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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画片人生

2019-05-16查云昆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6期
关键词:麦粒时节稻田

查云昆

清晨伸出两手,迅速拉开了蓝色的天幕。

苍白的月亮已退到了西边的天际,东方红光满天的曙色不经意间照到被夜来的露水润湿的红土地上,原野仿佛醒了过来。

一牛,一犁,一人,在浸了油似的田畴间,耕着,犁着,走着。

泥土被犁头一浪一浪地翻开,跳跃着贼亮贼亮的光泽;紫褐色的犁沟中,三五只喜鹊跳跃着抢啄被犁开的蚯蚓、土蚕……

牛,是弓着背的;犁,是弓着背的;父亲也是弓着背的。淡淡的清清的雾气,伴着润润的湿湿的泥土气息散馥在田间,泥土外翻的“沙沙”声奏响了父亲生命的乐章。当他的第一个脚窝化成了一方绿洲的脐眼,冲动便伴着一天的劳作,擂响了全家人生计的希望之鼓。

父亲的身后是脚印,前方是太阳。

麦浪的守望,承载着父亲的每一寸光阴。

抽穗时节,小麦亭亭玉立,麦叶的纹理匀称细腻,匀称的穗下披的是绿意盎然的绢纱。清明过后,麦粒匀称饱满,排列得整齐紧密,如针的麦芒高耸直竖,但庄稼与野草之间漫长的战争在农耕时代亦无法避免,弓腰的父亲在麦田中铲拔野燕麦和野草。

农历四月前后,滇东的气候干燥无雨,间接地催生了小麦成熟的进度。收割麦子总是在无风的时节。麦田间到处弥漫着抢收前紧张激烈的气氛,那是焦黄的麦粒散发出来的熟香。丰收确实是件快事,父亲满脸都是要溢出的丰收的喜悦之情,但收割却没有丝毫的轻松。

正午时刻,毒辣的阳光像针刺在身上,片刻全身上下各个毛孔冒出的油腻的汗水就把衣衫浸得找不见一根干纱;一大片麦子地望不到边,整个麦浪在闷热、混浊的空气里无力地晃摆,阵阵热流扑面,脚下的热浪顺着裤管往上钻,让人浑身不自在。

父亲就是这样脚踩冒烟的泥土抢割麦子。

人在麦田间,还没有挥手动镰,汗水就已“吧嗒吧嗒”地顺额头滚下;弯腰割麦,那尖尖的麦芒肆意钻进额领,痒得只想扯脖颈皮儿!

镰刀闪着亮光,好像父亲在飞,镰刀在飞,麦子也在飞,麦地里也好像起了旋风,把麥秆掀倒又卷成捆。

丰收让父亲忘记了疲劳,忘记了晨昏,连衣袖上爬满了七星瓢虫、毛毛虫、蚱蜢都浑然不知。

午饭时节,父亲拍拍沾满泥土的双手,在附近沟渠边的灌木丛里折两根长短不一的树枝,剔去枝叶,在腋下擦拭两下就成了简单而又环保的筷子。

端起盛满粗糙苞谷饭的土碗,抡筷大口往嘴边扒,边吃边喝酸汤,让气力缓缓地弥布全身。

饭毕父亲总会用手背擦拭嘴角的羹汁和挂在胡须上的饭粒,留在碗边的则是一溜淡淡的灰指印。

那一溜质朴、柔韧的灰指印是世间最为寻常,也最为本色的律动。

晒场上齐整、响亮的连枷声里,蜕壳的麦粒散发出微微的清甜味,父亲脸上洋溢着的那种丰收喜悦之情难以言表,灿烂笑靥是阳光和泥土天然混成的饱满的麦粒的颜色。

雨水来临前,被收割的土地稍作喘息,又被父亲撵进崭新的季节里……

七月中下旬,是稻穗扬花的时节。

充沛的阳光、福泽的雨水,让大地呈现一片生机,深绿的稻田与错落的村舍,在一碧无际的天空下静着。

但太阳似乎永远不会疲倦,在静肃的天地间炎威猛烈,火一般的光芒赫赫地炙烤着大地,烤透了饱和着水分的铅色的大气层。

大热的苦闷充塞着乡间的每个角落。狗仔酷热难耐,卧在阴凉处伸着长舌不住地喘着粗气;村中的老人挤坐在树荫下打瞌睡;女人们则在屋檐下的通风口处做针线活儿、唠家常;男人们通常都光着上身,在自家门口不停地挥扇纳凉,挥得手腕欲断,但额头的汗水还是不住地流。

