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唐诗宋词为何有“特殊感情”
2019-05-16庄电一
当了30多年记者,常常为拟不好新闻作品的标题而苦恼,所以,也常常为写好一个标题而煞费苦心、寝食难安。有些见诸报端的标题,不是太寡淡、太枯燥,就是太平庸、太乏味,既没有吸引力,又没有穿透力。后来,我开始向古人学习,到唐诗宋词中采撷珠宝,结果我惊喜地发现,巧妙地借用古典诗词,可以让新闻报道提升境界,甚至光彩夺目。
提到唐诗宋词,人们都可以想起很多,也会背很多篇。如果要列举著名的唐诗宋词,人们也会说出很多,也有人选出几十首,乃至几百首著名的唐诗宋词供人学习。迄今为止,唐诗宋词已出版过许多选本了。
说起来,许多人可能会感到意外,我最先在课堂上学习的并不是许多人都耳熟能详的那些诗词,而是“不太著名”,也让许多人感到生疏的诗词。而我真正学习古典诗词的时间,要比现在的青少年要晚得多。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是白居易《卖炭翁》的全部内容,是我在上个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读初中时学习的第一首唐诗,所以至今还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而对白居易其他著名的诗,我却几乎没有接触,非但是对白居易感到陌生,就是对李白、杜甫也所知甚少,因为那时的小学并不学习这些内容,我也没有机会接触古典诗词。
同样的,我此后在课堂上学习李白的诗,既不是《望庐山瀑布》《早发白帝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更不是《将进酒》《行路难》,而是他的《丁督护歌》和《古风》(二十四)。
那个时候的中小学生,除了毛泽东、鲁迅的诗文外,几乎接触不到其他文学作品,就连杜甫为何人也不甚了了。
李白《丁督护歌》是这样写的:
云阳上征去,两岸饶商贾。
吴牛喘月时,拖船一何苦。
水浊不可饮,壶浆半成土。
一唱都护歌,心摧泪如雨。
万人凿盘石,无由达江浒。
君看石芒砀,掩泪悲千古。
他的《古风·二十四》则有这样的内容:
大车扬飞尘,亭午暗阡陌。
中贵多黄金,连云开甲宅。
路逢斗鸡者, 冠盖何辉赫。
鼻息干虹霓, 行人皆怵惕。
世无洗耳翁,谁知尧与跖!
这两首诗,我也同样会背,至今不忘。
为什么要让中学生学习这些诗呢?我想,其中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这些诗通俗易懂,中学生学起来不很困难;二是这些诗反映了劳动人民的辛劳和封建统治者的腐朽和蛮横,是进行阶级斗争的“好教材”。在那个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无论什么都要讲政治、讲阶级性,都要做阶级分析,中小学所学内容都要与阶级斗争有关,都要打上阶级斗争的烙印,都要为阶级斗争服务,而白居易和李白的这几首诗恰好适应了这种需要。
记得那时候的许多中小学教材都在封面的突出位置印上“最高指示”,不仅语文教材处处都讲政治、反映阶级斗争,就是在数学应用题里也要引用一条以毛泽东为主的革命导师的语录,后面才进入正题。引用的语录,还要改用黑体字加以突出。应用题的内容,也多是计算地主如何剥削贫下中农的。那时,几乎所有教材都渗透了阶级斗争的内容,都是按阶级斗争的需要来编写。
我们看到,李白的《丁督护歌》反映了劳动人民的辛苦,揭露了封建统治者的腐朽,《古风·二十四》则批判、揭露、讽刺了权贵的骄横跋扈、不可一世和精神空虚,这样的诗可以让青少年学生受到深刻的教育,对腐朽的封建社会有更加清醒的认识。将这两首诗选入教材,正体现了当时的指导思路和基本原则。
现在,考一考今天的高中生,恐怕没有几个人读过这两首诗,更不要说会背了。就是学文学的大学生,也未必重视这两首诗。
能那么早地与几首“不太著名”的唐诗 “亲密接触”,对当时的中学生来说可能是一种“幸运”,这至少让我记住了这几首诗。如果不了解历史背景,现在有人可能会认为能够背诵它们的人都大有学问、大有修养呢。
“文革”结束了,我国也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那些一味强化阶级斗争的教学内容,也被剔除出去了,教材也逐步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和应有的功能。
虽然在中小学很少接触到唐诗宋词,但我仅凭童年的那一点熏陶和这点有限的课堂学习,就喜欢上了我国宝贵的文学遗产。那时,各类书籍非常匮乏,我家里的藏书在我刚有阅读能力时便被付之一炬,但我读书的欲望十分强烈。偶然从哪里发现了唐诗宋词的选本,我便十分兴奋,一借到手就如饥似渴地学习。有的小册子虽然是少儿出版社出版的少儿读物,但对我来说依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就是这些零星的学习,为我奠定了一点可怜的基础。此后,我通过高考重新走进课堂,系统地学习了中国文学史,这才对唐诗宋词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有了更深刻、更持久的热爱,工作再忙,我也不忘读一读唐诗宋词,在我的床头柜上摆放的书籍,总少不了唐诗宋词,且有多个选本。入睡前、睡醒后常常随手拿过来看上几眼,这个习惯居然保持了二三十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中国诗词大会,我是忠实观众。最近刚刚举行的第四季中国诗词大会,我更是场场不落。在看别人答题时,也在心里答题,我常常比场上选手先说出正确的答案,因此甚至想到现场与年轻人一试高低。我把观看比赛完全当作学习,从中寻找自己的知识盲点。
