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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成:特立独行的艺术家

2019-05-17

传记文学 2019年5期

汗 尘

河北省高阳县文化馆

盛成(1899—1996),江苏仪征人。少年时代追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1911年在光复南京的战役中被誉为“辛亥革命三童子”之一。五四运动中与周恩来、许德珩等学运领袖结为亲密战友。1919年底赴法勤工俭学。1928年出版自传体小说《我的母亲》,震动法国文坛。抗战期间积极开展救亡运动。1948年应聘到台湾大学担任教授。1965年到美国。1978年回到祖国怀抱,在北京语言学院担任一级教授。1996年逝世。

共产主义与“达达”,孰个先锋

盛成,一个几乎被中国文坛忘记的名字。

1977年,当旅居法国数十年的老作家盛成向留法老同学邓小平表达落叶归根的愿望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么快就收到回音。邓小平太了解这位当年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风云人物了,于是盛成回国一路绿灯。耄耋之年的盛成被北京语言学院评为一级教授。

20世纪70年代末,一封造型别致、来自艺术之都巴黎的邀请函摆在了北京语言学院校长的办公桌上:邀请“达达主义”运动的鼻祖之一盛成教授作为尚健在的“达达运动”的开创者,参加纪念“达达运动”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刚刚开放不久的中国,对西方现代派文艺思潮趋之若鹜,中国文艺界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地重新审视着盛成——这个新潮思想与老迈面容的特别组合:中国怎么还有这么一个老现代派?

1920年,盛成与布雷东、毕加索、沙拉、阿拉贡等西方现代派艺术的祖师爷们一起开创了“超现实文艺”流派,他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和“达达主义”更是多有涉猎。这个辛亥革命中著名的童子军,这个滚滚红尘中的叛逆青年,不仅在艺术的领域里寻求到心灵的慰籍,更在思想的突围中与20世纪飘荡在欧洲上空的“幽灵”——共产主义不期而遇。他参加了法国共产党成立时的都尔大会,并成为法共南方省的一位负责人。他和中国共产党代表赵世炎、越南共产党人胡志明(化名阮爱国)作为东方的“世界公民”,见证了西方文明发源地上席卷而起的赤色狂潮。

盛成当年给共产国际法国党部的信件,今天读来仍然会让所有中国人为之欢欣鼓舞:

中国人,也与你们一样是一个人,有一对眼睛,为注视与观察用的;有一副耳朵,为聆听用的;有一只鼻子,为嗅觉用的;有一张嘴,为说话与争论用的;还有一个与你们相同的头脑,可以想象自由;一双手,为劳动,为生产,为建立世界人民一致的团结;最后,还有一颗心,可以爱,爱我们的兄弟,爱人类的平等公理。中国人,尤其是,是世界上最爱和平的人。

——让我们彼此互相爱吧!社会主义团结万岁!

这位上海震旦大学的毕业生,是高举着红旗,喊着“万岁”来到法国的,他们开始只能睡在巴黎郊区哥伦布39号华侨协社后院的布棚里,里面挤满了人。当时正值冬天,大雪飘洒,大地一片银白,棚内炊烟四起。盛成和四川留学生张侠毅一起床,头就顶在压满雪片的棚顶上,盛成幽默地说:“这种景色让我想起了《天方夜谭》中的一千零一夜,我们都成了古希腊宫殿里的人柱了。”

张侠毅说:“焉知我们不是中国将来的柱石?”可惜的是,就是这位张侠毅,不久即在华法教育会宣布和留法勤工俭学生“脱离关系”后,因无钱医病,惨死在巴黎下等医院的走廊上。柱石未成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

北京长辛店“救国十人团”的团长盛成比张侠毅幸运多了,他遇到了几个浙江青田来法国卖青田石的同乡,他们极其热情地介绍他去一个小木料厂里破木料。盛成当了十几天的“鲁班”,才勉强度过了初到法国最艰难的时刻。

盛成应当是巴黎中国留学生的“楷模”吧:他不但是“达达主义”的知音、共产主义的信徒、学贯中西的学者,还是一个少有的“情种”——一个生得像茶花一样的童子面,招得蜜蜂成群采蜜的东方美少年。

盛成的第一个恋人是一个叫海涯思丹的亚美尼亚女人。这个曾做过苏联教育人民委员高龙陶逸(Kolontoi)秘书的女性,曾经为了亚美尼亚的独立,抛家别父,女扮男装上阵厮杀,被盛成称作“海外花木兰”。苏联成立后,她为了祖国的独立问题亲自到克里姆林宫与列宁交涉,被拒绝后她再次女扮男装,偷渡到法国,生活最艰难的时候甚至在比利牛斯做矿工。同是天涯沦落人,盛成和海涯思丹一见如故,开始了一场“精神苦恋”的爱情之旅,那年盛成只有21岁。当海涯思丹接过盛成手里的红玫瑰时,却泪眼婆娑地对他说:“成,你还不知道爱的意义,因为,你太年轻了。”

不久,盛成去意大利游学。在巴都大学成立七百周年的校庆晚会上,盛成大出风头,现场作了一首文白相间的诗:“苍天,苍海,红日,红波,圣马可教堂,人多,鸽多,令我醉,令我歌,如何如何奈若何!”引起轰动,感染了无数意大利多情的姑娘,玫瑰花、石竹花几乎将这个帅气的东方美男淹没。一个叫露意莎的绝色美女发疯似的爱上了他——在巴都植物园高大的棕榈树下,来自东方的中国青年让这位意大利美女说出了“T’amo”(我爱你)。但这段感情终没修成正果,意大利美女的爱情来得快,退得也快。盛成遍访意大利文明古迹回到威尼斯,这位大美人已经决然离去,害得盛成天天跑到米开朗基罗的塑像《胜者》面前,乞求爱情回到自己的身边。

