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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 地

2019-05-18

支部建设 2019年12期
关键词:铁锨老两口劳作

◎ 梁 军

小时候,所有农活里面,浇地是我最乐意干的。相比于摘棉花需要弯腰驼背、掰玉米弄得浑身刺挠、收晒麦子紧张忙碌而言,浇地算得上格外悠闲舒缓的活计——在渠提前刮好的情况下,可以轻轻松松沿渠溜达,补补缺口、修修水道,瞅个空闲就能随手把铁锨搁到没有被水泡过的土埝上,坐在锨把上看云卷云舒、听鸟叫虫鸣,浑身都是疲惫短暂释放后的轻松舒坦。秋霜起的时候,还可以到相邻的瓜田里找点被主人遗弃的西瓜蛋儿,在锨把上砸开了,拳头大的翠皮里满是红色或粉色的水润,啃一口满嘴透着秋意的沁凉和甘爽。

然而,相对于父母对浇地态度的虔诚,我的那点惬意真是不足为道。因为绝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在有意无意逃避这件事——即便悠闲舒缓,比起坐在家中津津有味看小说或者窝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睡懒觉,浇地怎么说也算是份差事。因此,为了证明浇地的非必要性,我常常会找出百般理由来推脱,比如说:天气预报说马上就要下雨了,燕子低空盘旋说明潮气重,早晨看到火烧云晚上多半要下雨等等,不外乎一个意思:大雨将至,旱田莫急。而父母对浇地的态度一辈子都不曾改变,他们坚定认为天气预报里的雨水指定不会准时到来,即便准时也说不定只会像红孩儿尿尿般撒上两点,于庄稼旱情无济于事。因此,两代人之间每次关于浇地是否必要都要召开隆重的“协商”会议,而每次会议的结果都是以他们行使民主基础上的集中决策权后得出最终定论:浇地势在必行,并且迫在眉睫——

于是绝大多数时候,我和弟弟妹妹们只好硬着头皮扛着铁锨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在去浇地的路上——那时候,天总是那样蓝,太阳总是那样刺眼,雨水总像求学时乘坐的绿皮火车一样晚点又晚点,看着地里一个个已经有些干裂的土坷垃。想到村里老庄稼把式讲的话“人不勤快,土坷垃装麻袋”,就感觉,庄稼人真是不容易啊!

不知不觉自己参加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浇地这件事也与我渐行渐远。偶尔回家帮父母干点活,不是被锨把在掌心“咬”几个火辣辣的水泡,就是被垄间泥浆灌两鞋兜凉嗖嗖的“护理液”,更不消说坚持不了几分钟就气喘吁吁、脸比梨花白。再到后来,便不再沾手农活,只是琢磨着如何让父母也早早走出田间地头,享受享受庄稼地以外的快乐与幸福。

只是,这件事远比让我浇一垄地难上很多。每次只要一提起这个话头,父母立马会异口同声地拒绝。用母亲的话说,住在单元楼里头,抬头天花板,低头是地板,压抑憋屈不说,气都喘不痛快。用父亲的话说,两只脚一离土地,感觉就像丢了魂,心里不踏实。其实,这些年由于村里的地大部分被征用,已经很少有人继续务农了,只有我父母还一直住在承包了三十年的桃园内,坚持不肯离开。老两口每天早出晚归,素衣粗饭,侍弄果蔬,自得其乐。可是这种劳作看在我们儿女眼中,就变成了别样的负疚和难过。

既然让父母“脱田”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开始另辟蹊径,想方设法去减轻他们的劳作负担。

桃园里以前栽植的是黄桃树,每年管理都很复杂:修剪、打药、除草、灌溉、疏果、采摘……由于舍不得花钱雇人干,这些活都得老两口自己摸索去完成,几乎一年到头不得闲。于是我们兄妹几个商量,以“树龄老化、品质下降”为由劝说老两口伐掉了桃树,换植了管理相对简单的绿化苗木。我们心想,绿化苗木冬不用剪枝浇灌、春不用疏花剥芽、夏不用驱虫除草、秋不用采摘售卖,偶尔浇浇水就足矣,起码能减掉老两口九成的劳动量。这样,老两口既可以“养鸡林荫下”,又可以“悠然晒太阳”,简直就是一举两得。

然而,我们依旧低估了父母对田地的热爱,就像子女不管教不成才一样,在他们眼中,永远不会有不管理就能长好的庄稼。于是,我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苗木栽上的第一年,他俩就瞒着我们兄妹偷偷给苗木浇了7次水、锄了3遍草、脱了2次“裤”(为了保持苗木主干生长,在一定高度范围内把主干下部枝芽全部剥离),劳动强度一点不低于以前管理桃树。

我们知道后既急且忧,却又无可奈何。

好容易捱到今年三月,由于老两口精心侍弄,苗木长势格外好,有山东客户过来全部购买,大家都如释重负,纷纷帮忙起苗打包装车。这个周末,是苗木全部售完的日子,我和妻子早早赶回家里,寻思着这次一定要换种点管理更简单的作物,彻底把老两口从田里“解放”出来。结果进了门,却不见父亲身影,问母亲,说在田里浇地,我们不由纳闷:苗木都卖出去了,怎么还要浇地?

母亲边和面边说,苗卖得不彻底,有些过于低矮的人家不收,人家说过了五月份能长到一米五再来收。最近天又旱的厉害,你爸担心苗长不起来,就急着去浇水了。

妻子帮母亲做饭,我快步来到田间。远远的,看到阳光下父亲佝偻的身影——他戴着顶旅行社免费发放的遮阳帽,微躬着腰,一下一下富有韵律的挥舞着锄头。尘土弥漫的脚下,一条条土埝在挥动的锄头下迅速成形,闪着银光的水流沿着埝渠蜿蜒而行,缓慢而听话地淌过一株又一株沉静的苗木。

因为位置过于疏散,往往为了浇到离水渠较远的一棵树苗,他要多拢十几米远的土埝,三五棵树可能就要拐好几个弯。在他身后浇过的田里,渠埝七折八转,形成了水墨画般的湿痕。

看着劳作的父亲,我咽下快到嘴边的呵斥和埋怨。犹豫一下,默默走上前去,握住了他身旁斜插在土里的铁锨。

父亲回头看到我,神情带着惊讶,更多的是愉悦:回来啦?吃饭没?你不用干这些,你把你班上好就成,我和你妈慢慢浇就行,又不是急活。

其实,我知道他希望我陪在他身边,哪怕干得不能像他一样好,哪怕就在那里不干活。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铁锨用力地铲下去……

微风里,土坷垃在铁锨的翻动下发出快乐的声响,黄土的味道苗木的清香混在一起在空中飞扬,两代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时不时重合,潺潺流水滋润着两颗血脉相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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