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曾在雾霭中穿行
2019-05-17徐逢
文/ 徐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渴求、欲望,以及难以启齿的需要。日子要过下去,就要学会宽恕。
真话谎话
男人在压力巨大心事重重时缺乏性趣。这跟爱没有关系,没一丁点关系。
不过,假如女人因此质疑男人,把他的表现不佳视为不爱的罪证,那么,男人顺着杆子往下滑,索性告诉女人爱情消逝婚姻乏味,也不算百分百的谎言。
那天晚上,颜铮就这么干的。
周律懵了,过会儿用一种过分平静的语气问:“那你干嘛要跟我结婚?”
这问题令人抓狂。就跟问他爱不爱她一样。恋爱五年,结婚两年,周律居然还在怀疑他的感情!尤其是她故作轻松的表情和语气,颜铮知道,这恰恰是她最强硬时的姿态。
“因为文锦去了美国呗。因为她是我的初恋,是我第一个女人,但她个性太强作风太强势,所以我决心找个最漂亮的又最温柔的女孩。那就是你。”他确实从没忘记过文锦,但未必出于爱情。塞尔维亚作家帕维奇写过:“幸福到来的时刻,得给它加上一丁点儿轻微的苦涩,这样就能记得更牢。因为人对不愉快的时刻比对愉快的时刻记得更长久。”
颜铮爱过文锦,可惜文锦留给他的多半是不愉快的回忆。所以,他说完自己也觉得心虚,见周律不吭声,立刻补了一句:“我当然喜欢你,也爱你,日久生情的那种。”
周律翻个身,背对着颜铮,“她是A,我是B。其实你说个谎骗骗我,就说你最爱的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我也愿意相信的。”
颜铮不想再说什么了。真话谎话他都懒得说。周律知道他过去的事,对文锦耿耿于怀,他知道,但他搞不懂这有什么好纠结的。男人有处女情结,难不成女人也有处男情结?
他打开电视,又怕电视声音吵到周律,按了静音键,让忽明忽暗的画面闪着,握着遥控器玩起了电视机里设置的俄罗斯方块的老游戏。
惩罚
看到周律脸色惨白躺在床上,他大吃一惊,然后,颜铮看到了床头柜上病历单里夹着的人流手术单。
轮到他懵了。
“为什么?”妊娠时间七周,也就是说,周律知道这事儿有两礼拜之久,但她只字未提。
周律不说话,两行眼泪滑下来。
颜铮最怕她流泪,她眼睛一红,他的心就会疼。
“我爱你。但我不想为一个我爱他而他不爱我,或者说不够爱我的男人生孩子。”
颜铮的腿都软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这是什么理由?不通知他,不问问他的意见,一个人去把孩子拿掉了,居然只为惩罚他!惩罚他前天晚上说的那些话!
电视开着做背景声,他给周律端茶送水,沉默着服侍需要人照顾的妻子,直到她沉入睡眠。望着她的脸庞,散落在枕上的卷发,蜷着的身体,颜铮又怜又恨。哪有拿自己的身体和一个无辜小生命去惩罚人的道理?
颜铮想到下午跟王总谈到华东区的项目,原本他不想长期驻外,但这会儿,守在最需要他体贴呵护的周律身边,颜铮却想着离开。
分居
“你要跟我分居两地?在武汉就找不到别的好工作?”周律压根儿就反对他出去。
颜铮被问住了。很多感觉上的东西是说不清楚的,再说他这几年才认清周律的一个特征,刚烈、强硬,与她温婉柔美的外表判若两人。所以他只说这是个机会,先试一试,不行就撤。
这一试就没有再回头。周律不再有机会质疑颜铮的选择,这工作简直是为颜铮量身定做的。
起初他总想着回家。他们在一起后就基本没分开过。小别胜新婚,即便说的只是情欲,也能促进他俩的关系。渐渐地回家不再有激情,回家后的节目千篇一律,做爱、吃饭、逛街,他跟周律的话题越来越少。
这次回来颜铮却格外兴奋。一早他就带着周律去办了件大事,把他最新领到的项目奖金全部打入了工行账户,一口气还清了房贷尾款。
走过宽敞的银行大厅,秋天的阳光明亮纯净,透过落地窗洒在他俩身上,身为男人的成就感油然而生,颜铮不由挺直腰板,把周律的手挽得更紧了些。出门时有人叫他的名字,带点儿不确定的语气。颜铮仔细一看,“文涛!”
文涛穿着制服,显然是这家银行的职员。“你在这里上班?”
