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规在广州很忧伤
2019-05-17若怀特
文/ 若怀特
感情不够勇敢的他下定决心, 如能侥幸逃过一劫,无论如何也要当面告诉郑子规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初见
张铭明扛着两个伊比利亚火腿,在马德里机场办托运。
他在当地开餐馆,专门卖卤水鹅,也帮相熟的回头客满世界找食材赚点儿跑腿费。千里迢迢跑来语言不通的西班牙,就是为了把这种十年才出一批货的黑蹄猪火腿运回去。在农场,张铭明尝了几片薄如蝉翼、透着红光的火腿片,顿时被细腻的油脂末打动了,他在广州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猪肉。
马德里机场几乎承包了半个半岛的航线,张铭明换了登机牌,坐在候机厅附近的餐馆打盹。正要睡着,有人小声喊道:“张先生,张先生?”
“什么事?”张铭明抬起头想看看是谁骚扰他睡觉,是个空姐打扮的小美女。
“很抱歉,您这趟航班乘客有点儿多,您介意不介意换一趟,先飞福州,再去广州?我们可以给你额外的补偿。”
张铭明听她说完,歪着脑袋笑了笑:“介意啊,我包里还有火腿等着放冷库冻着。”
“西班牙现在的温度就跟冷库一样,真的不差这一两个小时。拜托你啦!”空姐深深鞠了一躬,张铭明看到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郑子规”三个字。
“还是不行,你另请高明吧。”外面下着暴雪,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机场滞留的乘客很多,有的旅客围在柱子旁边给手机充电,还有的趴在椅子上打游戏,张铭明摇摇头又闭上眼睛。
每年有几十万人买了机票不坐,航空公司心疼空座,有时会超售。郑子规没想到这一班人数会超标,更没想到会被一个男人拒绝两次,她气呼呼地说:“不行就算了,我是看你长得亲切才来问你的,我去找别人帮忙。”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张铭明长得亲切。
张铭明从小到大从来都被人评价眉目凶悍,他少年老成,总被同龄人喊叔叔,长得也饱经风霜,更何况今天穿着撞色系的T恤外面还套着貂。张铭明盯着郑子规,发现她的表情很真诚,于是松了口:“好吧,可以换航班,但是要坐你当值的那班。”
“好啊,反正今天我上最后一天班,也是最后一次在空中飞,之后就光荣退休了。”郑子规说着说着,眼圈儿一红,小幅度地吸了吸鼻子。张铭明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这个年轻女孩,人生还没有划拉五分之一呢,却口口声声说要退休。
“看什么看啊你,没见过失恋了,为渣男哭的女人啊?”郑子规干脆放声大哭,眼妆花成一团黑色的阴影,惹得周围的外国人频频侧目。
张铭明递过去一包纸巾:“我想怎么第一次见空姐这么对乘客说话,也不怕被投诉。得了你别哭了,这么多人看着多丢脸,擦擦眼泪,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张铭明的航班被换到了下午,他在机场兜兜转转,买了好几个纪念品店的毛绒玩具,又在书店选购了几本成功学鸡汤,一起带上飞机。
从舱门走进去时,四五个空姐站成两排说 “欢迎登机”,张铭明四处张望着,没有一张脸属于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郑子规。
被小丫头耍了,张铭明有点儿懊恼,却也没有办法,他放好行李,坐在窗边的座位沉沉地睡过去,做梦梦到他的火腿坏了,在给航空公司打投诉电话要精神损失费。
碰瓷的空姐
张铭明乘坐的飞机一落地,就抱着他的宝贝火腿风尘仆仆地去找朋友俞飞。俞飞专心搞实体经济,市里好几个商场都是他开的。火腿是他要张铭明找的,每个品牌方分一小块,两个火腿很快就只剩下骨头。
俞飞炖了骨头汤,留张铭明喝两碗再走。张铭明摸摸肚子说:“还是一碗吧,一碗就够了。”
他告诉俞飞在机场的“艳遇”,俞飞看着他“咕咚咕咚”喝汤的样子,劝他:“老张,你也不小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还不考虑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吗?我帮你打听一下吧,你那个店回头客那么多,你忙成啥样儿了,就不能多雇几个人吗?跟谁过不去呢?”
