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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小姐的六便士

2019-05-17邴格格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19年5期
关键词:凡人世界作业

邴格格

人生病时总是特别脆弱,脆弱又厌世,尤其需要一点依靠与支持。所以上个月末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嘉若的邀请,拖着一身病毒跟她回了家。

说是回家,其实是学校附近的出租公寓。当初嘉若跟宿舍阿姨大吵了一架,一气之下搬出来一个人住。嘉若老家离学校只有3小时车程,她却很少回家,靠定期进账的生活费、家里邮来的衣物和淘宝,过得了无牵挂。

炸洋葱圈、红烧排骨、水果沙拉。早听她自夸厨艺,那天晚上才有口福,嘉若松松地挽着头发,表情恬静得像在海边看日落,挥舞的锅铲和油锅里不时窜出的火光却让我誓死不肯靠前。

“你不害怕吗?”我问,离灶台老远仍然缩头蒙面。

“怕?那我不做喽,西北风也挺好喝的。”

我拖着脚步懒懒踱回几平米的客厅,将沙发上一堆衣服袜子扒开一角便陷了进去。

嘉若这样的人不常见到。最初记住她,是她一袭白裙在春天的操场独自散步,不与人攀谈也不窘迫,回班时在我桌上放了一枝桃枝,用精致的便笺写着“如果生活不浪漫,我将不再眷恋人间”,文艺得彻头彻尾,着实让我骨肉酥麻。

嘉若似乎很喜欢旅行,一个人,极短途,说走就走,完全信奉“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信条。她曾经翘掉月考去北京参加一个什么博览会(她爸竟然还帮她说服老师),骑车到郊区的河边捡石子,或者干脆到肯德基闲坐,听歌看人,一待一天。她有时会给我看她拍的照片:玻璃窗的倒影,一段朽木,一些色彩夺目的杯子……被她捕捉到的事物莫名就有一种独特的意境。嘉若拍照片纯属出于喜欢,从不发朋友圈。“急着让别人认为自己生活得不错,就过不好自己的生活。”她这样说的时候,几乎是带点不屑的。

那晚我在屋里唯一一张床上放挺,嘉若像拍过磅的猪肉一样拍我,“你吃药吗?”

我谈药色变,她便塞给我一杯温白开。

“不喝不喝,最不爱喝水。”

“这杯不一样,你尝一下。”

我满怀期待喝了一大口,没加糖没泡茶,它“就是一杯白开水,兑的那个白开水”。

“so?有啥不一样?”

她诚恳的眼睛灿若星月。“这杯叫‘人间有味是清欢。”

“我是凡人,我喜欢七荤八素,不爱清欢。”

“凡人惜命,水是生命之源。”听她的语气,好像谁不是凡人一样。

喝完水坐床上闲聊,不知怎么,谈到死亡的话题。

“唔,我小时候有一阵很怕死,一想到有一天我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做什么都没意思。‘我不愿意死,更不愿意愿意死。”

我一下子挺直腰背,像发现山洞里的稀世珍宝:“我小时候天天抱着我妈哭,说‘我不想死,把她吓坏了。”

嘉若捂着嘴偷笑:“我都不跟我爸讨论,就自己一直想啊想,从为什么死想到为什么活着。地球在宇宙中也不过是一个小点,我却能这样鲜活地感受生命……等一下,我们是不是探讨得太哲学了?”

当我们还小的时候,会想到很多事情。自己是谁,生命来自哪里,世界之外有什么东西。想到死亡,想到浩瀚宇宙中的神秘力量,心绪飘过古往今来,飘出若干光年外的星系,飘到人生的边境。在那些思索的瞬间,一种撼动灵魂的震撼铺天盖地袭来,我们会为之迷惑不解,茫然怅惘,痛哭流涕,任凭恐惧与绝望像海水般没过头顶。

时间让我们不去思索,却没能告诉我们答案。我不知是否每个人都如此,但那个彻夜长谈的夜晚,我与嘉若突然离彼此分外靠近,一时竟让人有些想哭。

凌晨1点,我还没入睡却“垂死病中惊坐起”,作业还在书包里。嘉若硬把我摁回枕头上。

我质疑:“你不是也没写?”

她眨眨眼:“我写作业的平衡被打破了。我从来都是周二写周一的作业,周三写周二的作业……可是,我昨天就把昨天的作业写完啦!”

然后“啪”地一声关了灯,如水的月光刚好照到对面的墙上。

我几乎要吐血,不禁长叹一口气。她也“唉”了一声。

“你唉什么?”

“爱……它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晚安。”

嘉若情调浪漫,但绝非超凡。很多时候,她本人就像她攒到一起洗的衣服一样粗陋不堪。她吃苹果从来懒得洗,问时,她便反问:“自来水不能喝,没洗的苹果不能吃,用自来水洗过的苹果为什么就能吃了?”她沉迷于综艺节目,会发出不能自已的傻笑声。她的成绩不上不下,学与不学都没有长进。她披着头发进班级时被班主任暗示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可实际上她不过是起床晚了只好到学校洗漱而已。她会为别人欠她50块钱念叨好几天,也会为拒绝听强制的讲座与老师僵持不下。我自然听到有人说她“装清高,假文艺,瞎矫情”,然而我常常想,在越来越讲求实际的时代,如果连这些情感都不允许有,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上周六嘉若把钥匙给了我让我看家,她要回家一趟,真是千载难逢。

周日中午她回来了,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还有一兜子心事。问她怎么回來得这么早,她一边咳了两声一边道:“世界上只有两件事情是我忍不住的,一件是咳嗽,一件是想你。”然后卸下包,扭过头看着受宠若惊的我笑出了声,“我昨天回去给我爸过生日去了。”

手机相册里的男人倚斜在朴素的沙发上,微凸的啤酒肚上放着生日帽,带着中年男人的沧桑与满足。目光仍然有神,头发却黑白掺杂,像凌乱一盘的围棋。

“我爸今年53了——挺老的,呵。”

“多快啊,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这么老了。”

嘉若的母亲很久之前去世了,关于家人,她从前不曾多说。

“我今天才发现,自己没什么梦想。我就这一个家,我希望他健健康康的,我陪他稳稳当当走完一辈子。”

“其实我觉得自己挺过分,跟他关系一直不太好,从没想过他那么容易满足,陪他过个生日他就那么开心。”

她絮絮叨叨,从云端里跌落,虔诚地祈祷着俗世的平安。世界那么大,但终究只有一隅与我们紧密相关。

……

周一嘉若又恢复了老样子,大概前两天也是生病才软弱。她仍是那个渴望远走高飞的少女,带着骨子里的自由与桀骜,热衷于所有凡俗平实的喜乐。她文艺清高至极,也庸俗粗糙至极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连我也只能从外面探触和观望她,从她身上看到一种不遮不藏的、最原始粗砺的美丽。

考试前嘉若曾送我一支书签,写着:“居住在上界的精灵们,难道不羡慕人间的疾苦吗?”而昨天非节非假,她突然要送张明信片给我,写的像是祝愿又像对自己的誓言,用作结尾最好不过——

愿你在人生里,永远盛装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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