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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一号机密”

2019-05-16朱少伟

上海故事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俄文库老太

朱少伟

1921年夏,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中共中央机关曾长期驻上海,留下大量珍贵档案资料,这被称为“一号机密”。为了确保它们的安全,党的地下工作者不畏艰险,在申城与敌人斗智斗勇,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掩护

1931年1月下旬的一天傍晚,申城下起了大雪。一直很热闹的天蟾舞台,也冷清了许多。在门口卖糖炒栗子的老头,身体微微发抖,把长满皱纹的脸凑近冒热气的炒锅;卖烘山芋的中年男子,冻得连连跺脚,将粗糙的双手放到炉上取暖。

此刻,一辆黄包车从上海西藏路(今西藏中路)拐入四马路(今福州路),又弯进云南路(今云南中路),在天蟾舞台东侧停下。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士跨下车,付掉车费,用炯炯有神的双眼警惕地打量了四周,才步入门牌为云南路447号的私立生黎医院。他就是时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组织部长的周恩来,为了不引人注目,化装成商人模样。当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机关设于私立生黎医院楼上,有三大间房子,挂着“福兴布庄”牌子,它们与天蟾舞台建筑融为一体。这个处于闹市中心而又方便进出的场所,是两年前邓颖超作为中共中央直属机关支部书记安排同志寻找的,由中共中央机关会计熊瑾玎以纱布商号老板身份与妻子朱端绶一起驻守。周恩来上了二楼,按约定暗号敲门。朱端绶开了门,高兴地说:“喔,‘大客户来了,快请进!”

周恩来由于在上海实际主持着中共中央日常工作,所以常来中央政治局机关与相关同志商量工作,或会晤各地党组织负责人。他刚坐定,朱端绶端上一杯热茶:“恩來同志,‘熊老板出去办事还没回来。秋白同志估计快到了。”

很快,瞿秋白来了。这位正在上海领导左翼文化运动的党内“秀才”,拍了拍衣服上的雪,又拿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笑道:“恩来同志,一般人很难想到,在上海繁华的市中心和敌人眼皮底下,党的政治局会在这里办公!”

周恩来点头:“有天蟾舞台和私立生黎医院作为掩护,机关比较安全。”

“恩来同志,交通员送来的信,我认真看了。您提出区别不同情况整理、保存文件的意见,我完全赞同。中央各机关历年积累的文件,确实必须尽快妥善处理。”瞿秋白从帽子的夹层中取出几张纸,“您让我起草的《文件处置办法》,我已带来了。”

周恩来接过《文件处置办法》草稿,仔细看了几遍,这个条例除了将文件分成四大类即中央文件、地方文件、苏区文件、红军文件,还对如何进行分类、整理、编目、保存作出明确规定,并在最后的“总注”中写道:“如可能,当然最理想的是每种两份,一份存阅(备调阅,即归还),一份入库,备交将来(我们天下)之党史委员会。”他感到比较满意:“嗯,考虑得很周到。我将在征求相关同志的意见后,由中央秘书处和中央特科尽快筹建专门的保管机构。”随即,他作出了重要批示:“试办下,看可否便当。”

不久,在上海恺自尔路(今金陵中路)顺昌里的一幢独门小楼,建起了专门保管党的档案资料的中共中央文库,陈为人(曾任中共满洲省委书记)和妻子韩慧英(党的地下交通员)参与工作。这个秘密机关“家庭化”,隐身于普通民居中间,到处活动的租界密探丝毫未察觉。

意外

1932年下半年,在白色恐怖越来越严重的情况下,中共中央各机关陆续由上海迁往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陈为人、韩慧英接受党组织指派,继续留在申城管理中共中央文库。周恩来托一位党的地下交通员带来口信:“必须运用革命智慧,全力保护中共中央文库。无论如何,‘一号机密绝不能落入敌手。”夫妇俩坚定地表示:“决不辜负党组织的期望,一定完成任务!”

