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亲人和故乡立传
2019-05-17韩浩月
韩浩月
今年春节返乡,听三叔讲了一件好玩的事:村里刘家大爷砍了我家田边种的三棵树去当了房梁,三叔与他就树的归属地问题起了争执,刘大爷说树是在他家地里长高的,三叔认为树的幼苗是在我家地里栽下的。争论的结果是,刘大爷承认树砍错了,“哪天浩月回老家要盖房了,我赔他三棵树就是。”
那三棵树被我父母栽下时,是三十五年前的事,而我离开出生的村子,也超过三十年了。刘大爷砍那三棵树的时候,明知道我作为三棵树的继承人已经绝无可能再回,所以才有底气。但他的做法没有让我生气,他的话反而让我有些感动,因为对于过去的事情他还认。他答应未来某一天,赔我三棵树,这是一种可能性,更是一种承诺,我信。在他的观念里、他的意识里,我仍然属于那个村子,村子里依然还有我的位置,只要我回到那个位置上,树还是会有的。
每年回乡,上坟是避免不了的一个仪式活动。在对待去世的亲人方面,后代们依然会表达出自己的亲疏远近。那些疼爱、照顾过自己很多的亲人,上坟时会得到更多的纸钱与其他的祭品,“好的都给你”。血缘关系远一些,或者在世时脾气大、人缘不太好的长辈,则会敷衍了事,象征性地送上一点就算了。我的父亲属于每年上坟时,要独占一半纸钱与祭品的人,每个给他上坟的人,平辈兄弟也好,儿女、侄孙也好,都会格外“袒护”他。父亲离世了,但他在乡村与家族里的位置,一直都还在。
我承认这是乡村令我着迷的一个地方。那里有着属于自己的规律,在沉默而有力地运转着。县城已经很城市化了,受城市文明与科技思潮的冲击很大,但与县城有着十几公里的农村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有让人不喜欢的死板、固执、呆滞,也有让人喜欢的人情、道理、规则。我对乡村又怕又爱,两种感情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又交织在一起难以分辨,至今难以理清眉目。《世间的陀螺》这本书的主要篇章,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出的。
我曾经以为故乡是那片几十平方公里的地方,其实不然。更多的時候,人们心里的故乡概念,其实是由身边的几十位上百位亲朋好友组成。你对故乡的爱与焦灼、疼痛与不舍、愤怒与挣扎,很多时候都源自这几十人上百人带给你的影响。你困惑于他们的语言迷局,挣扎于他们的情感网络,没法从自我的角度,清醒地审视与判断,因为你本身也是这旋转着的陀螺的一部分,哪怕独立了,走远了,不自觉间,仍然偶尔会有失重感、晕眩感。我想通过文字来梳理与亲人之间的关系,厘清与故乡之间的距离,并尝试在亲人与故乡中间,重建一种我认为可以更持久的联系。
与故乡在物理层面上的联系,是可以舍弃的,而精神层面上的联系,却是无法割舍的,哪怕有痛苦的成分,也会在某一个阶段化解,转变成一种深沉的情感。从逃离者,到批判者,再到回归者,我用了20年的时间,完成了这三个身份的转换。无论我在不同时期用怎样的立场与角度看故乡,故乡都始终用一种眼光打量我。电影《杰出公民》里有一句台词,“故乡,是可以把每个人都打回原形的地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感觉整个人被击中。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近两年来,回乡的冲动已经有了事实上的准备与行动。
《世间的陀螺》就是这样一本写亲人与故乡的书。我想给亲人与故乡立一个小传,它不尽完善,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文,力求真实的同时,肯定也会有些许的疼痛感,但我不愿意朋友们不敢读它。读完之后,有关亲人与故乡的话题,我们以后喝酒时便不用聊了,沉默就好。
(编辑 邢多多 104857223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