学习唐诗宋词,不仅陶冶了我的情操、提升了我的修养,而且让我在工作中受益良多。我常常在我的稿件中引用唐诗宋词,甚至将古代诗词用作自己稿件的标题。因为有的标题用得比较贴切,让人耳目一新,稿件的感染力也得到了提升。2011年8月,全國文化体制改革现场会在宁夏召开,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安排我为大会写一篇介绍宁夏文化体制改革的重点报道,由宁夏日报在突出位置刊登,并在会议开幕时摆在每一位与会者的桌前。如何才能不辱使命,写出出彩的报道呢?我心里清楚,除了精心选材外,还需要有一个响亮的标题。我拟了几个标题均不满意。最终,我还是借用了古人的智慧,以唐代诗人柳宗元《渔翁》中的一句诗作为正题,写出长篇通讯《欸乃一声山水绿——宁夏文化体制改革侧记》,被宁夏日报头版突出刊登,引起与会者的关注和好评。其中,“欸乃一声山水绿”几个字的字号很大,特别醒目。宣传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还饶有兴趣地向我请教那个生僻字的读音。宁夏封山禁牧10周年,有关部门邀请我去采访。我写的长篇通讯在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刊登,标题是《林梢一抹青如画——宁夏全境禁牧封育10周年记》。有关人员看了十分高兴,特别称赞我这个标题真是太贴切了,也太令人震撼了。其实,许多人未必知道,这也是一句古诗,来源于宋代著名词人秦观的《泗州东城晚望》。2000年,我在光明日报头版突出位置以《曹氏兄弟的大学梦能圆吗?》对宁夏海原县农家子弟曹修、曹齐、曹治考上大学而上不起大学的事做出报道,引起全国各界的密切关注,也引来了社会救助。几年后,我又在光明日报头版头条以《圆梦后的报告》为题做了跟踪报道。又过了几年,已在北京工作得如鱼得水的曹齐在回家探亲返京时在银川约我见面,我在了解了三兄弟的新情况后又写出一篇后续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在渡过难关之后的状况呢?我又想起一句古诗“雪消门外千山绿”。于是,我拟出了这样的标题:《雪消门外千山绿——宁夏海原县曹家三胞胎兄弟圆梦大学后的故事》,这句古诗出自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的《春日西湖寄谢法曹韵》。雪化了,山绿了,严冬过去了,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生机无限的春天,这不正是曹家兄弟面对的美好前景吗?宁夏中部干旱带上有个叫红寺堡的地方,过去是人迹罕至的千古荒原。扬黄灌溉在那里营造出一片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绿洲,让20多万生态移民在那里改变了命运,这是难得一见的人间奇迹。该怎样对它进行报道?如果写作太平庸、标题太平淡,那就有愧于这个奇迹、对不起那些创造了奇迹的人们。我实在写不出称心的题目,还得求教于古人。“入眼平生几曾有!”我想起宋代文学家王安石的这句诗,但是,这句诗是赞美王昭君的。赞美人物的诗句,可以借用来赞美景物吗?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结果,不但我觉得可以,编辑部的编辑们也觉得可以,最终,《入眼平生几曾有——宁夏在中部干旱带上创造绿洲的壮举》没做任何改动,刊登在了光明日报的头版头条,当即受到多位同行的称赞。几年过去了,红寺堡的多位负责人每次见到我时还会提到这篇报道,不仅提到这个标题,而且能大致说出文中的几个小标题。看来他们不仅仔细读了,而且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不仅如此,在我已经出版的10本书中,有4本书的书名都借用了古代诗词。《悠悠我心》是我出的第一本书。书名来自《诗经·国风·郑风·子衿》和曹操的《短歌行》。《胜日寻芳——光明日报高级记者庄电一踏访神州记》借用了朱熹《春日》的半句诗。《青山明月不曾空》借用了王昌龄的《龙标野宴》中的最后一句诗。《满眼风光》(上下册)也有出处。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就有“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的诗句。就连非正式出版的业务资料,我也用了《子规声里雨如烟》的书名,语出翁卷的《乡村四月》,其中前两句便是“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由于我在这方面做出了一些探索,也颇有心得体会,我还专门总结了自己的阶段性探索,并写出业务研究文章:《且就洞庭赊月色——古诗新用的实践和收获》。就连这篇文章的标题,我也是借用了李白的诗。李白《游洞庭湖五首》之二中就有“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诗句。我想进一步提高文章的说服力,以此说明古诗新用大有可为。
虽然如此,我仍然为此感到遗憾,为自己的浅薄感到心虚。如果我从小就打下坚实的文学基础、如果能够学习乃至掌握更多的包括唐诗宋词在内的古典诗词,那么我还可以有更多的探索、更多的收获,而我目前仍然是身在门外,并没有登堂入室。
我们应该牢记并汲取这方面的教训,编写出最完美的教材,绝不能让教材里有任何瑕疵。最近有消息传来,中小学语文教材的内容又有新的调整。对此,我不做评论。但是,有一点我是坚定不移的:那就是所学内容,一定要选古今中外的精品,一定要是最该学习、最为实用、培养目标更准确的东西,万不可偏离方向,掺杂不该掺杂的东西。
(作者系光明日报高级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