诉我,最好是我最不喜欢的东西,做成鞋子踏在脚下,我就快活了平安了,是不是?”

“不错。”

小丹让外婆在客厅里坐着等她,咚咚咚地上楼去了。不一会儿,小丹咯咯地笑着回到客厅,把抱着的一包东西,狠狠地丢在地上,红红绿绿的,色彩很光鲜。

外婆问:“这是什么?”

“我的演出服、训练服、礼仪服,还有奖状。”

“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还恨!”

外婆说:“这就好!三好学生的奖状留着,你把参加这个赛那个赛的奖状,翻过来一张张铺在地上,我去端湿泥巴来。”

外婆从门外的台阶边,端来和好的半盆湿泥巴,放到翻过来露出白底的奖状边。外婆让小丹赤脚站在脸盆里,再牵着她的手,让她跨出脸盆,站在奖状上,一张一张印过去。印完了,外婆抱着小丹到洗漱间去洗净脚,让她穿上一双皮凉鞋。

“外婆,我不喜欢穿这双皮凉鞋。”

“现在还得穿上。外婆会很快把布鞋做好,这布鞋叫拴魂鞋,你会天天开心。”

“好吧。”

印着小丹脚印的纸,让它去慢慢干爽。外婆拿出一把锃亮的剪刀递给小丹,说:“你选几样最不喜欢的衣裤,先胡乱剪几下,我再来把它们剪成块片。”

小丹的脸涨得通红,手握剪刀,在挑出的粉红色连衣裙、藏青色西装裙和白色主持人服上,狠狠地绞了几剪刀。在这一刻,她感到心上卸下了什么重物,轻松极了。外婆再接过剪刀,又快又准地剪出一个个块片。然后,她又把奖状拾起来,把每张上的左右脚印,利索地沿着外沿稍稍放大尺寸剪下来。

“小丹,杂物间里有胶合板,我们抬到院子里去,再一起打袼褙。”

“我不会打袼褙呀。”

“外婆会,你当我的学生,好不好?”

“好!”

几块六尺高、三尺宽的胶合板,横着倚树而列。外婆和小丹各拿一把鬃刷子,先在糨糊盆里蘸上稀稀的糨糊,再一道一道地刷上木板,接着把布块依次贴上去。贴好第一层布块,又在布块上刷上糨糊,再贴上第二层布块。一层叠一层,层层紧贴。

“小丹,鞋面薄,鞋底厚,所以这种鞋叫‘千层底鞋。”

“外婆,我长大了也要学做布鞋。”

“你肯定比外婆做得好。”

近午,太阳晒在头顶上,火辣辣的。南风一阵一阵地吹,热烘烘的。祖孙打完了袼褙,一身汗淋淋的,衣褂都湿透了。

“小丹,你很能干,外婆喜欢你。”

“外婆,我也喜欢你!我想去看看刺猬,过几天它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们一起去。你要对它说:‘尖角鬼,你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它听得懂人话?”

“动物都通人性的。”

小丹觉得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她是从日历上,感觉到时间的脚步声:一个学期结束了,放暑假了,接着秋季又要开学了。从她休学那天开始,外婆从湘西的乡下,来到这座地处湘东的株洲城,来到这个庭院陪护她,她的忧愁和烦恼渐淡渐少,而心里的快乐却像喷泉一样往外喷溅。妈妈说她的尖下巴圆润了。爸爸说她的身体长结实了。外婆说小丹的魂找回来了,拴牢了。

外婆的日子不用看日历,全拴在她做鞋的剪刀上、熨斗上、锥子上、钢针上。她给小丹做了五双布鞋、五双棉鞋。鞋底是一针一针纳出来的,又厚又平整。鞋面的颜色,红、紫、蓝、青、黄都有,像花儿朵朵,可以轮换着穿,美呆了。更奇怪的是,外婆还用墨大雄和惠珠不穿的衣服打袼褙,用他们的皮鞋底在白纸上印出鞋印,剪出鞋样,给他们各做了一双布鞋。

小丹问:“外婆,这也叫拴魂鞋吗?”

外婆说:“就算是吧。”

秋风起时,天气凉了。

小丹非常想念她的学校,想念她的老师和同学。她该去上学了。

外婆说:“小丹,你是该去上学了,去读有用的书,将来做有用的人。我也该回老家了,在城里这样闲着,说不定哪一天也会把魂丢了。”

小丹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哽哽咽咽地说:“外婆……我的好外婆!放寒假了,我就去看你……火塘烤火,雪地摘菜……你讲的故事……我都记在心里,记得牢牢的哩。”

“好孩子,外婆就眼巴巴地在老家等着你,等着你!”

【责任编辑】 邹 军

作者简介:

聂鑫森,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专著六十余部。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越南、智利等国文字译介到海外。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湖南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奖项。

猜你喜欢

小丹西瓜外婆
外婆
好取悦就是最好的知足
外婆回来了
巧切西瓜
你还记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