陈为人为了确保“一号机密”安全,把中共中央文库移到在上海白克路(今凤阳路)的家中,并以开设湘绣店作掩护。这是两层的街面房屋,门前的梧桐树的茂密枝叶几乎遮住了楼上的窗户。

在白天,陈为人、韩慧英轮流在楼下客厅里谈生意,做出一副商人的样子。到了夜间,两人就走进楼上的密室,关紧窗户,拉严帘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整理文件。出于方便管理和转移的考虑,陈为人把密写于各种书刊上的信函记录下来,把原来印于厚纸的文件抄写在薄纸上,把大字改成小字,还剪掉它们四边的空白,以压缩储存空间和减轻资料重量。经过紧张的工作,中共中央文库的大批档案资料都进行了合理分类和重新装箱。

按照党内的规定,陈为人平时深居简出,不与别的同志进行横向联系,以免被租界密探或国民党特务盯上。然而,这天还是发生了意外情况,两个不三不四的人突然闯进了湘绣店。

其中一个是“独眼龙”,右眼装着假珠子。他刚站定,就倒背着双手用上海方言问:“啥人是老板啊?”

韩慧英不慌不忙说:“两位有什么事吗?我马上叫老板出来。”

陈为人走出来稍作打量,断定眼前的是租界密探,赔着笑脸说:“两位有何贵干,敬请吩咐。”

此刻,“独眼龙”在不经意间瞥见墙上那件用衣架挂着的绣花丝绸旗袍,不禁盯着看,顾不上回话。

陈为人已猜出“独眼龙”的心思:“这位先生,如果喜欢绣花丝绸旗袍,小店可给优惠价。”

跟随的瘦子为了拍上司马屁,用上海方言对“独眼龙”说:“探长,记得今朝是会乐里‘小桃红的生日。侬夜里要过去,总要带点像样的礼物。就选迭件绣花丝绸旗袍,伊肯定喜欢得勿得了!”

“独眼龙”心想:会乐里是上海滩出名的高档妓院,在那里做“头牌”的“小桃红”,他垂涎已久,一直勾搭不上;直到最近,她的哥哥因在‘大世界附近贩毒品被抓进巡捕房,他瞅准机会尽力帮忙开脱,讨好了她,才得以一亲芳泽。他眼珠一转,自言自语:“做工迭能地道的绣花丝绸旗袍,起码要卖50块大洋;即使优惠给半价,也要付25块大洋,但自家头寸实在紧呀!”

瘦子凑近陈为人,亮出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派司”:“阿拉探长在地面上拿货,从来不花铜钿。侬要识相点哦!”

陈为人想探个底,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说:“绣花丝绸旗袍成本很高,小店利薄赔不起本啊!”

“嘿嘿,老实告诉侬,有‘眼线来报告,讲侬迭个突然冒出来的湘绣店,有点可疑。现在,跑过来一看,觉得你顶多是个刚出道的小商人,应该呒啥花头。”“独眼龙”威胁道,“勿过,闲话又讲回来,阿拉假使要硬捉扳头,侬总归麻烦!”

陈为人已摸清情况,便客气地说:“既然是巡捕房的探长,就交个朋友,绣花丝绸旗袍就奉送了!”

“独眼龙”顿时满脸堆笑:“做得真上路,阿拉以后一定会关照侬!”说着,他从韩慧英手里接过漂亮礼盒。瘦子也不肯吃亏,迅速从玻璃柜里拿了两根绣花丝巾。

两个密探得意地走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陈为人对妻子说:“这是给我们敲了警钟啊。”

韩慧英叹了口气:“总算过去了。”

“不,我们还是要准备搬家。”

“搬一次家很复杂。既已化险为夷,为什么仍要转移呢?”

“既然被怀疑,就随时可能发生问题。中共中央文库不容有任何闪失,必须百分之百保证安全!”