“我不放心别人看着。”
张铭明闷头喝汤,刻意回避了前一个问题。
张铭明的卤水鹅店开了三年,刚开始赔得内裤破了都舍不得买新的。后来越做越顺。
接下来是日复一日的忙碌。某天忙到深夜,张铭明被一条未读短信吸引了注意力,落款是郑子规,上面写了个地址,说要请他吃饭。张铭明没回,郑子规很快打来电话,让他务必要去:“我想当面跟你道歉。”
郑子规请他吃的是天河区的街边摊,不远处就是城中村。她不卑不亢地让老板在他盘子里多加了一块猪脚和一个蛋。狼吞虎咽地说:“哥,我现在失业了,能不能帮我安排个工作,我特别能吃苦耐劳,英语还过了六级。”
“有手有脚的,不会投简历吗?”张铭明翻拣着蛋炒饭里的牛肉粒,觉得这个空姐摆明了是来碰瓷的。
“我是觉得你亲切才来找你的,我身份证丢了,补办需要时间,不然也不会住在这儿。”郑子规可怜巴巴地看着张铭明,快要哭了,广州的夏天盛产火烧云、冰镇汽水和蚊子,他们在露天大排档坐了一会儿,很快被咬得满身是包。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号码的?”
“走之前从航空系统里翻出来的。”
“真行,我问问朋友缺不缺人。”
俞飞的商场有几个化妆品柜台招聘柜姐,张铭明把郑子规推荐了过去,俞飞很满意。市中心的商业区从来不愁客源,大屏幕上放着时尚广告,人行天桥把ABCD座商场连在一起,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里面陈列着当季的手袋和时髦服装。
郑子规之前在飞机上服务,行程再长,也不过送两次餐,偶尔替客人拿拿毯子,其余时间都坐着聊天,等待平安落地。
柜姐才没那么好当,底薪低,赚提成看本事。
专柜梳妆台镜子上的球泡灯很耀眼,郑子规不是灯下的主角,只能围着客户转,不管对方是否需要,都要殷勤地推荐新出的口红色号、粉底液和鸡肋遮瑕膏,郑子规不够主动,人精嘴甜的男同事比她要吃香很多。晚上回到家,她脱掉磨脚的高跟鞋,洗去脸上厚厚一层化学物质,素面朝天地在床上敷面膜,幽幽地想,人啊,总是擅长在错误的选择中迷失。连着几个月,郑子规业绩都垫底,被经理骂了一顿,郑子规脾气不好,公然顶了几句,被告到了俞飞那儿。经理想开了她,张铭明听说了,和俞飞说:“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我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这几个月张铭明的生活作息规律,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他其实没和郑子规联系,只是朋友圈的点赞之交,张铭明很少去大商场,再说了,大老爷们逛美妆柜台,太另类了,他想关心郑子规,又不知道怎么说,于是穿上外套,出门夜跑一下。
可每次,无论跑得多快,猎猎的风刮过他的脸,总晃不出去郑子规的那张脸。
该来的“麻烦”一点都不少
张铭明鼓起勇气去了天河区,大型城中村,矮矮的铁皮房子挤在一起,看上去暗无天日,他对着地址,找到郑子规住的那一间,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砸在地上的争吵声。
“我没钱给你,你不要来找我了,我们都分手了!”
“你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总要给点儿分手费吧?”
张铭明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一拳把男人打开,用肚子把他顶在门框上威胁道 “是你自觉走还是我叫警察,以后不许来骚扰郑子规,听到了没?”