“在总行信贷部,过来办点儿事。”文涛朝周律点头打招呼,随便寒暄了几句就跟他俩散了。
他是谁啊?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也姓文?该不会跟文锦是一家吧?
周律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刚才遇见的那个人,颜铮一一作答,回到家里时,两人都沉默了。户外秋高气爽,天空万里无云,颜铮心里却有一缕阴云。
W公司的老总打电话过来,说了几句业务上的事,又问起了一笔回扣的处理方式。人在江湖,难免遇到些带点灰黄杂色的东西,颜铮一边说,一边踱进小书房,把门关上。
他不想让周律知道太多。她只管享受老公为这个家创造的财富就好。
婚姻的价值
的确,颜铮这两年的赚钱速度非常快。还贷只是第一步,他买了车,每月给周律一大笔家用。代价只有一个,他必须长期驻外到处出差。回到家也不能闲着,只要不关机,深更半夜都会有电话进来,小书房成了他的办公室。
周律理应对他更好,像情人,千娇百媚满足他,像贤妻,给他尊敬崇拜与家的温馨感。但没有。她一如既往,每次回来,她不过是稍微收拾下屋子,做几样小菜,上了床,不是她来取悦颜铮,而是指望颜铮讨好她。
夫妻分居,他在外如此辛劳,却好像他欠了她一样。
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两年了,他们没有避孕,周律竟没有怀上孩子。颜铮并没急着做父亲,他只是有些疑惑,担心是上次人流手术导致的受孕困难。
“今天是第几天了?”颜铮屈指计算周律的排卵期。这次还真不是,那么下次回家他得算好日子。“别算了,你回来就为了传宗接代?”周律一把拍落他的手。
“那当然。不然还为了啥?”颜铮嬉皮笑脸,看着周律的脸色慢慢变冷。他知道她爱听什么话,他也知道周律不是个调侃玩笑的好对象,但他就要这么说,就要看她生气、发怒。
两个人的生活太无聊,分离、团聚、吵架、和好,当一切都成为习惯,成为毫无惊喜的情节,颜铮觉得婚姻最大的价值,大概也就是传宗接代。
最糟糕的事
一个男人有了点儿钱,又恰好对老婆以外的女人发生点兴趣时,人们通常会说,男人有钱就变坏。颜铮以前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置身于坏男人之列,其实他只想说,任何事都有前因后果。
那天是特别的日子。颜铮去抱周律时,那柔软的熟悉的身体,微微地僵了一下。这是个很细微的反应,也许早就存在了,只是颜铮那天才发现。一念不爽,一念释然。颜铮想起来了,那天是周律三十岁的生日,而他居然这会儿才想起来。
“生日快乐!”他亲了亲周律,“明天请个假,带你去看我送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他带周律去了车行,当场付清那部雪铁龙世嘉两厢车的全款。高档车他暂时买不起,好在周律对物质的要求不高,又一贯喜欢这款车。这礼物送老婆过生日,颜铮对自己很满意。下午颜铮就飞到了别的城市。从周律激动的表情和温柔可人的态度中,他知道忘记老婆生日的错误已修正完毕。
几天后颜铮有事回武汉,正好是提车的日子,下了飞机他直接去车行,想亲自把车开回去,给周律一个惊喜。
车被提走了。莽撞的销售助理说:“周小姐跟她先生一起来提的。中午。”销售经理的脸色跟颜铮的一样白。颜铮是公司大客户常浩介绍过来的,他不想得罪,思考了两分钟后,他同意了颜铮的要求,一起去监控室调看中午的录像。
跟周律在一起的男人,颜铮认识。他嘿嘿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那是我小舅子!”
销售经理陪着笑脸,“对不起对不起!我要好好管教手下,管住他们的鸟嘴!”
他的确该管教那些口无遮拦的家伙们,因为周律根本没有弟弟,录像里那个跟周律情状亲昵的男人,是颜铮他们小区的邻居。
这几个月来跟周律在一起时的细节,点点滴滴涌了上来。她的心不在焉,她的无所谓,她身体对他的某种细微的抗拒。这事儿不能瞎猜,但颜铮知道他的判断不会有错。
最糟糕的事情不是无人倾诉,而是无法启齿。
颜铮当晚没有回家,办完事他直接飞到上海,那儿有他的事业,有对他胃口的女人。他逢场作戏或者与她们暧昧不清,总有一个底线,从没真正跨过去。现在,这底线不存在了,被周律亲手毁掉。
希望被撕碎
周律意识到大事不妙,电话里的声音怯怯的。
“这么久不回来,要不我把年假休掉,去你那儿吧?”“你拉倒吧!少跟我来这套!”颜铮一边告诉自己要沉住气,一边火冒三丈高,“告诉你周律,别看我不在家,你在那边都做了什么,几月几号跟谁在一起,我都清清楚楚!”