鉴于环境险恶,陈为人还与韩慧英约定,如果到迫不得已时,宁可放火焚毁自己的家,也不讓敌人得到一份文件。

应变

1933年冬,在呼啸的寒风中,陈为人、韩慧英悄悄地把中共中央文库搬到上海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一名白俄老太家的楼上。那时,中共中央文库的文件进出,都由韩慧英与“张老太爷”(中共中央秘书处文书科长张唯一的代号)单线联系。

当年,上海霞飞路已是繁华的商业街,有不少俄侨开的商店。白俄老太是“二房东”,带孙子住在一条石库门里弄尽头,因经济拮据,才将楼上转租。

韩慧英为了便于工作,主动与白俄老太联络感情。韩慧英有空时,常教白俄老太的孙子写作文;白俄老太喜欢烧“罗宋汤”,每次都会端一碗上楼。

有一次,两人在灯下闲聊时,白俄老太讲自己到过素有“西伯利亚的蓝眼睛”之称的贝加尔湖,赞叹它与19世纪的俄国著名作家契诃夫描述的完全一样:“贝加尔湖异常美丽,看到岩石和山脉沉浸在绿宝石般的湖水中,脊背都起了一阵凉意。湖水清澈透明,透过水面像透过空气一样。”

韩慧英告诉白俄老太:“中国长期流传着‘苏武牧羊的故事。在西汉,汉武帝曾派中郎将苏武率百余人出使匈奴;苏武完成任务正欲返还,匈奴上层发生动荡,他遭扣留并被流放于北海,但始终坚贞不屈,19年后才得以回归故里。贝加尔湖就是从前的北海,俄文里的‘Байкал和英文里的‘Baikal,都是‘北海之谐音。”

白俄老太听了,打趣道:“既然如此,那不妨就把贝加尔湖叫作北海湖吧!”这话把韩慧英逗乐了。

正是由于双方有着良好关系,白俄老太在一个紧要关头冒着危险帮助了自己的房客。

那天傍晚,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又大范围地搜捕“过激分子”。白俄老太所在的弄堂里,也来了一批巡捕,他们挨家挨户进行搜查,并不断高声喊:“所有的房间都不能漏掉!”

白俄老太知道房客在厢房里拦出四分之一的面积,在里面放了许多纸质材料。她虽不晓得那是什么,但明白它们一定很重要,怕被几个巡捕发现,就连忙上楼报告情况。

陈为人正欲用一个柜子把房间隔板中间的门挡住,可惜它太小。他见白俄老太上楼,灵机一动说:“上次欣赏过您家的那条俄罗斯艺术毯,现在能借我一用吗?”

白俄老太心领神会,马上慷慨地把那条俄罗斯艺术毯取来,示意往房间隔板上挂。她又转身下楼,去敷衍几个已来到自家门外的巡捕。

由于白俄老太一个劲地“胡搅蛮缠”,几个巡捕过了10多分钟才上楼。他们在厢房里仔细搜查后,没有发现什么,正要离开,一个胖巡捕自言自语:“这个房间好像比邻家的小嘛!”

白俄老太赶紧上前打圆场:“我家在弄底,所以稍有点不一样。”然后,她又转移几个巡捕的注意力,故意让他们观赏挂着的俄罗斯艺术毯,热情地介绍上面反映了18世纪威震欧洲的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上朝情景。

那胖巡捕一下子来了兴趣:“听说这是一位既美貌又风流的女皇。大家都瞧瞧,她到底长得怎样,哈哈……”

几个巡捕指手画脚好一阵,觉得这条俄罗斯艺术毯很精美,人物形象生动;那胖巡捕兴致勃勃,还讲了从书上看来的叶卡捷琳娜二世“秘闻”。随后,他们嘻嘻哈哈地下楼了。

看见几个巡捕往弄堂口扬长而去,白俄老太才放心地关上门。

韩慧英过来表示谢意:“幸亏有您家的那条俄罗斯艺术毯,遮掩了隔板中间的门。否则,就麻烦了。”

白俄老太说:“既然做了好邻居,就要互相照应。这次有惊而无险,主要还是靠你们巧妙应变。”