男人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也顾不上整理衣服就跑了,遇到这么狗血的一幕,张铭明想谈恋爱真是麻烦,他打量着郑子规的屋子,墙壁上糊着水泥,衣服堆在床尾,一把老式风扇送出的风燥热不堪,他撸起袖子帮郑子规搞卫生,还在墙边看到了一个耗子洞,他用水泥补上,终于忍无可忍了。
“你就不能住稍微好点儿的地方吗?”张铭明大吼道。
“实力上不允许啊。”
“你既然不是空姐了,就脚踏实地一些行吗?有什么工作容易?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谁比你过得轻松,如果你没有下定决心,那就回机场再想想清楚。”
张铭明的无名火是触景生情了。郑子规住的地方,很像当年他大学毕业时,和初恋女友梁雪一起租的毛坯房。那是他身材最苗条的时候,也是他最苦的时光。梁雪陪他创业,他帮小公司拍宣传片,梁雪写脚本,困了就用风油精涂太阳穴。他记得那个味道,提神的青春,贫困的味道。
毕业刚一年,班上最早结婚的同学邀请他们出席,那时他工作的公司刚有点儿起色,不敢催着客户要尾款,两人连完整的份子钱都凑不上。梁雪去银行取钱,过马路时精神恍惚,出了车祸,没抢救回来。自那以后,他换了城市,又回来开了餐馆,一直卖梁雪最爱的卤水鹅。
郑子规看着气愤的张铭明,嘟囔着:“我又没说后悔,你不知道女孩的生活开销真的很大吗?行,从今天起我就洗心革面,争取早日搬出这里。”
张铭明切肤地感受过,一无所有的慌张和一贫如洗的滋味,他拜托俞飞给郑子规提供住宿补贴,差的那一部分由他来承担。
“你是不是喜欢她,喜欢就去追啊!”俞飞坏笑道。
“你别乱讲啊。我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
好在世界还够公平,即使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支配生活的权利,至少还能通过努力付出换来一点儿慰藉。
郑子规把品牌手册上的介绍翻烂了,在新客人买单后不厌其烦地询问是不是可以加个好友,下班之后给客人定向推荐热门断货款,每个月银行卡里增加的数字,总是比上个月进步一点点,她终于可以搬到商场附近租个一室一厅小房子,可以奢侈地点一份豪华版麻辣烫。
过年为了逃避催婚酷刑,张铭明没回家,郑子规也是,除夕的夜晚,街边店铺都已经打烊,并不冷的广州像一座空城,郑子规找了一家平时舍不得吃的高级餐厅,请张铭明吃饭,在烟花爆竹的岁岁平安里,就着电视里的春晚,一人吃了一碗饺子。
张铭明说:“这么冷清,不在广州过年好了,得去哈尔滨看冰雕吃铁锅炖,这样多爽!”
“那最低温度零下 30度,吃得消吗你?”
“又不是没去过更冷的地方。”此时,他们都想起了天寒地冻的马德里机场的偶遇。
“那祝你明年梦想成真。”
“也祝你明年升职加薪。”
俞飞不小心说漏了嘴,郑子规知道有半年是张铭明给她付的房租,她很快补上了,让俞飞把多余的钱退回去。她没有在那个晚上说出在心里排练了很久的肺腑之言,过年的气氛那么好,她不想轻易毁掉。
郑子规拿出一个纸盒,里面是一只红色耳机,她记得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新年快乐,张先生。”
张铭明急躁地挠挠脑袋,腼腆又不好意思地笑道:“已经很久都没收到过礼物了,糟糕,我也忘了准备。”
不敢把她的幸福砸在自己手里
郑子规总是找各种借口来约张铭明,陪她去医院拔牙,去商场看明星表演,还找他一起去麦德龙超市买零食。张铭明过习惯了孤家寡人的的日子,无拘无束,他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店里,小部分时间在高空飞行的日子,在和郑子规的约会中,头一次发现广州还有大佛古寺、花城广场、永庆坊这样的好地方。
这是一个人无法平白无故激发出的诗意和探索欲。
郑子规在散场路口的红绿灯旁,向张铭明表白:“张铭明你别装傻了,我喜欢你。如果你做好了准备,我们一起迎接新生活,如果你没准备好,反正你是红灯,我是绿灯,我先走了。”
张铭明摇摇头,目送她的俏丽背影:“那你路上小心一点儿。”
郑子规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远了,心里在想,他怎么还不追过来?