“你疯了吧!”抵赖,语气却变得平静冰冷,显出她的有备而来。
“要不要我把通话记录,还有开房记录打出来给你看?”颜铮根本没去调查周律,这番话,一半是威胁,一半是试探。
假如周律声嘶力竭大呼小叫,他情愿承认自己心胸狭隘多疑昏庸。电话那边却沉默了一会儿,“你想怎么样?”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撕碎。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对生活还不满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颜铮以为他发出了一连串怒问,实际上却没说出一个字。等他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时,他才发现手机一个键早被他用力按了又按,屏幕上显出他下载的一个游戏,俄罗斯方块。
一块块横的、竖的、L型、倒L型的图形从上往下坠落,一个错的叠加方式,又一个错的叠加方式,错误无法消解,游戏就结束了。
颜铮和周律的婚姻,也要结束了。
爱恨交织
但他还没做好离婚的准备。为什么离婚,原因很清楚。离婚的目的是什么?是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颜铮跟别的女人在一起,痛苦没得到半分缓解。成熟如蜜桃的女人,一旦到手,他立刻丧失兴趣。年轻爽朗的女人,声称愿意跟着他,愿意为他生个孩子,颜铮根本就当玩笑在听。
他跟周律认识至今,整整十年。从他一无所有,到如今的薄有资产。她的好她的不好,时时涌现,爱恨交织。颜铮的睡眠被割裂成一截截,短短三个月,他瘦了二十几斤。他纠结死了,如继续跟周律在一起,铁定痛苦。跟她离婚,颜铮也没把握忘掉这些。一生中有几个十年,两个都处在人生最美年华的男女共同度过?
常浩打来电话时,颜铮正在卜蜂莲花底层的永和豆浆吃早午餐。
一贯喜欢嘻嘻哈哈的常浩,声音听上去很低沉,“跟你说件事。”
颜铮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常浩就说:“文锦死了。”
筷子从手里落下来,“你再说一遍。”颜铮离开座位朝一面墙走去,刚刚站定,泪水就喷涌而出。他以为自己做得很小心,只是悄悄地哭一会儿,等到身边围着人,一叠餐巾纸递到他手中时,颜铮才发现,他对着大卖场的一面墙号啕大哭,身边聚集了十几名围观者。
原谅的代价
从上海飞武汉的航班已全部售罄,颜铮立刻买了一张最近时刻出发的动车票。五个半小时,他不吃不喝,脑子里全是文锦。记忆中,她的样子有些模糊了。当初她多么霸道多么自私,向他提分手,告诉他她要跟一个官二代赴美时他是多么震撼多么难以承受。再想到这些时,颜铮觉得文锦所做的任何事都情有可原,值得谅解。
是伍迪·艾伦说的吧?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自己的渴求、欲望,以及难以启齿的需要。所以,日子要过下去,人们就要学会宽恕。
可惜,颜铮明白得太晚。假如从头再来,他一定会从分手那天就原谅文锦的选择,而不是等到现在。
颜铮下车后直奔工行找去年见过一次的文涛。文涛平静如常提到在美国的堂妹的近况,调侃一句,你不会想搞个旧情重燃吧?
颜铮还想追问时,那该死的常浩又打来电话。“对不起啊兄弟!消息有误!那谁谁谁,你记得吗,也在美国,早几年就听说她得了什么肌无力,喂,你看过王朔的《过把瘾》没?就方言那个病。死的是她,不是文锦。”
冬天的暖阳透过银行巨大的落地窗洒在身上。颜铮笑起来,三个月来,他头一次笑,发自内心的哈哈大笑。
他喜洋洋地对着电话骂了常浩一句脏话,又跟文涛挥手告辞。走到街上,颜铮站了一会儿,决定回家。
假如原谅一个人得用生命做代价,未免太可怕。不如当成一场游戏,比如,俄罗斯方块。要知道,一个小错误接一个小错误的累积才会导致游戏结束。而这些小错误,假如一开始就被消解掉,游戏可以玩很久。
非要分个对错,非要周律承担罪责,颜铮又何尝不是错误的推手?他俩谁都没有设法去消解那些小错误,谁也不懂得宽恕。
所以他现在就要去面对周律。也许分手,也许不分,无论结局如何,颜铮都决定选择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