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过世那天,我没有回家
2019-05-17林子
林子
1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家里兄弟姐妹有三个,上面有两个姐姐,我是老幺。
我很小时父母就出去打工,挣钱供我们三姐弟吃喝上学。爷爷奶奶照顾我们的饮食起居,虽然没有父母的陪伴,但我们的吃穿并不比别人差。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妈妈回来了,她只留了两天,给我们塞了点钱就匆匆忙忙走了。临走的时候,拿了家里所有的钱。
听奶奶说,我爸在外面有出息了,有一个大老板说要给他做一个项目,要我爸我妈都去培训一下,培训完就能挣大钱。
小时候虽然对挣钱没概念,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是打心眼儿里高兴,谁不希望自己家里变得富有呢?
可是,爸爸妈妈这一次却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以往,他们是半年回来一次,可这一年都到头了,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我们姐弟三人天天蹲在门口盼着,希望爸妈能回来,给我们带吃的,买新衣服。
可是,直到过年的那一天,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灯笼,鞭炮声噼里啪啦响震天,都没有见到爸妈的身影。
我们默默地吃着瓜子,这是我们仅有的年货。安安静静地过完了这个年,谁都没有说话,没有一个人心里是好受的。
2
第二年開春的时候,我听奶奶说,爸妈要回来了。我们三姐弟欢呼雀跃,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我们以为这次又会像往常一样,有零食,有新衣,没想到什么都没有。
爸妈回来的那天,我站在堂屋的门前,伸长脖子等着。阴阴的天下着毛毛雨,无端地让人生出一些烦躁来。
终于,我看到一个人,背着一个蛇皮编织袋,袋子里的东西似乎很重,把他的腰都压弯了下来。
细雨飘在他的头上,头发一丝丝一缕缕地耷拉在额前,走近了,才发现,那个人是我爸。我妈跟在他后面走,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觉得很奇怪,以往爸妈回来,都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怎么这次气氛变得这么怪异?看着他们的样子,我连冲到嘴边的欢呼都咽了下去。
爸把编织袋放下,摸了摸我的头,说:“满崽,在屋里听话吗?”
我用力点点头,说了一声:“爸,你回来了。”然后迫不及待地刨开了那个编织袋。
可是我失望了,编织袋里全部都是爸妈的衣服,还有煮饭的锅什么的,我等了这么久,却是这些东西。我烦躁地丢开袋子,跑了出去。
后来,零零碎碎地听村里的人说起,我爸妈是被骗去搞传销了,没得一分钱不说,还把之前家里的积蓄全部卷了进去。
那时候,家里负担重,大姐在读高三,马上就要高考了,二姐念初中,而我,才小学六年级。
有一天晚上,妈把我们姐弟三人叫到房间,抹着眼泪,说:“咱家的情况,你们都差不多知道了吧?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再供你们三个读书了,你们都是好孩子,不要怪爸妈……这里有三个纸团,抽中的那个才能有书读,没有抽中的孩子,就去外面打工吧,爸妈真的……”妈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去抽纸条。
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庄严和肃穆。大姐“哇”地一声哭了,她跪在了爸面前,喊道:“爸,别让我去打工,我都读到高三了,我不拼一拼,不甘心啊!”
她的哭声感染了我们,二姐也跪了下来,哭着喊道:“我也不想去,我成绩这么好,老师说我有希望考上大学呢!”
我跪伏在爸的膝头,眼泪噙在眼眶打转,我哽咽着:“爸,我不想小学毕业了就……”
爸看着我们三个,把我们抱在身边,过了很久,像是做了很大决定似的,斩钉截铁地说:“好!好孩子!都有书读,爸爸让你们都去读书……”
就这样,爸的决定,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家里穷,每到开学的时候,爸就找亲戚和邻居借钱给我们交学费。然后再一点一点地还,等到了下一次开学的时候,再去借。
开始,大家都还体谅我家里的难处,有一点就借一点。后来渐渐地脸色就不好看了,再后来,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
等那人把钱甩给爸后,他拿着钱回来,郑重地将钱交给我们。
看着我们雀跃的样子,他点上一根烟,坐在菜园边上,沉默地吸着烟。夕阳映着他的身影,将影子拉得悠长落寞。
3
我进初中的第二年,奶奶去世了。
爸一个人沉默地料理好奶奶的后事,送她最后一程。等棺材入殓,将奶奶埋进墓地之后,大伙儿都散了。
爸一个人坐在奶奶的坟头,坐了好久。他抚摸着奶奶的墓碑,哽咽着说:“娘,儿不孝,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就走了……”
他用手捂住脸,抹了一下脸颊,站起来倒上一杯米酒,洒在奶奶的坟头。然后,将坟头边的杂草一根一根除尽,走下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爸哭。
后来我顺利考上了高中,去县城读书,在学校寄宿。县城比乡下热闹多了,再加上男孩子天性爱玩,我渐渐学会了上网打游戏,甚至沉迷于其中不能自拔。
虽然有时候冷静下来,觉得这样对不起爸妈,但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要去玩儿。
一天放学后,门卫找到了我,说:“你是高一236班的周大柱吗?”
我有点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卫说我爸下午就来了,说要进来看我,门卫跟他说上课时间不准入内,他就一直在外面等了好几个小时。
那时是盛夏,爸一个人在外面足足等了几个小时,水都没喝上一口。我心中难过,忙问:“那我爸他人呢?”
