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恋》:歌声里的改革信号
2019-05-16郭超
郭超
“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1980年开始唱响的这首 《乡恋》,被誉为改革开放初期文艺界的一颗“信号弹”。李谷一与 《乡恋》 一起,成为印在人们心中的“身影”与“歌声”。
文艺界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
1979年10月30日,有3000名代表出席的中华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隆重开幕。邓小平代表党中央向大会发表 《祝辞》。这是继十一届三中全会在政治领域“拨乱反正”之后在文艺领域的“拨乱反正”,具有划时代的里程碑意义。
据作家阎纲回忆,《祝辞》 最具突破性的论点,是“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方针,在艺术创作上提倡不同形式和风格的自由发展,在艺术理论上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的自由讨论。”“写什么和怎样写,只能由文艺家在艺术实践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决。”重申“双百方针”,明确党领导文艺的政策,堪为经典。
1980年春,光明日报记者邓加荣与同事理由拟定了一个采访计划,准备从几个侧面反映当时文艺界振奋人心的新局面。他们拟定的几个题目中有 《新凤霞写书》 《袁运生画画》 《李谷一唱歌》《刘晓庆学剑》 等。
在这份名单中,除了新凤霞,其他三位均为青年文艺工作者。刘晓庆25岁,李谷一36岁,袁运生43岁,都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当时,画家袁运生的壁画 《泼水节—— 生命的赞歌》 (1979年10月),因为大胆画入三个沐浴的傣家少女,正伫立在北京首都机场接受人们好奇和质疑的目光。刘晓庆主演的 《神秘的大佛》已经显露出明显的商业娱乐片气息,被业内人士认为是“用庸俗的形象和噱头败坏人们的胃口”,迫于舆论压力,电影公司中断了正在印制的拷贝。34岁的词曲作家傅林创作的 《小螺号》,受到《人民日报》 点名批评,认为他是受了港台靡靡之音的不良影响。张瑜和郭凯敏主演的 《庐山恋》 轰动一时,那蜻蜓点水的一吻,让无数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为之迷醉。
放眼文学界,改革文学的开山之作 《乔厂长上任记》,一方面荣获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一方面正在被当地媒体大加挞伐,天津作家蒋子龙的心情有如坐过山车。
可以说,1979年和之后的几年中,保守与开放两种思想并存,先锋的创作与守旧的教条互不相容,文艺界和整个社会都在新旧思想的交锋中前行。
李谷一与 《乡恋》 风波,正是体现这一交锋的标志性事件。
《乡恋》 引起“异端”之争
1979年,由陈冲、刘晓庆、唐国强主演的电影《小花》 上映。插曲 《妹妹找哥淚花流》 就是由李谷一演唱的,她大胆尝试将西洋歌剧和我国古典戏曲中曾使用过的轻声、气声唱法,运用到现代歌曲上来,受到听众欢迎。
《乡恋》 是在1979年的最后一天在中央电视台首先播出的,据当时人回忆,晚上八点,中央电视台在 《新闻联播》 之后的黄金时段播放了电视风光片 《三峡传说》。本来以为播出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 的年轻人,看见这个名字顿时意兴阑珊。当李谷一那带着浓浓乡愁的歌声出现时,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被她的歌声所感染。听惯了她明丽的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突然听到她“含着嗓音唱歌”,大家既惊讶又惊喜。一个女工小声说,李谷一唱歌怎么跟说悄悄话似的。她的话无意中道出了“气声”的特点。