于是,她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心也贴在一起。

这时,夜幕已降临,霞飞路华灯初上,明亮光线射进弄堂,一切恢复常态。然而,谁也说不清楚,巡捕们什么时候又会气势汹汹地打破平静。

转移

在上海辣婓德路(今复兴中路)、西爱咸斯路(今永嘉路)之间,有一条雷米路(今永康路),它全长仅600多米,属闹中取静的地段。“张老太爷”将一个党的地下联络点设于雷米路文安坊,并常在这里与党内同志接头。

上海法租界巡捕房迫于“军统”的壓力,对国民党便衣特务的活动眼开眼闭;当国民党便衣特务发现雷米路文安坊的地下联络点,又默许他们“采取行动”。1935年2月的一天,地下联络点遭破坏时,“张老太爷”恰巧不在,幸免于难。

“张老太爷”还未及发通知,韩慧英却已按照约定前往雷米路文安坊取文件。国民党便衣特务装扮成鞋匠、小贩,守候在地下联络点附近,看见有人敲门,立即抓捕。她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灵活地应对:“我是来帮这户人家洗衣服的,挣点钱养家糊口。你们干什么?要是耍流氓,我就报告巡捕房!”

这几个家伙一愣,不禁面面相觑。为首的“斗鸡眼”咳嗽一声,压低嗓门说:“这是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点,你敲门就值得怀疑。乖乖跟我们回去接受审讯!”

陈为人见妻子迟迟未回,估计她遇到了意外,便当机立断,以木材行老板身份租下位于上海小沙渡路(今西康路)合兴坊15号的两层石库门房屋,立即转移到那儿。

在与党组织失去联系的情况下,陈为人既要守护中共中央文库,又要照料3个年幼的孩子,非常艰辛。最困难的日子里,全家一天仅吃两顿山芋粥,孩子们饿得哇哇大哭;陈为人由于缺乏营养肺病复发,不停地咳嗽,没钱到医院治疗就只好吃生萝卜。

然而,陈为人一直充满着信心,乐观地对待一切。过了数月,妻妹韩慧如接信从河北来到上海,帮助陈为人料理家务、照顾孩子。每当晚上孩子们安睡,陈为人常抱病打开箱子,请韩慧如一起上下翻动,防止文件受潮发霉。

到年底,受尽酷刑的韩慧英由于坚持称自己是个穷苦洗衣妇,什么都不知道,敌人找不出破绽,只好将她释放。

韩慧如出了牢房,不知道中共中央文库隐藏于何处,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寻丈夫,只能没有目标地游荡。第二天,她走到小沙渡路,突然记起陈为人曾说去合兴坊看过房屋,作为后备地点。她马上拐入弄堂打听,终于找到了家人。

见到韩慧英幸运地平安归来,韩慧如抱住姐姐哭了一场。随后,她表示:“我要继续与姐姐、姐夫一起干,因为这是了不起的事业!”

不久,为了寻找党组织和维持生活,韩慧英、韩慧如在白天去小学代课,还抽空想方设法联系中共中央特科。

几经曲折,在1936年深秋,她们与中共中央特科情报机构的同志接上关系。党组织鉴于陈为人的健康状况,决定将中共中央文库交给别的同志管理。陈为人和韩慧英接到指示,经过认真整理,把一批装得满满的木箱全部安全送到了指定的秘密地点。

陈为人完成任务回到家,因劳累过度大口吐血,仅隔半年就病逝。此后,中共中央文库辗转设于上海新闸路、北成都路(今成都北路)等处,先后由缪谷稔、陈来生等管理。由于党的地下工作者的不懈努力,“一号机密”始终安然无恙。

尾声

1949年5月,申城解放。陈来生满怀欣喜,将所保管的15000多件档案资料移送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

数月后,中共中央收到华东局的《关于保存大批党的历史文件如何处理的请示》。9月18日,中央办公厅发出经毛泽东亲自修改的急电《历史材料请妥送中央》,其中说:“大批党的历史文件,十分宝贵,请你处即指定几个可靠的同志,负责清理登记、装箱,并派专人护送,全部送来北平中央秘书处。对保存文件有功的人员,请你处先予奖励。”

后来,这批党的早期珍档被完好无损地收藏到中央档案馆。

“一号机密”的故事,就是一个精彩的红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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