肩膀上扛着全家老小一大堆人的脑袋的父亲却没了这份闲情逸致,多少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一家人的柴米油盐酱醋生计事,硬是把他的时间切得寸断,把心戳成了马蜂窝,天再热也难以断绝下田劳作的念头。

卷着裤腿,猫着身子只身在稻田间薅草锄稗、修埂打坝。

身后的沟渠里,牛半浸在浑浊不堪的泥浆中,太阳的热力让它没了啃吃青草的心思,唯用弯粗的牛角频频回首触撵背脊上噬咬的苍蝇和附在肋骨与胯下之间吸血的牛牤。

父亲扛着炙热,豆大的汗珠总是从额头上流下,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背,黏糊糊地紧贴在背脊上。在稻田间劬力劳作,承受着的将是怎样的一种难于忍受的煎熬和疲惫?

白色、细小的水稻花蕊如稀疏的雪片在稻田间飘飞;偶有微风拂过稻田,背光那面的稻叶泛白,迎合着被充沛阳光沐浴的翠绿的那面在风中翻浪,整个稻田间忽白忽绿,如一幅变换身姿的画面迷离人的眼球。

父亲似乎陶醉在稻穗清香甘甜的味道里,劳作的辛苦早已荡然无存。

父亲的爱像右手,只知道默默地给予,却从不需用左手说 “谢谢”。

孩童时节,我们兄妹七人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一到吃饭时节,抓碗抢筷,争凳挤位,大欺小,小蹭大,大的始终秉承巴掌是话语权的真理,一巴掌拍下去,或是掐住小的脖颈,或是扯着小的衣领把小的猛甩在一旁,争不到,抢不过,小的饭前狼嚎是家常便饭事。

小的尽管没了话语权,但也不甘示弱,快速抓起桌上的碗筷砸向大的,更有甚者,抓住大的手臂或者双手紧紧箍住欺凌者的大腿猛咬。

刹那间,哭的,喊的,叫的,闹的,笑的,滚的,爬的,把堂屋闹得乌烟瘴气。

父亲从来都不会用沉重的巴掌收拾我们兄妹们儿时的天真和懵懂无知,轻叱大者,抚慰小的,或是用衣袖揩拭小的鼻涕、眼泪,那情景可就是徐志摩陪同胡适造访郭沫若进门所看到“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倒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的翻版。

饭后一片杯盘狼藉,桌上、地上满是渣滓、饭粒、汤汁及横七竖八的筷子,碗中多半有未吃完的沾满鼻涕和混杂口水的残羹冷炙,在父亲收拾残局时又成了他口中的佳肴……

诗经《蓼莪》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父亲给予我们的爱是天生的、是自然的、是无条件的施与而不望回报的,与母亲的鞠育之恩,作为子女想报也报不完,想报也报不了,更何况岁月不饶人。

“霜染青丝两鬓白,脸颊褶皱岁刀裁”,全家老小的生计事过早地赐给了父亲累累褶皱和满头的白发,不浓密也不稀疏,不惑的他硬硬被塞进了一日不刮胡子就面目全非的岁月里。

饥一顿,饱一餐,风里来,雨里去,父亲的身体在极快地衰败,像一捆庄稼秆儿,被全家老小生计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间断地来回榨着,拧着,挤着,养分和水分一滴滴被榨干了,只剩下一把把糠渣。

每一个人脱离母腹坠地之时,死案就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有不同而已,父亲也不例外。

生活的艰辛,肩上的重担,硬是把父亲笔挺健硕的腰杆压成一把弯弓,致使野草般疯长的癌细胞把他的生命定格在六十四岁的年轮上。

生命像一支烛光,总有一日要熄灭的。2004年正月十五的晚上,肝癌最终抹尽了红土地深深印在父亲灵魂中的胎记,原本骨瘦如柴的他,像一张薄薄的纸片,飞离了人世。

每次祭扫父亲坟地,我都默默地伫立在他墓旁。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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