上海人最敏感。1980年1月1日的 《文汇报》发出消息说,昨天中央电视台风光片播放的歌曲十分优美,得到大家喜爱。1980年2月,《乡恋》入选北京人民广播电台 《每周一歌》。在那个电视尚不普及的年代,《每周一歌》 影响特别大,《乡恋》 因此一下子流行开来。在当时,要听李谷一唱歌,就得午夜2点去排队买票。光1980年上半年李谷一就唱了200场。
但与此同时,有不少人认为这种唱法不正经,不符合社会主义艺术规律。有人说这只是在酒吧间唱的歌曲,是与资本主义社会娱乐生活的情调一致的。甚至有人批评她的歌是“亡国之音”。
1980年年初的一天上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礼堂里,一名主管意识形态的高层领导最先点了《乡恋》 的名,说大陆现在有个“李丽君”。1980年2月10日,《北京音乐报》 在第二版刊发署名“莫沙”的文章 《毫无价值的模仿》。文章说:“电视风光片 《三峡传说》 播映之后,它的几首插曲在群众中迅速引起较大的反响,对它们的评价也产生了尖锐的斗争。我觉得,其中一首情歌不论在艺术创作风格上或演唱风格上,都是对外来流行音乐的模仿,从艺术上来说,是毫无价值的仿造品。”文中所说的“一首情歌”,指的就是 《乡恋》。从此,报刊开始大量发表对 《乡恋》 的批评文章,在持续三四年的时间里,围绕 《乡恋》 的全国性大讨论始终热度不减。
出于职业敏感,邓加荣和理由暂时搁下其他选题,准备首先采访李谷一,而且直接切入当时争议的焦点——《乡恋》,不是一般地采写李谷一的成才之路,而是着重于 《乡恋》 这首歌曲引发的争议。
由于此时李谷一正随中央乐团演出团在上海巡回演出,邓加荣与理由乘机飞赴上海采访。他们首先去观看中央乐团的演出。上海的观众深夜冒雨排队购票。演出当夜可容纳1.8万人的上海体育馆座无虚席。
邓加荣原以为,面对各方面的压力,李谷一不太可能再唱 《乡恋》。可谢幕之时,全场观众高喊“乡恋”“乡恋”。李谷一不负众望,唱了一遍之后,观众们还是觉得不过瘾,喊着还要她继续唱下去。
李谷一对记者说:“我之所以还有勇气唱 《乡恋》,主要是因为有广大群众的支持。我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信。广大观众和听众对我的支持,便是最大的鼓舞和力量。”
1980年10月8日,《光明日报》 发表了邓加荣和理由采写的报道 《李谷一与 〈乡恋〉》。报道肯定了李谷一在音乐领域的探索,认为这与整个时代改革的方向是吻合的。她的唱法表明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美”。
这篇报道发表后,社会反响强烈,写给记者和李谷一的信,“不出三五天就要装一麻袋”。
“那个时候的 《光明日报》 火得厉害。大学生看报纸,不是一份报纸传着看,而是将报纸裁成条,大家交换着看。”邓加荣说。
11月9日,《光明日报》 开辟专栏 《对李谷一与 〈乡恋〉 一文的反应》,选登读者来信。一位中学教师在来信中写道:“只准长歌颂雅,不准演员采风,稍一离格,即为异端,这符合艺术发展规律吗?如果天天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而连一首 《乡恋》 都要打入冷宫,甚至枪毙,恐怕中国歌坛上,就永远只能欣赏‘大海航行靠舵手了!”
从禁播到解禁
1981年11月,《人民音乐》 发表长篇文章,指责“《李谷一与 〈乡恋〉》 的社会效果是作者运用夸大、歪曲事实的手法取得的”。自此,《乡恋》 成为“禁歌”,电台不再播放,李谷一演出时可以唱别的歌曲,但不能唱 《乡恋》。
1983年2月12日,中央电视台举办首届春节联欢晚会,现场设有4部观众点播电话。晚会开始不久,接线员端了一盘子观众的电话点播条给总导演黄一鹤,黄看了之后倒吸一口凉气,观众点播的几乎全是李谷一的 《乡恋》!黄一鹤对接线员使了个眼色,让她把盘子端给了在座的广电部部长吴冷西,吴看了以后马上摇摇头。可是没想到之后一连五盘电话的点播条大部分点的都是 《乡恋》,这让吴冷西冷汗直冒。他在过道里来回踱步,不时掏出手帕擦汗,终于,他走进导演间,沉默良久,猛地一跺脚,操着南方口音对黄一鹤说:“播!”晚会结束后收到了大量观众的来信,评价央视是“人民自己的好电视台”,在当时冠以“人民”两个字就是最高的评价了。
在改革开放30年之际,中央电视台和湖南电视台又将 《乡恋》 风波作为改革开放的一个先声,做了专题回访。《新京报》 用两个整版回顾了这场争论,并配发评论 《文艺创新人民开心》。
(选自《报章里的改革史》/刘昆 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