俞飞对张铭明说:“兄弟,我觉得郑子规这个姑娘挺好的,你放心去追。”
“我没有喜欢过她,真的。”
“那我就追了啊,你可别后悔。”
张铭明看着镜子里头发稀疏、小腹微隆,还不到30岁却因常年操劳而显得苍老的脸,他一直很自卑,从来不敢告诉郑子规,他算不上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人,他只是一个卖卤水鹅的厨子。他也走不出舍不得遗忘的感情阴影,也没勇气接纳下一段未知的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不敢把郑子规的幸福砸在自己手里。
后悔没留一张合影
俞飞毫不避讳地在朋友圈里晒电影票票根,张铭明先点个赞,再跟他私聊:“你发朋友圈就发,@我干嘛?不要影响我卖鹅。”
他认真回忆和郑子规相处的半年,不是回到家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发呆的一潭死水,不是一眼望得到头的循环人生,不是空洞乏味、缺少活力的悲催中年,他是后悔没留下一张合影,可以在想念的时候,翻出来看看。
张铭明借着工作消愁,他去新加坡批发肉骨茶料包,途中飞机遇到了超强气流,他在空中颠簸了半天,两排氧气面罩一起掉下来,两个空姐在安全出口处示范正确戴法,可是无济于事,飞机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乘客们像是在洗衣机滚筒里高速震荡。
空少发了笔和纸,很沉重地让大家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装进铁夹子里,机舱里尖叫声和哭声混做一团。张铭明没有哭,他拒绝了空少递过来的纸,他想,如果这次能侥幸逃过一劫,无论如何也要对郑子规道出自己的最真实感受。
爱有神助
飞机迫降在印度,之后平安抵达广州。
张铭明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想念广州,想念郑子规。
张铭明直奔商场去找郑子规,柜姐说她已经离职了。他又迫不及待地问俞飞:“郑子规在哪儿?”
俞飞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她辞职了,现在不在广州,你别白费力气了。”
“你不是在追她吗?”
“那都是想刺激你的啊,我怎么可能泡下属?”
下定决心要消失的人,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被找到的。张铭明在卤水鹅的店门上贴了关店通知,又给郑子规发消息,却石沉大海。
他又给她打电话也没人接,托了朋友和机场工作人员打听她的下落,又吃了闭门羹。
张铭明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坐在空旷的卤水鹅店里,抱着头深深埋入桌子里,喃喃自语:“快回来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老板,你不是打烊了吗?怎么灯还亮着,我要一份烧鹅饭,不要卤汁,加猪脚、蛋。”
张铭明还沉浸在悲伤里,头也没抬:“对不起,本店不卖猪脚。”
“你不是说什么都答应我的吗?”
张铭明惊愕地抬起头,先是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然后是纤细的腰,再往上看是熟悉的脸。
“看什么看啊?没见过鼓起勇气裸辞,要去走不一样人生轨迹的人吗?”
张铭明站起来,膝盖都被桌子腿撞了,疼到失忆,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但很快就被满满的喜悦填充:“子规你见过当初的我,然后,现在的我,想陪在你身边。”
郑子规还是学生时,在广州念过书,她逛街时遇到过张铭明,那时好像是出了一起交通事故,他疯狂地拨开人群,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郑子规在惋惜的同时,也祈祷日后能遇到祸福相依的爱人,她会粉碎他所有的不安、怯懦、敏感,在他的心里一辈子安营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