回到巴黎,他又被俄籍美女大提丫娜迷恋了许久,也是无疾而终。盛成的绝无仅有的恋爱史,也是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的一曲传奇之歌。

我们不能不佩服盛成精力的充沛,在加入法共、成为“达达主义”信徒、与数个国家的姑娘频奏爱情小夜曲之时,他还做过留法勤工俭学生中的“庚款救济委员会主席”,主持过勤工俭学生和吴稚晖与华法教育会的三方对话会。他是整个勤工俭学运动中有名的学生领袖之一。大批学生因进占里昂中法大学被拘禁后,盛成使出了浑身解数,动用了自己的全部关系以图解救同胞。他找到了法国共产党的负责人加香、瓦列刚多依,社会党的学魁汪布鲁姆,社会党的参议员穆岱,他还给法共《人道报》撰写了揭露事件真相的通讯,可惜没能刊登出来。

1923年春,盛成在法国蒙伯里埃南郊地中海边采集标本时留影

盛成甚至还一度学习起了生物,一段时间内想成为一个动物学家。他选择的研究对象也很另类——蝎子。盛成跑遍法国,为他的生物研究几乎找了法国各种类型的蝎子来养殖,以便完成他的博士论文《蝎子的男精分殖法与女精分殖法》。他在巴黎的实验室里养的蝎子,黑的、白的、彩色的,一应俱全。蝎子们趁他去野外为它们捉苍蝇和蚊子的时候,纷纷外逃,蛰了看门人漂亮的女儿,她的母亲急忙用铁叉打杀蝎子。盛成回来见状大喊:“不要杀生!”

一次,他带着蝎子们去高寒地带做实验,在火车上,蝎子们跑了,吓得旅客们狂呼大叫,要拉停车信号,盛成不得不一边满脸歉意地谢罪,一边把宝贝蝎子用手抓起,蜇得他的手肿成了透明的红萝卜。

在风起云涌的占领里昂大学的运动中,应该给盛成记上一功。作为在留法学生中出头露面的人物,盛成参与了运动的全过程。

在里昂大学附近中国人开办的协和饭店里,盛成和赵世炎、蔡和森、李维汉、向警予等用两台油印机日夜不停地印出了一沓沓的申诉材料,送往巴黎、里昂的各个报馆。直至法国军警接管里昂中法大学,拘禁学生,严防学生随便出入,正在中法大学实施营救的盛成才谎称自己取东西,趁机逃了出来。

此后,这个真正的勤工俭学生,一头扎进了法国光怪陆离的社会深处,隐居蛰伏整整十年,直至学成归国。

他凭借过人的机敏和聪慧,像一条水底游鱼,吐纳着中西文化的养分,成为一个合金型的学者,百炼钢化绕指柔,为中法友谊,为中西文化交流,为东方与西方文明的对话书写了不朽的传奇。

百科全书话盛成

说不尽的盛成,道不清的盛成。

他是生物学家,有研究多年的蚕桑业的成果为凭;他是作家,《我的母亲》一书翻译成了十几个国家的文字,流传甚广;他是教育家,在台湾大学先后教出了林洋港、连战等知名人物;甚至,后来在法国私宅开坛设馆,主讲《易经》,也使得法国的中国迷们趋之若鹜。

他是大诗人阿拉贡的密友。

他是大文豪罗曼·罗兰的东方知音。

他曾为毕加索的油画题写中国文字。

90多年前的一个雨夜,盛成在乘坐的火车车厢内,发现一位法国绅士在车窗前伫立,神色黯然,满脸悲戚。

盛成主动上前慰问:“先生,您遇到了什么难处吗?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法国绅士感动地谢了盛成,说:“先生,您猜得没错,我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苦难,我刚刚失去了母亲。”言毕,热泪横流。

盛成被他的情绪感染,同时也想起了自己远在万里之遥的母亲,他动情地拥抱了这位法国绅士,说:“让我来分担您的悲痛吧!”

盛成当时还不知道,他拥抱的是一位天才——法兰西近代文坛上首屈一指的大文豪瓦雷里。他们这次诗意的邂逅,为盛成日后轰动法国文坛的长篇小说《我的母亲》面世找到了神秘通道。

盛成在法国的人脉令人羡煞。退休的大学教授白乐里和夫人高伦女士是他的义父义母;参议员于格儒的夫人碧细女士是他的长姊;还有法国贵族加皮夫人的热心周济,房东老妇的施舍,使这位东方少年在法兰西如鱼得水。加皮夫人慧眼识珠,认定他创作的《我的母亲》一定能够成为传世之作,并鼓励他去找瓦雷里和罗曼·罗兰,这才有了法兰西两大文豪力荐一本中国作家的书籍的文坛佳话。

盛成,这位从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中走来的法国荣誉骑士军团勋章获得者,与戴高乐、希拉克等法国总统均过从甚密。1997年1月3日,法兰西共和国总统希拉克致函盛成夫人李静宜女士:“痛悉法国伟大的朋友盛成先生作古……我谨以个人的名义和全体法国人民的名义向您表示沉痛哀悼。”唁电中,希拉克总统列举了盛成的名作《我的母亲》,并称他是20世纪的见证人。

盛成著《我的母亲》英译本

盛成,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存在。没有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锤炼,盛成,这个辛亥革命的童子军、长辛店机车工厂的技术员将终老哪里?如今,盛成故土的广场上,矗立着这位家乡骄子的塑像。

20世纪的滔滔逝波啊,永远荡涤不去留法勤工俭学这场维新大潮的拍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