我打了个电话给家里,问我妈:“爸怎么突然来我学校了?”那时,我在心疼爸之余也多了几分惊慌,生怕是老师告状,说我打游戏上网的事。
“有人介绍了份工给你爸做,就离你们学校不远,他就顺便过去看看你。”妈挂了电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傍晚放学,我向老师请假出去,到了爸做工的地方。他在工地上给人递水泥桶,搅拌水泥和沙子,一天40元工钱。
同学们放学都走这条路,他们冲我打招呼,问我去不去上网。我连连摆手,说还有别的事。
我故意放慢脚步,磨磨蹭蹭地等他们全部走完,才放心去爸的工地。我怕他们看到我爸,会笑话我,少年脆弱的自尊心啊,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那么的重要。
已經6点多了,工地还没有停工,爸拿着铁铲,将水泥跟沙子和在一起。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没有被衣服遮盖的地方被晒得通红甚至发紫,肩胛骨因为经常担担子的缘故,被磨破了皮,长出了新的组织后,又继续磨,直到皮肤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爸把水泥和好后,装在桶里,他一声短促的吆喝,就将担子担到了肩上,然后送给泥工。
可能是一天下来太过疲惫,爸走路有些踉跄。加上起身的时候急,可能他头有点晕,一个不小心,被地面的钢筋绊倒了。
爸重重地摔倒在地,水泥泼泼洒洒溅向四周。他艰难地站起来,没来得及拍拍身上的尘土,就用手捧着水泥往桶里倒。
我想起了小时候,跟爸见面的次数不多,在我的印象里,他寡言而稳重,我甚至有点儿怕他。那时,他在我心里,比家前面的那座山还要难以翻越。
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任眼泪冲刷我的脸颊。
哭完,我转过脸去,叫了一声“爸”!
爸抬起头,见到是我,眼中有惊喜闪烁。他问:“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
“嗯,在学校吃过了。”
“噢,那……还吃点什么不?”
“不了,饱了。”
我冷汗涔涔,内疚感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借口要复习功课,跟爸说要回学校了。
我走出了几米远,爸追上来,问:“你有钱用不?”
我连忙点点头。
爸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5毛、1块的居多。他从里面挑了两张10块的,两张5块的,那是他身上面值最大的钱,把钱给我后只说了一句:“饭要吃饱,书要读好。”然后,就转身回到了工地。
我捏着这沾满了汗水的纸币,心里又感动又复杂。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电脑和游戏机,玩儿命似的学习,终于考上了一个好大学。
4
我们是村里唯一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的家庭,这一点,爸一直很骄傲。
毕业后,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有一次跟妈通电话,听到爸远远的咳嗽声。我问:“爸怎么了?”
“老毛病了,一直这样咳过来的。不过……这段时间好像咳得厉害了,痰也很浓。我有点担心……”
我还没接上话,就听到爸在那边打断妈的话,他吼道:“跟儿子说这么多干嘛,我说了没事,老毛病。他在外面上班,让他操这份心干什么!”
妈把电话挂了。
我不放心,要带他到医院去检查。开始,爸死活不来,说浪费钱。
我安慰道:“没事的,只是做一个简单的检查,而且这是我们单位的福利,不花钱就可以享受的,你就安安心心来吧。”
爸终于被我说动了。
一系列检查后,结果却让我有如晴天霹雳。爸是肺癌晚期!
拿到单子的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么健康的爸,那么坚强的爸爸,竟然会得癌症!我双手颤抖,心像被人捅了个窟窿,坐在椅子上好久都没有起来。
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很广了,要我们做好准备,最多半年。
我强忍着泪水,走出了医生办公室。
5
我请了20天假,在家陪爸种菜、钓鱼、下棋。
几十年父子一场,我们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相处过。早年,他为了一家7口人的生计,背井离乡,踏上了南下打工的大潮。
后来几经辗转,却还是营营役役,疲于奔命。人老了,还要为我的婚事、房子操心。
爸这一生,辛苦的日子实在太多,可是,他从来不说。
爸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走的。
那天午睡起来,他突然呼吸急促,然后用尽了全身力气冲我妈大喊:“家里人都在吗?”
妈听见了呼声,赶紧去招呼他。爸却坚持,要我妈一定把我们三个都叫回来。智慧如我爸,可能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日子了。
两个姐姐都在市里上班,接到电话立马就赶了回去。而我,远在省城,路上有4个小时的车程。
爸此时已经睁不开眼睛了,只能在眼皮里透出一丝丝光。他用微弱的声音问:“老大呢,回来了吗。”
大姐跪在爸面前,泣不成声:“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老二呢?”
我二姐流着眼泪,握住了爸的手。
“我的柱子呢?柱子回来了吗?”
妈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她摸着爸的脸,说:“柱子……柱子很快就会回了。儿子已经在路上了,你不要走,再等等……”
爸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去,嘴里喃喃自语道:“柱子怎么还不回呢?娘叫我过去吃饭了……”
听到这句话,妈和两个姐姐哭得声嘶力竭。
爸的眼角滑出了眼泪。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嘴里似乎在自言自语:“柱子,爸就要走了,你离爸太远了……爸死之前都不能……都不能见你一面哟……”
爸说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到了极限。
眼看着爸就要咽气,二姐灵机一动,从我的房间拿来了我的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喊了一声:“爸,我回来了!”
爸的眼睛动了动,转过头来看向二姐,隐隐约约似乎有我的影子在他面前晃动。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微笑,眼里终于不再有光,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爸走了,临走之前没有遗憾。
等我回去的时候,爸已经没有了呼吸。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睡得很安详。
我放下行李,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这双因我调皮打过我的手,为我读书捧过水泥的手,为我没钱买房而无力垂下的手。这辈子,他终于可以歇息了。
我的眼泪滚落下来,滴在他的身上,滴在我的身上。我用脸贴着他的胸膛,轻轻地说了一句:“爸,我回来了。”
(胡春燕荐自《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